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噩耗
噩耗
元和四年,霜降。
算上伊尹,我們一行九人縱馬官道上為奔赴葫蘆谷星夜兼程。
忽而一陣風沙吹來,迷了我的雙眼。
将滿十歲的小女孩揉着被風沙吹過的眼睛,因父母不肯伸冤,獨自背一柄六石大弓憤然離家,執拗地要憑滿腔熱血趟出一條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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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三十一年,桐牢鄉官道直通鎮上太守府。
爹每逢大年趕集,都要帶着我裏裏外外踏盡煙塵。
年少輕狂,竟敢僅憑趕集時聽來的閑言碎語認定那傳聞中的太守是個能斷是非曲直的青天大老爺。
我憋着一口心氣兒就要去擊鼓伸冤。
倒黴催的,正撞上“江湖仇殺”,宿命般教我裹挾進王朝更疊的亂局裏。
猶記得,夜黑風高、刀光劍影以及血色洇紅的蘆葦蕩。
我弓身躲藏,眼見有人形黑影要兜頭砸下。
我就地一滾,轉臉是谪仙似的少年唇角染血、狼崽子一樣看進了我的眼。
我下意識咽了咽口水:
“要......要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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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嗤笑着上下一掃,透着居高臨下的輕蔑。
我桐山小霸王受得了這氣?
鼓着臉、瞪着眼,我翻身一腳踹飛一個攻過來的大漢,直起身來彎弓搭箭挑釁看他:“再問一遍,你要救不要?”
他盯着我的長弓神色奇異,聲如金玉相擊:
“你可百步穿楊?”
識貨麽,這可是爹傳我的衣缽——六石長弓,足有我大半個人大。
我炫耀一般偏用四指勾出三支箭矢。
拉滿弓弦,疾射而出,聲聲刺皮透骨。
立時便有咒罵聲随腥味飄來:
“好個襄王世子,竟有還有暗衛相助!”
“嗖嗖嗖”又三聲箭鳴權當回應,未給敵人喘息之機再帶走三條性命。
“糟糕,真有暗衛接應,咱們中計了!那小兔崽子致命傷在身應是活不過今日,此時回堂複命,上面也該看賞,總不能憑白死在這兒!”
“是極是極,哥兒幾個,撤!”
眼見漏網之魚欲用輕功遁逃,我又抽出三矢挽弓,少年似笑非笑地攔下:
“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殺心?”
“......?”
我歪着頭,眼裏滿是不解。
“他們料定我傷重命不久矣,此刻撤走,死訊傳回便不會再有追殺。”
話落他撲哧一笑:
“仔細瞧來,你竟是個面黑如炭的丫頭?”
然後随笑聲咳濺出一口血來。
就很氣,他一句“丫頭”叫來仿佛在罵人!
我不服:
“黑怎的?再黑也是你的救命恩公!合該給我磕幾個響頭!”
少年虛弱道:
“小恩公可有用的着我的地方?”
我想也不想開口:
“我要去太守堂前伸冤!你得做個見證!”
少年眼睛滴溜一轉,強撐着道:
“想來小恩公有聞,我實為襄王世子。有我在你冤情可得昭雪,奈何我傷勢嚴重,便是要陪你闖那太守府,也得先幫我……”
話音未落他便暈厥倒地。
“襄王世子,是比太守還厲害的官麽?”
想不明白,便決計不能讓他死了。
我馱着他連夜趕路一早進城尋醫治病,而後陪他将養在一座隐蔽宅院裏。
一待就是小半個月。
期間怕我跑了,他每日山珍海味吊着、上趕着送人來讓我揍。
終是發現我有天生蠻力,确于武學一道天賦異禀。
動身去太守府前,他又道:
“阿慧說的那位太守,如今已是一州巡撫。阿慧是找太守,還是找巡撫?”
“當然是被大叔大娘們交口稱贊的青天大老爺!”
“好,那便随我去交州找那劉巡撫罷。”
他欺我年幼無知、大字不識,诓着我七拐八繞一路翻山越嶺。
偏把那黃牆黑瓦下鬥大個“流雲觀”叫做“交州府”。
等我傻傻踹門而入、跪下磕頭、正欲陳情時,只聽有個懶散至極的聲音閑閑道:
“喲,敢頂着‘天字懸賞’來見本座的,你殷如淵還是頭一個。”
十二歲的殷如淵開口像個十足的纨绔:
“我的命,能賣亦能贖。瞅瞅,骨齡未足十歲便能拉滿六石弓的武學天才,就在上人眼前磕頭拜師,這筆買賣可劃算?”
“好哇殷如淵,我救你,你卻要‘賣’我!”
我暴跳如雷,飛腳直逼他面門。
我再傻也知道自己這是被耍了個徹底。
可惜這致命一腳被人一擡手輕巧化解。
擡眼看去,我尚不知這頗有世外高人仙風道骨的道士,是為“流雲觀”觀主,自封“聽玄上人”,旗下殺手兇名足教江湖聞風喪膽。
據傳有百年歷史的“流雲觀”,原是江湖上最大殺手組織“閻羅堂”老巢。
道士聽玄上人看着我眼神分外瘆人:
“那小娃兒,道爺觀你骨骼驚奇,吾座下正缺道童繼承武功,你可願哪?”
憑假死脫身的襄王世子殷如淵冷聲:
“阿慧跟着我,你家冤屈即可伸張。瀚朝氣數早盡,何必去找那廢物巡撫?”
我扶額嘆氣,直眉瞪眼憨直道:
“這……這還得問過我爹娘。”
“吾徒家住何處?”
“桐山腳下……欸臭老道,誰認你為師了!”
“事已至此,阿慧還想着全身而退不成?”
“是你壞心坑我的!怎有人這般報恩?!”
罵罵咧咧,雞飛狗跳,一地荒唐。
而後我們一行三人,跋山涉水,星夜兼程。
家傳長弓用廢了弦,腳邊是為報複聽玄上人而來、被我們拼死反殺的歹徒。
殷如淵扔給我兩柄彎刀,笑的清俊逼人:
“便當砍瓜切菜一樣用着。”
又紅着眼殺退了一波來路不明的追兵。
原只半個月的路程,愣是花了三個月。
待我推開那扇不染風塵的石門,“噌啷”兩聲彎刀墜地,有猩紅液體飛濺,我撕心裂肺的嘶吼似幽冥鬼哭。
我從不知,人身上會流出這麽多的血。
溫暖了我幼年時光的院子裏,爹娘扭曲的躺着,肢體不全,身上豁口密密麻麻,面目可怖又猙獰。
腦中轟然巨響,眼前爹沉靜的黑眸、娘潋滟的雙眼皆凝着擇人而噬的恨意,那樣狠絕、那樣刻毒、那樣不堪、那樣絕望!
有時候人的長大就只在一瞬。
在我将滿十歲這年,我成了瀚朝這破碎山河裏的又一個孤魂野鬼。
耳邊聽玄啧啧稱奇:
“這手法刃口,除了銅鑼寨所為不做他想。”
我潰散的瞳孔重新聚焦,寒聲道:
“助我毀寨滅門,師父,我便認了!”
怎料我生平第一次發狂,便是此生殺伐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