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除夕夜。
大明宮,麟德殿中,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守歲宴,絲竹聲聲,觥籌交錯,穿着胡服的教坊舞姬身姿曼妙,正跳着胡旋舞,随着舞姬旋轉速度的加快,宴會上大臣們的喝彩聲也越發興奮,一個身穿緋紅官袍的年輕官員目不轉睛的看着,等到胡旋舞結束,他才意猶未盡的從食案上夾了塊單籠金乳酥嘗了嘗,食了一口後,他才發覺自己身側座位已空,他不由道:“咦?崔少卿去哪了?”
他身邊另一個四品官曬笑一聲:“難不成王侍郎還希望崔珣在此?”
那位王侍郎漲紅了臉,他擡眼看了看坐在主座的天子,結結巴巴道:“并非如此,只是聖人設宴,崔少卿擅自離席,總歸不好。”
“哼,這守歲宴,也只有崔珣有膽離席了。”
其餘距離近的官員聽到,也紛紛譴責那位離席的少卿崔珣:“崔珣簡直是目無君上,豈有此理!”
“盧司業慎言,數月前中郎将周平就是酒後議論了崔珣幾句,就被他捏造罪名關進了察事廳,至今還沒能出來……”
“鬥筲小人,我怕他做甚?”
“盧司業,你雖出身範陽盧氏,名聲顯赫,但這些年被崔珣整死的高門士族,還少麽?”
盧司業沉默了,半晌後,他才從牙縫裏擠出句:“天下貴姓者,崔盧李鄭王,其中博陵崔氏,更是高門之首,士族之冠,卻不知如何會出了崔珣這種敗類!不但貪生怕死投降了突厥,更是為了活命做了太後的入幕之賓,構陷朝臣殘害忠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簡直無惡不作,真乃博陵崔氏之恥!”
盧司業越說越激動,聲音之大讓郡王那邊都對他側目,離他最近的一個官員忙按住他,小聲道:“盧司業,崔珣是察事廳的頭子,察事廳是什麽地方?連我們幾時去了平康坊他們都知曉的一清二楚,更別提這人多口雜的守歲宴了,我們還是慎言,慎言!”
盧司業身邊另一個官員也按住他:“是啊,崔珣心狠手辣,睚眦必報,這朝中誰不想食其肉啖其血?但奈何太後寵信于他,我等也
無可奈何啊!”
盧司業也深知自己無法撼動崔珣地位,他只好長嘆一聲:“如此小人,卻讓其橫行于我大周朝堂,真不知何時才有雲開月明那日!”
剛開始引出這話題的王侍郎卻小聲說了句:“快了。”
衆人目光都看向他,王侍郎忙道:“諸公,崔珣以色邀寵于太後,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崔珣雖顏色灼灼,有蓮花郎之名,但那張臉再怎麽美麗,太後也總有看膩的一天,到那時,便能天清地寧,海晏河清。”
衆人暗自思忖了下,不由都點頭稱是,于是都在心中期盼太後早日厭倦崔珣,好讓這酷吏早日得到報應,還朝堂一個安寧。
而此時正在衆人議論中心的崔珣則在宮中荷花池旁獨自飲酒,這荷花池早已廢棄,水池四角長滿綠藻,幾株枯萎的荷花孤零零的矗在池中央,看起來分外凄清,月色下,崔珣正仰着脖子将一杯燒春酒一飲而下,清冷月光中,這位衆人口中的佞臣敗類脖頸修長潔白如鶴,他微微垂下眼睑,他眉眼極豔,甚至有種雌雄莫辨的美,就如王侍郎所說,顏色灼灼,不負蓮花郎之名,若硬要找他容貌缺陷,或便是他皮膚失于血色,臉色蒼白如雪,甚至比身上裹着的白狐狐裘上面的白狐毛更為蒼白。
崔珣飲下燒春酒後,不由掩袖咳嗽了兩聲,他放下袍袖,望着天上的明月出神,他眼尾有些上挑,明明是一雙勾魂攝魄的鳳目,但眼中卻淡的沒有半點情緒,守歲宴的絲竹聲喧嚣陣陣,麟德殿燃燒的沉香和檀木香味飄散到丹鳳門之外,朱雀大街上跳着驅傩舞的隊伍紛擾鼎沸,極致的喧鬧與這荷花池詭異的靜谧,形成了鮮明對比。
崔珣拿起地上的銀酒注,倒入金杯中,又是一飲而盡,如此飲了數杯後,他已是有些醉意,再次倒酒之時,手上一個沒拿穩,金杯竟然咕嚕嚕掉入了荷花池中。
崔珣醉眼朦胧,他伸手去撈金杯,只是手伸入荷花池中時,卻沒撈起金杯,而是觸到了一個滑膩冰涼的物事。
這物事如絲綢一般柔軟,不是金杯,卻好像是人的皮膚,那物事觸到崔珣的手掌,慢慢張開,抵住他的手掌,和他十指交纏,就似是女子柔弱無骨的纖手,與情郎的手指纏綿交叉一般。
崔珣還分明聽到水下傳來一聲幽幽輕嘆:“等到你了。”
若換做其他人,只怕早已吓的逃離,但崔珣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神色無異,恰在此時,一個內侍提着宮燈沿路喚着“崔少卿”尋來,水下貼着崔珣的手掌慢慢離開,崔珣卻一挑眉,伸手去撈那水下纖手,只是一撈之下,反而撈出了那只掉入荷花池的金杯。
那內侍見到崔珣後,他大喜過望,匆匆走了過來:“崔少卿,奴可算是找到少卿了,太後來了守歲宴,正問起少卿呢。”
崔珣則望着手中金杯出神,內侍又喚了兩聲“崔少卿”,他才回過神來,然後随手将手中金杯扔到一邊,又裹了裹身上狐裘,狐裘上面的純白狐毛更襯托的他臉色蒼白到幾近透明,他用手背遮住嘴輕咳了兩聲,然後放下清瘦的手腕,慢慢站了起來,眉色冷淡:“走吧。”
只是走了兩步,他卻回過頭,看向那廢棄的荷花池,荷花池的池水波瀾無驚,連一絲波紋都沒有,仿佛剛剛的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般,崔珣眼神平靜,他側過頭,繼續随內侍前往麟德殿。
走到麟德殿外,崔珣本欲進殿,但內侍卻有心讨好,于是提醒道:“崔少卿,若旁人問少卿适才去了哪裏,莫要說去了荷花池。”
“哦?為何?”
內侍神秘兮兮道:“少卿不知麽?那荷花池,乃是永安公主的……”
內侍欲言又止,但是崔珣卻聽懂了其中之意。
這荷花池,乃是永安公主的殁地。
永安公主,名李楹,乃是先帝和太後的愛女,也是太後的第一個孩子,傳說她生下來時膚色白皙,容顏秀麗,如明珠生暈,先帝與太後深愛之,并将佛經七寶中的“明月珠”贈予她為乳名,又賜公主封號“永安”,等到公主年歲漸長,先帝更是将大周最富庶的廣陵郡賜給公主做封地,足以見先帝對公主的寵愛。
永安公主長到十六歲時,已是清麗絕塵,仙姿玉質,光彩動天下,更可貴的是公主性情善良懂事,絲毫沒有大周公主慣常的跋扈之風,每次先帝發怒時,公主都能從中勸慰,使不少宮人和大臣免于懲罰,宮人大臣感激公主的恩德,暗地裏都贊譽公主為大周最耀眼的明月珠。
然而這顆大周最耀眼的明月珠,卻永遠殁于十六歲那年。
公主十五歲時,先帝為其挑選了奉議郎鄭筠為驸馬,鄭筠出身荥陽鄭氏,是先帝發妻鄭皇後的侄子,身份高貴,相貌英俊,文采斐然,乃是不可多得的佳婿,只是先帝和太後舍不得公主,想讓她多留幾年再出嫁,但公主十六歲時,也就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居然于深夜莫名溺斃于宮中荷花池,先帝和太後肝腸寸斷,先帝更是數日不飲不食,悲痛欲絕,群臣則議論紛紛,皆認為公主之死甚為蹊跷,且不說公主如何會在深夜獨自前往荷花池,就說公主的侍女宮婢等人,難道竟無一人跟随?有膽大的大臣已上書給先帝,希望查明公主死亡真相。
大臣都看出來了此事有蹊跷,先帝又豈會不知?先帝悲痛之下,密令大理寺詳查,沒想到一查之下,居然發現公主之死居然是驸馬都尉鄭筠所為。
此事一出,衆人愕然,大理寺審理之下,鄭筠痛快招供,原來他出身的荥陽鄭氏乃是五姓之一,時人言天下貴姓者,莫如崔盧李鄭王,荥陽鄭氏是大周最尊貴的世家大族,而公主之母,當時還是姜貴妃的太後,則出身寒微,父親只是一個小門小戶的商人,鄭筠深鄙之,更不願意和姜貴妃的女兒,也就是永安公主成婚,但先帝聖旨已下,鄭筠無法抗旨,可他內心深處十分不甘,這份不甘日積月累,便成了對公主的怨恨。
十月初六,鄭筠和幾個朋友小聚,席間朋友嘲笑了公主的出身,說鄭筠即将有個商女婦,鄭筠羞憤之下,便對公主起了殺心,他修書給公主,言有秘事于荷花池相商,望公主一人前往,想必公主當時是滿懷欣喜去赴未婚夫的約會,她盛妝打扮,霓裳華服,卻沒想到,自己是去赴一場死亡的約會。
鄭筠将不谙水性的公主推入荷花池,眼見公主于池中浮沉呼救,他倉皇逃離,酒醒之後,他悔不當初,但大錯鑄成,公主芳魂已逝,世間再無明月珠。
鄭筠招供之後,先帝大怒,不但将鄭筠斬首棄市,更遷怒鄭筠親屬和舉薦鄭筠為驸馬的鄭皇後,于是下诏廢黜鄭皇後,誅驸馬九族,但荥陽鄭氏何其尊貴,此诏一出,天下世家大族紛紛上書為驸馬一族求情,先帝皆殺之,長安城內血流成河,死者萬餘人,荥陽鄭氏自此一蹶不振,史稱“太昌血案”。
太昌血案後,先帝深惡世家大族,寒族開始出将入相,朝堂再不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面了。
崔珣回想着這樁三十年前扭轉大周政局的血案,他微微皺眉,擡手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似乎還停留着剛才荷花池中那人的溫度,如此異事,他眸中仍然是古井無波,他抿了抿唇,掩袖輕咳兩聲,然後攏緊白狐裘,緩步步入麟德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