第25章
第25章
夜色如墨, 冷月如鈎,李楹遠遠望着崔珣府邸朱色木門,她實在不想進去, 但是她答應了盛雲廷,她不能不進去。
李楹抿了抿唇, 透明身影穿過緊閉的大門, 走了進去。
她走過庭院海棠樹, 樹上燕巢裏的雛燕似乎是感覺到她的到來, 突然啾啾叫着, 李楹擡眼看了看燕巢, 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柔和,但她很快又垂下眼眸, 縮在袖中的右手用力去握了握左手的斷甲處,劇痛讓她頭腦清晰不少,她看向崔珣書房方向,眼神漠然如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書房裏,崔珣身披黑色鶴氅, 正提筆在白麻紙上寫着奏疏,他此病來勢洶洶, 才寫了幾個字, 他便停下掩袖咳嗽一陣,咳完後, 他又平靜握起雀頭筆,繼續書寫着, 白瓷油燈暗黃光芒中,他提筆的手腕青色血管清晰可見, 伏案的身影更是形銷骨立,格外清瘦。
李楹靜靜的在書房外看着,此人這般嶙峋孱弱,根本無法想象到他也曾是天威軍的一員,也曾金戈鐵馬、馳騁疆場過,若換以前,她還會同情他,還會忍不住去想六年前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她的真心卻換來他無情的欺騙,她再也不會可憐他了。
崔珣忽然停了筆,他微微擡頭,待看到站在門外的李楹時,他先是怔了怔,然後冷淡道:“你怎麽又來了?”
既已被發現,李楹也不藏了,她深吸一口氣,走進書房:“崔珣,你應該認識一個,叫盛雲廷的人吧?”
崔珣手中的雀頭筆沒有握住,啪的一聲掉在了白麻紙上,濺起一片墨汁,他面上神色雖仍波瀾無驚,但是掉筆的動作卻洩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望着李楹,一字一句道:“你,怎麽知道盛雲廷的?”
“我遇到他了。”李楹頓了頓:“他的魂魄。”
“他的魂魄,不是在枉死城嗎?”
“出了點意外,直到今日才被抓去枉死城。”李楹嘲弄:“崔珣,你不好奇出了點什麽意外嗎?還是說,你這個人,已經心狠到遺忘故友了?”
崔珣按在書案白麻紙的手指開始慢慢收緊,白麻紙在他手中逐漸變形,指尖已微微發白,他似乎并不敢問,他不想聽到那個答案,但最後,他還是問李楹:“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楹沒有馬上告訴他,反而問出了在心中徘徊已久的疑問:“崔珣,你抓王燃犀,并不是想為我查案,你是為盛雲廷抓的她,是不是?”
崔珣沒有說話,那便是默認,李楹猜對了,她心中一時之間也說不上是什麽滋味,虧她還以為崔珣盡心盡力幫她研究案情,又冒着風險去抓王燃犀,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他抓王燃犀,就不是為了她。
她只覺心又冷上了幾分,對此人更加憤恨,她冷笑:“但看你病成這樣,想必是還沒來得及問出實情,王燃犀就被一把火燒死了,所以你才氣病了吧?”
崔珣依舊沒有說話,只是臉色愈發蒼白,李楹忍不住苦笑:“看來我又猜對了,那我該說點什麽?機關算盡一場空?”
面對李楹的諷刺,崔珣終于開了口,他語氣中竟帶着一絲哀求:“你我之間,是我對不起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求你告訴我,雲廷他,到底發生了何事?”
此時此刻,他神情竟然有些可憐,李楹遇到他以來,他向來是冷淡倨傲的,就算在上元燈會被數人當面羞辱,他也是漠然置之,李楹根本想象不到,他也能這般低聲下氣。
不,此人雖美如珠玉,又裝的孤苦可憐,博人同情,其實內心,比蛇蠍還毒!
李楹藏在袖子的手又狠狠捏了下斷甲處,她疼的一哆嗦,目光也清明起來,她看着崔珣,語氣十分平靜:“我既答應了盛雲廷,便不會食言。六年前,天威軍被困,盛雲廷奉郭帥之命,前往長安求援,途經長樂驿之時,被中郎将沈闕和王燃犀誘騙進長樂驿,亂刀砍死。王燃犀怕冤魂纏身,所以一道鎮魂符,将盛雲廷魂魄鎮于屍身,整整六載,不得出。”
崔珣手中白麻紙已被抓皺,他臉色蒼白如鬼魅,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愈發急促,似乎在極力壓抑着內心的痛苦,李楹慢慢道:“如今王燃犀死了,盛雲廷
的魂魄也終于逃脫桎梏,他魂魄得出後,第一件事,便是跨上戰馬,急如星火,打馬直奔長安城,只為将故帥所托禀報聖人,求他發兵,救出被困的五萬天威軍。”
李楹說完後,崔珣并沒有說話,書房內是死一樣的沉寂,崔珣的神色相較方才也沒有過多變化,只是呼吸又急促了幾分,李楹莫名有些失望,她自嘲般的想,看來盛雲廷看錯人了,什麽天威軍的好兒郎,崔珣的心腸,早在這幾年的酷吏生涯中變的心狠如鐵,故友死的這般慘烈,都不值得他的一聲嘆息。
她失望之下,也不知是不是應該繼續将盛雲廷的囑托告知崔珣,盛雲廷覺的重要,或許崔珣壓根就不會在意,罷了,就算崔珣不在意,但她答應了盛雲廷,她還是會告知他。
李楹張了張口,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忽見崔珣竟然一口鮮血,直接噴到白麻紙上。
李楹頓時被吓呆了,本來準備好的話連半句都說不出來了。
她頓了半晌,才顫巍巍道:“喂,你……你沒事吧?”
崔珣的衣襟上、手背上,全部都是鮮血,他茫然的看着染滿血的白麻紙,白麻紙中間寫了一個“忠”字,鮮血蜿蜒流淌到那個“忠”字上,将“忠”染成了一片血紅。
李楹又試探性的喊了他一聲:“崔珣……崔珣?”
崔珣茫然擡首,他唇角仍殘留一絲血跡,血跡的殷紅,和臉色的蒼白,形成鮮明對比,更襯得殷紅如凋零赤薇,蒼白如冷山皚雪,幾縷墨絲淩亂垂在赤薇皚雪邊,明明這是在人間,但李楹卻忽有一瞬間覺的,她面前的情景,瞧起來,甚至比生死道的漫天曼珠沙華還要凄豔絕望。
李楹連喚了幾聲,崔珣終于回過神來,他顫抖的抓過一旁的錦帕,但他手指顫抖到幾乎無法握住錦帕,反複幾次後,才終于勉強抓着錦帕,去擦那被鮮血染紅的“忠”字,但鮮血已經浸透紙背,怎麽擦都擦不掉,到最後,紙破了,崔珣看着破了的白麻紙,怔住了。
他呆呆看着那破了的白麻紙,看了很久,李楹已經不敢再喚他,他卻終于開了口,他一開口時,李楹才發現他聲音都在不由自主顫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崔珣,這樣慌亂失措的崔珣。
崔珣嘶啞着聲音問她:“雲廷他,還說了什麽?”
李楹鎮定了下心緒:“他說……沈闕與王燃犀既然殺了他,那證明天威軍覆滅必然有冤,他說天威軍五萬人只剩你一個人了,讓你給他們洗雪昭屈。”
洗雪……
昭屈……
“天威軍衆将,丢城失地,聖人下令籍沒家産,不許收屍,不許下葬。”
“曹五郎的母親去世了。”
“是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崔珣眼前,似乎出現了書簡上密密麻麻的天威軍家眷名錄,其中朱筆劃去的人名越來越多,他只覺心髒處如被一把無形的利刃狠狠刺入,每一次跳動,都疼到快要窒息,因為疼痛,他的臉色愈發蒼白如紙,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跡斑斑,他啞着嗓子問李楹:“還有呢?”
“還有……他說,前路艱辛,天威軍全軍将士……跪謝!”
“跪謝?”崔珣茫然重複着這兩個字:“跪謝……跪謝……”
他掌心已經血肉模糊一片,任憑指甲再怎麽深深掐進去,也麻木到沒有痛覺,當肉體的疼痛都無法轉移內心痛楚時,他雙肩無法抑制的開始顫抖,他緊緊咬住牙關,但眼淚還是一顆一顆,從眼眶溢出,滑下他蒼白如鬼魅的臉龐。
李楹不可置信的睜大眼睛,崔珣,哭了?
這個殘忍至極的酷吏,這個冷酷無情的奸佞,也會哭?
但是崔珣,的确在哭。
他哭起來時,咬着牙,沒有聲音,只有一顆一顆豆大的眼淚從蒼白臉頰滑落,砸到白麻紙上,白麻紙上血和淚交織到一起,已經分不清什麽是血,什麽是淚了。
李楹心中,頓時五味雜陳,原來崔珣,真的會哭。
她對崔珣的無比憎恨,都被此刻的震驚給沖淡了,除了震驚,她竟然還有一絲對崔珣的憐憫,這讓她都差點忘了來時想好的報複。
她正驚愕時,崔珣卻緩緩開了口:“雲廷有沒有告訴你,他的屍首在哪?”
李楹這才想起自己盤算好的報複,她收起心中的憐憫,緩緩點了點頭。
“在哪裏?”
李楹道:“我不會告訴你。”
崔珣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會告訴你。”
崔珣大怒,他因為情緒激動病弱無力,但此刻他居然踉跄站起,一步一步,逼近李楹面前,李楹被吓得步步後退,直到抵到牆壁,退無可退。
崔珣怒視着她:“雲廷的屍首,在哪裏?”
“我答應了盛雲廷,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李楹快速說出已經想好的臺詞:“你騙我騙的那麽慘,我總要讓你付出點代價,你之前答應過我查案,我現在要求你履行你的承諾,等真兇找到,我會告訴你盛雲廷的屍首在哪裏的。”
崔珣憤怒至極,他忽掐住李楹的脖子:“我再問你最後一次,雲廷的屍首,在哪裏?”
李楹被掐的窒息,她忽笑了:“我已經是鬼魂了,難道我還能被你再殺一次?可笑!”
崔珣愣住,他失魂落魄的放開李楹,李楹捂着脖子劇烈咳嗽了聲,她警覺的看着崔珣,崔珣卻忽慘笑一聲,他徐徐跪下:“我求你告訴我,雲廷的屍首,在哪裏?”
李楹完全愣住,她怔怔看着低頭跪在她面前的崔珣,她和崔珣相識以來,好像從未見他跪過,這個酷吏雖然污名滿身,但是脊背一直是挺直的,就如修竹一般寧折不彎,但是此時此刻,他居然為了一個屍首所在之地,跪下來懇求她?
李楹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珣低聲懇求:“求求你,告訴我。”
李楹這才回過神來,她想起自己在地府差點被鬼吏抓走,想起奈河裏波兒象分食亡魂的殘忍景象,想起擺渡人說的“那不是個好人”,她又硬下心腸:“崔珣,你不是個好人,我不會告訴你,什麽時候你幫我抓到真兇了,我再告訴你。”
崔珣絕望垂下首,他跪在李楹面前,臉上血淚交加,掌心也是血肉模糊一片,瞧起來狼狽極了,他久久沒有應承李楹,他身家性命,都系在太後身上,在旁人看來,他就是太後的一條走狗,走狗如果去咬自己的主人,那下場是何等凄慘,可想而知。
李楹也知道,正當她以為崔珣不會為了一個埋屍之地放棄自己身家性命時,忽崔珣目光茫然,輕輕說了句:“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