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造化弄人
第62章 造化弄人
年初二,街上行人仍是不多,一輛小馬車停在掖城北門外的山腳下,奉江把趕馬的鞭子放在一側,率先跳下馬車。一只纖細秀氣的手打開了簾子,此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內着雲錦束袖窄長袍,腰間束錦帶,正是從君。若是不知者,定以為他是哪家的矜貴公子,出來賞雪尋梅了。
奉江将手遞給小公子攙扶,小公子按着他的腕子,從馬車上邁步下來。
這身衣裳是剛回掖州時量裁的,适逢大年初一時送了過來,新年新衣,也算是将軍的一分心意,只是昨日從君和紅藥外出禮佛,未能着身。
他一日三遍湯藥,府內侍女看得極嚴,從君便是待在紅藥處,侍女也會将湯藥送去。故此從君與奉江悄聲出城,也只得在用過午膳之後,下午時間充足些許,晚上那遍藥,睡前吃過即可。
白日裏,并無人刻意看管他行蹤,随意搪塞過去便是。
昨日從君整理好衣裝,時間已近傍晚,紅藥等不及來催,在院子裏咯吱咯吱地踩雪,今年雪盛,梅花開得極好,只是時候晚了,來不及去登山賞梅了。
二人依依惜別,遂約了次日若有時機,便去北山尋梅登山。
今日晴光大好,陽光稀薄而溫暖,薄薄的一層蓋在身上。有如一層輕紗。小公子率先擡眼看了眼天空,太陽是暖黃色的一個圓點,絲毫不刺眼。奉江待小公子站好,為他整了整領口的絨毛,問:“累嗎?”
馬車是奉江在城裏租的,為掩人耳目,是從東門出城,繞到北山來的,白白多跑了許多路程。
小公子搖搖頭,二人朝山中走去。
北山不高,在掖城附近的連綿山脈中,算是最秀氣平緩的一座。山門處有石階,通到半山腰的石亭,再往上就沒了人為的痕跡,盡是些蒼松白雪。
山中空氣尤為清爽,好似洗淨了人心裏的一口濁氣。監軍邁上最後一階略顯陡峭的臺階,回身遞手給小公子,從君攥住他的手,稍一用力,邁步上來。
雖是穿得足夠厚實,這天氣到底是顯得冷的,小公子一張小臉給凍得發白,看得奉江一蹙眉頭。
握在掌心裏的纖細手掌也是涼得驚人,奉江把他的手捂在手心裏,道:“怎生沒帶着手爐出來?”
從君搖了搖頭,道:“引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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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江不語,只将小公子的手攥緊了,再沒松開。
二人正處山中小亭外沿,雖是冬季,猶是蒼松翠柏,蒼綠景象。陽光自上空灑落,也算一派好景。二人行到此處便花了大半個時辰,奉江擔心小公子體虛疲累,問:“便在這處走走罷。”
從君一喘氣便呵出一口哈氣來,擡眸朝遠處望,道:“我想去山頂。”
山中空氣清新自由,不比府中壓抑逼人,以往在京中時,小公子也常踏雪登山,只不過那時大多是阿哥陪着,身後又有仆從跟随,及至山中亭臺,便燃爐煮酒,賞雪行棋,別有一份雅趣。如今不及往日,小公子随意外出的機會亦是不多,能山中一游,已算難得。
從君心中抑郁,至此稍緩些許,若是不能登臨頂峰,在他心中,自是遺憾。
奉江雖擔心他身體,但不會枉顧他意願。應了一聲,與小公子親昵地貼了貼鼻尖,沉聲說:“那先在這稍作歇息。”
從君點了點頭,奉江拽過自己大氅的下擺為小公子墊上,摟着他在亭中坐了下來。小公子到底是身子孱弱,有些倦意,将頭靠在奉江肩上。
一時靜默無言,奉江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與從君相處,更是不知從何開口。小公子凝視着遠處繁盛的樹林,突然開口說:“舊歷二十三年,我年十七,當今天子還是太子,适逢冠年。”
奉江轉頭看向他。
小公子眸光全無偏移,仍是淡淡道:“那年夏日,太子偷閑,與我于禦花園中賞鯉,攜帶宮人僅二三,園林匠人昨日修剪池中荷花,宮人未及時清理,玉階沾水濕滑,太子失足跌落池中,我與其餘宮人還不及反應,一侍衛已飛身沖過,奮不顧身投入水中,救駕及時,太子連一口水都沒嗆。”
奉江沉默不語,抿緊了嘴唇。
小公子擡頭看向他,道:“那侍衛得到皇上嘉獎無數,更為太子賞識。次年,先皇退位,太子登基,遷此侍衛為左監門校尉,連升二品。”
從君的目光落在奉江的面龐上,專注地看着這個深沉穩重的男人,說:“你以為落水的是我。”
明明是問句,語氣卻篤定得有如陳述,不容置疑。
奉江微微沉吟,“嗯”了一聲。
那日他與同僚在禦花園執勤,太子與小公子剛走進這重庭院,奉江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同僚與之交談,都察覺他心不在焉。
他二人執勤的廊門與池水橋頭隔一樹叢,朦胧看不真切。奉江忽聽宮人驚呼,而後落水聲響響起。他心頭一緊,還不待思考,已是沖了出去,将人撈上來才發覺是太子,心頭松了一口氣,一時又說不清是喜是憂。
宴從君及宮人急急忙忙将太子扶起,披好幹淨衣物。一時宮中一片紛杳,亂作一團,奉江跪地待命,待到太子移駕,宮人散去,他才濕漉漉地站起身。方還喧鬧無比的禦花園中此時空無一人,一片死寂。
奉江不知小公子竟能記得,竟能知曉是他。
從君将臉往奉江肩頭埋了埋,他本只是模糊記得,聽奉江應聲,才是徹底肯定了,落實了心中的猜測。他閉了下眼,側頰在奉江肩頭蹭了蹭,沒頭沒尾地問:“多久了?”
奉江卻知曉他在問什麽,只長嘆了一口氣,将小公子擁緊了,近乎嘆息地答道:“不可言說。”
二人相擁靜坐片刻,頗有些寒氣入骨,便站起身來,重整姿态,接着行山路,奉江解下腰間酒壺,喂小公子喝了幾口,二人相攜而去,更往山頂走去。
走得越高,寒氣便越盛了。
待到山頂,氣息凜冽無比,寒爽徹骨。二人這一路亦是無言,山頂風大,奉江走上前,展開自己大氅,摟住小公子,将他包裹其中。
遠處群山連綿起伏,霧霭沉沉,如黛如雲,二人呼吸間皆是寒氣撲鼻。宴從君看着遠處山峰,一雙清亮的眸子清幽如許,突然吟道:“寒鳥登高處,孤絕望從巒。”
他曾登過高似幾倍的山巅。
奉江不語,遙望遠方。小公子許是在心中悼念阿哥,半晌才輕輕道:“那日送太子回宮後,我曾攜幹衣回過禦花園。”
可回去時,庭院空空如許,只剩下了玉橋上濕漉漉的水痕。
那一向不動聲色的監軍,聞聽此言驟然張大雙目。小公子偏頭看向奉江,沉默不語。
如若早有相遇,是不是一切都會大不相同?
怎奈天公弄人,事到如今,也都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