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卸甲
卸甲
大雍元和四年,在我卸甲歸田過了三年隐居生活後,一夥前朝餘孽混成馬賊,陰差陽錯闖了我隐居在大糜山腰的空門。
當是時,羅十一越過他四個哥哥第一個歸家,他是我最小的義子,轉眼間已長到人憎狗嫌的年紀。
跳入石門欄,十一看着眼前的五個頭顱、五具殘屍和滿屋猩紅狼藉,興奮驚呼:
“何方宵小,竟惹阿娘大開殺戒哩!”
十一身後,羅齊清潤開口:
“牆上痕跡乃‘瀚海功’所留。阿娘,此五人莫非是前瀚鼠輩?”
“瀚海功”——前瀚禁軍标志性功法,習之則體貌殊異,青筋怒張似蛛網,力可碎鐵如泥。
“齊兒心細如發。”
我癱在藤椅上指着身後刺眼的牆體瞅着羅十一道:
“十一,先刷牆膩子去。”
羅十一欲要扁嘴控訴,羅阿九只了然道:
“阿娘終是打算出山了麽?”
我只沉着臉未做應答,心頭郁氣混着周身殺意難散。
一個時辰前,我同往常一般,交代羅元、羅武操練完其他孩兒們再去糜縣查證暗探一事,順道交易獵獲。
歸家後見五個彪形大漢大白天身穿夜行衣,肌肉虬結着圖騰似的青筋,正如惡狼般橫劈豎砍,特有的氣勁震得樸素石牆散如齑粉,露出大片晃眼的金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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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的,山野荒地,金磚砌房?!”
五人之中,那賊眉鼠眼的大高個兒對着刺眼牆體驚呼出聲。
經年仇敵再相見,我竟能收斂愠怒。
趁着他五人震懾于眼前所見,我三兩步走近,端坐堂屋藤椅上沏好了茶。
再擡眼,我如逛勾欄般戲谑:
“喲,瀚宮禁軍還沒死絕哪!”
從發蒙中回過神來,他們揮刀欲砍的手尬在半空中僵硬轉頭,面巾之上的眼神清澈又迷茫。
有個格外胖些的喃喃道:
“…你?”
淺茗喟嘆,我足尖輕點地面隐蔽凸起,紅翎銀甲“咔”一聲跳出權當寒暄。
“……這銀甲!你、你是…羅…羅、羅剎将軍?!”
“啧,”我欣慰道:“小結巴挺識貨麽。”
“奶奶個腿!就算你是羅剎将軍又如何?!”
有個矮敦子緊握手中兵刃叫嚣,卻和其他人貼的更緊了。
我涼涼道:
“不如何,廢你如砍瓜切菜爾。”
他一邊抖若篩糠一邊咄咄逼人:
“昔年你十萬親兵被我們屠個幹淨,而今孤身一人叫僞帝打發到這破落地兒,還當自己是修羅轉世?!五對一,怕你個鳥!!”
擰眉轉頭,金牆映出我比一般女子黝黑粗犷些的臉。
這般容貌便可稱作修羅轉世、能止小兒夜啼?
我嗤笑:
“你們腦子還是一貫地不好使麽。”
他們滿臉不忿、怒目圓睜,我倒談興大發:
“臨死前可有遺願?說複辟大瀚的先省省罷,不過我可替你們給大雍耀帝帶個話,抑或聽些絕密八卦?”
老娘知道的密辛加起來都可再掙一座金屋。
那胖子結巴着吼道:
“要……要殺、要…要剮,悉聽…尊、尊便!”
那矮子諷笑一聲:
“要滅口可得快些,免得兄弟們循着信號趕來,踏平你這金屋再活剮了你祭旗!”
堂堂瀚宮禁軍,如今只剩嘴硬,聽來還有不少餘孽茍延殘喘。
突有人膽大包天地咒罵:
“你個夜叉悍婦,爺勸你乖順獻上藏寶圖助我等複國大業,或可留得一具全屍!”
我挑了挑眉,本沒有下定出山的決心,可“藏寶圖”三字一出便教我殺心四起。
其餘四人聞言驚得雙眼瞪如牛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連連後退好幾步。
大高個兒忍不住咆哮:
“快閉嘴吧夭壽了我的天爺!”
我不怒反嘲:
“呵,好好好,當真好得很!”
殷如淵的帝王心術叫我又開了眼。
刻意激我之人确鑿練了“瀚海功”。
他裸露的皮膚上,青筋蔓生着透出一股非人哉的邪性。
可惜,被伊尹親自調教過的暗探死水般的眼神沒人比我更熟悉。
二十一年前,大糜山還叫桐山。
不滿十歲的我,帶着十二歲的殷如淵、年過二八的便宜師父,翻山越嶺、刀口舔血回到桐山腳下童年記憶中溫馨美好的羅宅。
我推門而入,卻只見滿目瘡痍、橫屍兩具。
而後發了狂殺上銅鑼寨,血海屍山上童大當家涕泗橫流:
“是桐牢鄉裏長放出你羅家收了藏寶圖的消息!冤有頭,債有主啊!”
自承平二十四年始,江湖盛傳:瀚海将涸,有寶圖出,得之可坐明堂。
于是同我一般草芥的爹娘,在另一個渣滓可笑的算計下,因這莫須有的藏寶圖傳說被蝼蟻虐殺,死無全屍。
至承平三十一年後,我落草七年、征戰十一年、歸隐三年,如今殷如淵竟又借這藏寶圖的筏子欲誅我心再供他驅策。
我目露癫狂:
“可知伊尹何以命你這般挑釁?”
氣氛一片沉凝,他們恐懼更甚,被我識破的暗探卻收斂演技一派從容。
我垂眸輕嘆:
“倒很忠心。可惜你這條命,不過是伊尹送來的投名狀!”
自我十歲生辰那日占山為王起,倒鬥行當人稱“素衣書生”的伊尹便唯殷如淵馬首是瞻,靠他親手締造的暗探組織成了我“羅剎寨”的智囊軍師。
而後造反功成、大雍一統、四海鹹服,伊尹被殷如淵恩賞絞刑以平前瀚遺民之恨。
索性我急流勇退、上交兵符、打散舊部、解甲歸田。
如今想來,竟不知是誰中了誰的算計。
呸,和這些個剜開心來全是眼兒的人打交道,折壽!
舔了舔幹燥的唇,我雙手抽出藏在藤椅下的雙月彎刀:
“孩兒們将要歸家,原是想留你們逗悶子的……”
可惜如今箭在弦上,已是沒空墨跡。
兵戈交鋒,刃光流轉。
我左手弦月刀割皮裂肉,右手殘月刀分筋斷骨,霎時鮮血與殘肢齊飛,頭顱共天地失色。
記憶中一幕幕腥風血雨鬥轉回溯。
我宛如一個屠夫,自靠着天生蠻力僥幸救了十二歲已現谪仙之姿的殷如淵起,便是殺人如宰豬、功成踏萬骨。
又有誰記得,最初我也不過是前瀚這破碎山河裏,再平凡不過獵戶之女呢?
殺伐止息,我環顧與童年那石屋陳設一般無二的家被猩紅浸透只餘狼藉,心頭橫生悲涼。
我甚至……已然記不起爹娘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