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聽書
聽書
元和五年,處暑。
出了葫蘆谷,途徑泗水河,過了斷海原,将抵十牢城。
重走當年東進定鼎之路,亂世的痕跡竟幾乎消散如煙。
生機野蠻生發于凋敝山河之上,今昔相照,只道是人心易變。
我帶着孩兒們一路勢如破竹滅殺餘孽。
專司運載的輿車車轍壓痕愈行愈深,其內七個碩大櫃子裏的人頭愈裝愈滿,我愈加沉默,伊尹的擔憂與日俱增。
終于在欲進入前方“神風鎮”周轉補給時,他難得鄭重道:
“将軍既未做好面對聖人的準備,不若在此鎮多停留些時日,或能聊解心中郁結。”
原來我雖癡長了年歲,還是這般輕易被看透了心思。
我忍不住譏諷道:
“都說仆似主人形,當真不假。”
餘光刻意略過伊尹眼中一瞬即逝的受傷。
我風馳電掣入城,似要将前塵種種揮散風中。
偏世事總難教人如願。
“《神風将軍傳》即刻開場,南來北往的爺都來聽一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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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鑼聲震,坊舉如沸。
如此歡快鮮活的場景教羅十一看得雙眼锃亮、心癢難耐:
“師父,此《神風将軍傳》,可是說書的編了您和師兄們打仗的故事?”
未待我轉移話題,伊尹接茬,意味深長:
“正是。此書源頭還在上京,尤以十牢城和此鎮傳頌最廣,糜縣可湊不着這熱鬧。”
我避無可避,只得順了孩兒們的好奇心。
随長街上攢動的人流進入那酒樓,我用一疊銀票包下最大的雅間。
點了菜,再謝絕小二服侍:
“我等有密事要議,切莫打擾。”
小二惶恐,點頭如搗蒜地退下。
恰有驚堂木一拍聲徹雲樓:
“話說那神風将軍,背起他重傷昏迷的主公禦風而遁,巧計佯敗誘敵襲殺,枭敵首數千。
路逢荒野,群狼環伺,又運雙刀如鬼神殺将出一條血路,以狼血狼肉飼喂其主。
是以忠義感天,竟叫那主公于絕處逢生醒轉過來……”
我緊盯着伊尹咬牙切齒:
“殷如淵叫你這麽編的?!”
伊尹尴尬地連連搖頭:
“将軍細想,聖人威嚴豈容僭越?”
“那便是他自己編排的?哼,好厚的臉皮!”
七個孩兒看我面黑如炭、目似烙鐵,一個個大氣不敢喘。
強壓心頭怒火,我耐着性子仔細聽那說書人巧借各種翔實的行軍細節拼湊出一幕幕颠倒的是非,越聽越是青筋暴突。
等講到那神風将軍高風亮節,抛下人世間浮華回歸天庭、再列仙班,我破口大罵:
“殷如淵當真是無恥之尤!”
“是他野心昭彰欲改朝換代,你們聯手定下毒計坑殺四十萬百姓只為教天下反賊師出有名,卻要我帶出來的十萬親兵和三個孩兒性命為這皇權霸業奠基!”
“敗逃葫蘆谷,未曾計較他被野狼血肉激出獸性欺辱于我,皆因我早同雍軍榮辱與共,到底還需借勢終結這亂世!”
“卻原來,你們竟認為我當初種種皆是無理取鬧,還得他費心編個君臣相得、神将英主的佳話廣傳天下,哄我回心轉意?!”
看我怒氣勃發,伊尹欲言又止。
親歷葫蘆谷之役我方知同路殊途,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
弱冠前十載時光,早至我半生殺業纏身。
承平四十二年大雪那日,我再歸羅剎寨,便捧出三座靈位同他二人割袍斷義。
此後殷如淵為君,我為将,再無多餘瓜葛。
我願憑草芥之身以殺止戰,縱使永墜阿鼻地獄,而我身死之後,天下草芥可享安樂太平。
我平生三場殺孽最重的戰役:
承平四十四年,泗水河內,風助火勢燎原,毀敵之巨艦二十萬,百裏水色盡赤,焚溺而死者流屍如蟻。
承平四十五年,斷海原上,風斷敵軍帥旗,炸藥毀壩洩洪,溺敵亡者三十萬有餘。
承平四十八年,十牢城裏,風向适時逆轉,守軍受火攻反噬,我軍乘風縱火奮擊,斬首數十萬衆。
可今日只聽得說書人巧舌如簧:
“神風将軍”同他的“主公”惺惺相惜、肝膽相照、恩義雙全、生死與共;
先是谷地惡戰為救明主不惜暴露可禦神風的仙家手段;
而後三次于戰場上施展禦風神通,只為和身心相契之人并肩而立。
君臣二人,攜天之功,慨然救世。
我一路殺生滅國的業障,竟成就了他殷如淵為這千秋霸業邀功頌德的傳奇。
來日青史之上,豐功偉績不過寥寥幾筆,原無一字可載人命之輕重!
“可是師父,《神風将軍傳》當真是我聽過最精彩的故事了,十一還想打賞那說書人哩~”
跳脫如十一,縱是見我盛怒,亦敢恃寵而驕按捺不住出聲喝彩。
我猝然環視,卻見孩兒們臉上具是面色紅潤、興奮難言。
顯然都同羅十一一樣滿心贊賞。
這一刻,盛夏酷暑,我竟遍生透骨之寒。
我不禁喃喃出聲:
“皇權霸業,合該重于數百萬草芥之命?!”
孩兒們聞言大都疑惑,唯羅阿九若有所思。
我挫敗地看向伊尹,他隐于面具之下的眉眼卻澄澈通透。
“将軍,”他啞聲慨嘆:“你與聖人間的誤會,冰凍三尺遠非一日之寒矣。”
我不怒反笑:
“便是如此,他待若何?”
伊尹只答:
“聖人有言:故地相候,不論君臣。只盼陳年舊事恩怨相消,一如阿慧所願。”
六年前十牢城之役慘勝後,殷如淵不顧我反對偏要一鼓作氣直抵京師。
久經沙場随我出生入死之百戰雄兵,于十牢城折損十之有四,可殷如淵為了盡早登臨大位,竟不容我收殓他們屍骨聊慰平生。
承平四十九年,雍軍當真如有神助踏破瀚宮,我才知“天命所歸”的流言原是冥冥中宿命的注腳。
四十九年歲末,殷如淵于開國大典前秘密将我帶往一隐蔽宅院,裏面陳設竟與舊日我陪他養傷之所并無二致。
他聲聲切切喚我阿慧,眸光晦暗又好似百轉千回。
那時我面如死水,只僵硬道:
“此後,恩怨相消,不必相見。臣祝吾皇福與天齊,萬壽無疆。”
此刻想來,《神風将軍傳》也好,相約上京那座別院密談也罷,皆是殷如淵費盡心機欲同我有個徹底的了斷。
終是擡眼與伊尹目光相接,我恨聲道:
“上京罷。到時合該新仇舊怨一起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