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霍述走過來時, 目光掃過慌忙離場的駱一鳴。
那眼神有點冷,林知言姑且将其解讀為“警告”。
在她感受到壓迫前,霍述停住了腳步, 站在三步開外,懶洋洋将一只手插進兜裏, 矜貴又疏冷的氣度,讓人無法将他和盥洗室的暴徒聯系在一起。
但林知言是見過他揍成野渡的,如今再回憶起那淩厲的拳風, 仍會感覺到空氣被撕裂的顫栗。
走廊裏人來人往, 林知言不想被人當做談資, 轉身朝電梯間走去。
身後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她這只助聽器很靈敏, 沒有聲音延遲的問題,所以能夠聽得很清楚。
她停下, 身後腳步聲也随之停下,兩人之間足有幾十秒的安靜。
他還不走, 為什麽?
“駱一鳴對你說了什麽?”
霍述若無其事開口, 輕淡而無法忽略的語氣。
林知言擡手按下電梯鍵, 想開口詢問, 喉嚨卻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似的,聲帶發緊。
兩年來頭一遭,她的身體在抗拒發聲。
她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實在要追根溯源的話, 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床上努力叫霍述名字時,他略顯僵硬地堵住了她的嘴, 讓她別出聲。
那時候的她,可真是傻的透頂。
林知言拿出手機打字, 敲字的指尖頓了一息,場景仿佛倒退回幾年前。
【你為什麽要打顧總?】
霍述眯了眯眼。
林知言估摸着,他大概在計劃着怎麽弄死駱一鳴才合适。
“長耳老師,是要替他出頭嗎?”霍述不答反問。
林知言面色不變,繼續打字:【是不是因為我?】
“不是。”
過于爽快的回答,總疑心是在撇清關系。
林知言還想追問兩句,霍述很輕地笑了聲,看着她說:“長耳老師再問下去,我會懷疑你要找借口與我舊情複燃。”
瞧瞧,多麽輕描淡寫而富有攻擊性的話,沒人能從他嘴裏套出情報來。
他的聰明早已長出了鋒芒,就像一只慵懶的雄獅,輕輕打個呵欠,就能逼得人狼狽敗走。
【我們之間,有過舊情嗎?】林知言反唇相譏。
他說得對,自己就不該管這茬閑事。不管他是因為什麽才動的手,都和自己沒關系。
到底只是不熟的陌生人,話說到這份上,她已經仁至義盡。
電梯門開,林知言轉身欲走,手腕卻忽然被拉住。
兩人間的距離瞬間拉近,警戒線驟然亮起紅燈。林知言有些詫異地回頭,根本沒想到霍述會上手,畢竟他剛才還是一副“我們不熟”的疏冷做派。
電梯門久等客人不不至,已然合上。
在林知言動氣之前,霍述松了手。
他眼底分明有某種冷冽的東西在慢慢消融,斂手默不作聲地扣緊袖扣,仿佛要戴上什麽禁锢枷鎖似的,問她:“這些年,你有過男人嗎?”
【和你沒關系。】
“我誰也沒找,你呢?”
【我要說有呢?】
“真有嗎?”
【有。】
“……”
片刻的沉默,霍述面色不變,緩聲問,“是那個姓隋的律師?‘長耳’的IP地址離港城很近,這些年你們經常見面吧?”
林知言平靜敲字,轉換語音:【你喝醉了。要不要讓別人看看,霍氏繼承人在耍什麽酒瘋?】
霍述絲毫不為所動,望着她的眼睛半晌,似笑非笑道:“別說氣話,幺幺。我知道你在撒謊。”
林知言心下一緊,不知是該反駁那句“氣話”,還是那聲不合時宜的“幺幺”。
這個人怎麽反複無常,一會兒一個情緒?
“為什麽不對我說話呢?今晚你還沒和我說過一個字,我知道你現在的語言能力恢複得很好。”
【大概不是每個人都值得我開口吧。】
霍述眼睫一頓。
他那麽聰明,當然能猜出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林知言不再對他說話,不是因為什麽自卑的陰影,而是……他不配。
“我不知道,你這麽在意那件事。”
霍述自顧自說着,聲音有點啞。
林知言心想,你不知道、不理解的事可太多了。
但她今天不想多說什麽,三年多過去,誰也別翻誰的舊賬,做不到一笑泯恩仇,至少也要相忘于江湖。
【都過去了。】
林知言下意識打着手語,怕霍述不懂,她又劃開手機屏幕打了一遍文字。
霍述沒有看遞過來的手機屏幕,而是望着她的臉,很輕地扯了下唇角。
“過不去了。”他說。
……
林知言進了電梯,霍述沒再跟來。
事實上,他跟上來也沒什麽意義。他慣于拿捏分寸,沒有利益的事不會去做。
淩妃:【寶貝,你沒事吧?】
林知言回到房間,第一件事就是脫下累贅的高跟鞋,光腳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沙發上,回複道:【沒事~有事肯定會和你說。】
淩妃:【那就好!對了,回山城的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林知言忽而就想通了。
薇薇安曾說她總是犧牲自己的快樂,去遷就別人的眼光,這句話倒也沒說錯。讓別人的态度來決定自己的行程,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
林知言回複:【好,我回去住幾天。】
淩妃歡呼起來:【太好了!住我家吧!還是原來那個公寓,你知道地址的。】
林知言遲疑:【會不會不方便?你不和駱一鳴在一起嗎?】
【他狡兔三窟,房子多得是,不用管他!】
淩妃動作很快,說話的功夫已經定好機票了,明天上午十點飛山城的頭等艙,【我給你買好票啦,我們仨一起。我問了駱一鳴,你那個酒店是包接機送機的,明天你坐酒店安排的車過去,我們直接機場彙合。[圖片][圖片]】
京城是駱一鳴的地盤,宅子衆多,淩妃自然是和他住一起,不從酒店經過。
【好的。】
林知言起身翻開行李箱,找到禮物拍了張照,【上次你想要的那款深海魚油,我托人從港城買來了,明天一起給你。】
淩妃:【哇,寶貝你太用心了!熬夜猝死星人有救了,遇見你是我的福報!】
林知言微微一笑,扭頭望去,窗外夜色正濃。
厚重的雲層中漏下一點毛月光,風吹得樹影婆娑,似是驟雨将至。
手機震動,拿起一看,是拾一例行發來的溝通信息。
拾一:【這邊人工耳蝸芯片的開發取得了階段性的進展,第一批臨床受試結束,成效相當不錯,想了解一下嗎?】
林知言眼前一亮:【好呀。】
拾一發來兩份詳細的文檔,文字版和PPT版都有,将這款A大研究所自主研發的人工耳蝸芯片的優勢之處介紹得十分詳盡。
林知言:【看起來很不錯哎!在三代芯片的基礎上,攻克了很多單耳助聽器沒辦法解決的問題,也突破了年齡上限。】
拾一語氣篤定:【至少五年內,國內外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人工耳蝸技術出現。】
林知言:【這麽厲害?】
拾一:【不是十拿九穩,我也不會推薦給你。】
林知言:【謝謝拾一姐,你對我太好了。八月底我還會來京城一次,這之前給你答複可以嗎?】
【那正好。考慮好了和我說,給你安排京城最好的醫生。】
拾一聊天很嚴謹,也不會發賣萌的表情包,今天倒是難得又多問了兩句私事,【上次你說要去京城參加拍賣會,情況如何?】
林知言:【兩幅作品都拍出去了,為助殘基金貢獻了十六萬。】
拾一:【語言交際方面呢?】
林知言回答:【原以為口語表達會翻車,結果意外地表現還可以。】
片刻,手機震動。
一見屏幕上的話,正在喝水的林知言險些嗆着。
拾一:【發個語音試試,我看看語訓效果。】
以前拾一也會線上為她做一些小檢測,但語音聊天還是頭一回。話說認識拾一兩年了,兩人基本沒發過什麽語音,以至于林知言乍一看到這個要求,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像是等待考核的學生,緊張問:【說什麽呢?】
拾一仿佛洞悉了她的情緒似的,回複:【別緊張,什麽都可以。】
林知言沉吟片刻,打開“聽說”APP演練了兩遍,見轉錄出來的文字沒有錯誤,這才清了清嗓子,回到微信聊天界面。
拇指按下語音鍵,将手機話筒遞到紅潤的唇邊。
輕柔的女聲傳來,帶着些許含混的鼻音:“你好呀,拾一姐。”
……
次日一早,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天空一片墨染似的晦暗。
潮濕的雨氣并未沖散夏日的炎熱,反而又濕又悶,給人周身裹上一層厚重的黏膩感。
用過酒店的自助早餐,林知言和薇薇安拖着行李箱趕至大廳外,就見一輛黑色的奔馳商務車緩緩停于階前。
司機冒雨而來,遞過來一把黑色的長柄雨傘,随即一手一只大箱子,将女孩們的行李搬去後備箱。
男式的雨傘很寬大,罩住兩個女孩子綽綽有餘,防水的黑緞布料如荷葉似的光滑,雨點落在上面還未來得及站穩腳,就嗖地沿着傘沿滑了下去。從階前走到車裏,傘面依舊幹幹爽爽,不帶半點濕氣。
林知言和薇薇安坐一排,正拍打袖口上沾染的雨氣,不經意間擡頭一看,而後頓住。
她才發現副駕駛坐着一人,霍述的側顏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入眼中。
司機拉開車門進來,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說:“不好意思兩位,這位先生和你們同去機場,不介意拼個車吧?”
林知言竟不知道,霍總什麽時候淪落到要拼車的地步了。
薇薇安也認出了霍述的身份,但暫且不知道他和林知言有過一段往事,所以稍一揚眉就恢複了鎮定。
她擡起手腕看時間,說:“不介意,我趕時間。”
話還沒落音,車子已經開動,林知言合理懷疑司機的話根本就只是走個過場。
現在跳車也不現實,何況她并沒有什麽可逃避的。
林知言将傘還給司機,司機卻說:“這傘不是我們酒店的東西,是霍先生給您的私人物品。”
他說的是“給您”,而非“給您們”。
薇薇安擡手支棱着下巴,眼睛輕飄飄掃視一圈,表情瞬間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她拆了一根棒棒糖咬在嘴裏,斷斷續續哼唱歌曲。
林知言的助聽器靈敏得很,聽出薇薇安唱的是阿杜的那首《他一定很愛你》:
“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裏,看到你們有多甜蜜~”
薇薇安錯了,她和霍述之間沒什麽真實的甜蜜可言,只有說出來讓人大跌眼鏡的慘烈。
商務車駛入頭等艙專用入口,已有空乘在門口等候接待。
薇薇安要坐另一航班回港城,兩人下車聊了幾句,就此分別。
空乘已經幫頭等艙的乘客辦理好了登記手續,林知言只需跟着對方的引領前行,霍述就跟在她的身後,也不說話,只在她摘了助聽器過安檢、徹底喪失聽力時,伸手将差點走岔路的她拽回身邊,扭頭向工作人員解釋了她的特殊情況。
于是那位笑容甜美的空乘小姐服務得更加細致了,恨不能将林知言揣口袋裏帶着走。
進了頭等艙,林知言看着坦然坐在毗鄰位置上的霍述,心裏已經沒有半點波瀾。
她不知道是駱一鳴在通風報信,還是鈔能力如此,過程如何毫無意義。
重要的是,霍述已經坐在了她的身邊。
後排的淩妃見到這場景也是無語,吊着眼睛瞪駱一鳴。駱一鳴不好做聲,拉着她的手低聲哄着。
頭等艙一共十來個座位,此時已經幾乎坐滿,唯有靠窗的那排還有一個空位。林知言打算等飛機進入平流層,就換過去坐。
不多時飛機滑行起飛,林知言緊緊貼着皮質的靠椅。
霍述大概察覺到了什麽,側過臉看她,皺眉問:“耳朵不舒服?”
林知言取了助聽器,眼角餘光能察覺到霍述在和她說話。
她并不想搭話,擡指按了個按鍵,身側的電子擋板便自動升起,将她和霍述的座位徹底隔開。
霍述抿了抿唇線,眯着眼沒再說話。
待飛機平穩下來,林知言降下隔板,準備挪去旁邊的單座空位。誰知才剛解開安全帶,已有人捷足先登。
淩妃坐在旁邊的空位上,朝林知言打手語:【對不起寶貝,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和我們同一航班,真的不是我安排的!】
淩妃如今是在編的特教老師,手語能力今非昔比,打得特別順溜。
反倒是林知言,這幾年混跡在正常人中,用手語的機會極少,已經有些生疏了。
她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繼而在太陽穴的位置輕敲兩下:【我知道。】
淩妃比劃:【可能是駱一鳴,我剛才已經罵過他了。】
林知言微笑:【沒關系的,不重要。】
淩妃瞥向霍述,問:【他到底想幹什麽?當初把你逼到那種地步,現在又一副輕描淡寫的樣子,做給誰看?】
林知言擺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淩妃咬牙切齒:【不會是想複合吧?】
林知言一怔,随即堅定比劃:【不可能。】
淩妃深以為然:【就是,想得美!】
“她們說什麽呢?是不是說我壞話啊?要是淩妃因為這事和我鬧分手,我就真完了!”
駱一鳴從椅背後探出腦袋,看兩個女孩子打了半天的手語,急得抓耳撓腮,“哥,你說句話啊!”
霍述收回視線,面色不虞。
飛機落地山城,頭等艙的乘客先下機,已有人取了托運的行李送來。
林知言正要去接自己的那只超大號箱子,就見身側一只筋絡分明的手伸來,替她接過拉杆,若無其事說了聲:“真沉。”
淩妃在身後催促駱一鳴:“你去幫言寶寶拎行李,她等會要住我家。”
駱一鳴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拉着淩妃的手,笑嘻嘻說:“我要牽着我家寶寶,沒有手空閑了。”
林知言默默戴上助聽器,開機。
“一起吃個飯。”霍述看了眼腕表,提議。
駱一鳴愣了一下,立刻附議:“好啊好啊,十二點半,正好是飯點……”
話還沒說完,被淩妃一肘子頂在肋骨上,“要去你去,我不去。倒胃口!”
小情侶你一句我一句,又叽叽歪歪地拌起嘴來。
【我吃過飛機餐了。】
林知言打手語,也不管兩個男人能否看懂。
她伸手握住行李箱拉杆的另一邊,用力往身邊帶了帶,卻被男人的手按着,紋絲不動。
林知言眼皮微跳,心如止水的好耐性,已隐隐有告罄的跡象。
“有個不靠譜的醫生曾告訴我一句話,‘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傲字致敗’①。她說,越是聰明的天才,越容易犯下致命的錯誤。”
霍述清朗的聲音傳來,林知言險些以為他要在大庭廣衆之下給自己上一趟哲學思辨課。
但他只是微微垂下眼簾,慢條斯理地陳述:“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我,正确的道路該怎麽走。”
他松開手,箱子輕巧地滑向林知言的身邊。
“你不用對我避之不及,幺幺。我現在,不能拿你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