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林知言曾經在二樓主卧放了兩套換洗的衣服, 分手時忘了帶走。
原以為霍述早将它們清理幹淨了,抱着可有可無的心态拉開櫃門,衣服仍然整齊地挂在衣架上, 和他那一溜兒的深色外套格格不入。
“你的衣服,我都還留着。”
霍述不知何時倚靠在了門口, 仿佛方才那場精疲力竭的争執不複存在,笑容有種溫柔癡情的錯覺。
林知言的後腦勺一陣發涼。
霍述總能精準地“模仿”出別人最喜歡,最期待的那副樣子。
以前在霍宅厮混的那段時間也是這樣, 林知言拉開櫃門擇選衣服, 他會挂着缱绻地笑從身後貼來, 将少年般的清爽與成年人的野性融于一身,含着她的耳尖耳語, 越纏越緊,越吻越深, 勾纏誘捕,從裏到外牢牢将她掌控, 而她卻沒有一點辦法……
那雙深情的眼睛曾令她意亂情迷, 她被他全心意注視着, 覺得仿佛擁有了全世界。直到後來她見到了電腦裏的那份實驗數據, 才懂得他眼底的深情,不過是審視她反應的刮骨刀。
回憶無處不在,這種被黏黏糊糊包裹的感覺着實不好受。林知言輕淺吸氣,像是要從水底掙紮出似的, 取下衣物重重關上櫃門。
“你可以在主衛洗,牙刷杯子都在那兒。”
在林知言越過他高大的身軀朝樓梯口走去時, 霍述開口。
林知言腳步不停,一手挽着換洗的衣服, 一手搭在扶手上,下樓。
反正關倩不在,她可以去保姆房洗漱。
霍述大概也猜到了這點,跟過來說:“保姆房暫時給張姨住了,她今天做菜太晚,打算在這裏睡下。”
于是林知言腳步一轉,朝三樓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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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樓是駱一鳴的住處,東西都還沒來得及換洗。”
霍述笑嘆一聲,似是無奈,又似挽留,“何必麻煩呢,幺幺。”
林知言沒理會,堅持走自己的路線,推開了二樓儲藏室旁的客衛,客衛旁邊,還有一間不起眼的小卧室。
二樓布局改造過,會客室連着書房打通,霍述那間過分寬敞的卧室也是兼并了一間房才有如此格局,林知言有很長一段時間以為二樓已經沒有多餘的客房。直到有一次她自己亂逛,才發現走廊的盡頭還有兩個小房間并一間公衛……
她質問霍述怎麽不早點說,害得她除夕夜稀裏糊塗地和他滾去了一張床上,霍述只是低低地笑,像一只搖晃着大尾巴的狡黠狐貍。
林知言再傻,也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
果然,身後的霍述算計落空,神色明顯暗了一下,抿唇不再說話。
洗漱完,林知言反鎖房門,從包裏翻出充電線給手機充電,随即将自己蜷縮進小客房的被褥中。
這間房大概許久沒人住過,被子雖然是幹淨的,卻缺乏太陽久曬的溫暖,冷得像是還停留在薄雪紛飛的冬天。
比起和霍述同處一室,這間逼仄的小屋又顯得如此安全可靠。
蜷縮沒多久,手腳漸暖,睡意也随之襲湧而來。
半夢半醒間,門外的廊燈驟然亮起,一縷黃光擠入門縫,随着腳步的掠過而忽明忽暗。似乎有誰上樓來,和霍述在會客廳交談,
林知言摘了助聽器,自然聽不見,也懶得去猜想分辨,翻過身将被子蓋過頭頂,混沌睡去。
晨間七點,林知言準時被生物鐘叫醒。
她推開被子懵了會兒,反應過來自己身處何方。
昨晚那種燒心般的郁卒已經随着睡眠流逝幹淨,只餘一種萬事皆空的沉寂。
梳洗穿戴齊整,她戴上助聽器,穿着昨晚那件針織長裙推門出去,就聽一道疲憊的聲音從樓上傳來:“早啊,林知言。”
林知言擡頭,駱一鳴頂着兩個黑眼圈趴在三樓的扶攔上,同她打招呼,眼神有種欲言又止的深意。
昨晚半夜來找霍述的人,多半就是他。
林知言點頭致意,朝他比了個“謝謝”的手勢。
駱一鳴懶洋洋揮手:“甭客氣,不是什麽大事。昨晚沒睡好,我得上去補個覺……”
說罷拖着長長的哈欠,回房去了。
林知言剛下樓,就聞到廚房飄來一陣鮮香。
她腳步一頓,霎時有種時光回溯的錯覺。
霍述一手拿着漏勺攪拌古銅色的錘紋奶鍋,一手舉着電話,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連帽衛衣,黑色休閑長褲,是她無數次心動的朝氣模樣。
“……我是什麽身份,秦老爺子會不知道?他不過是礙于您的面子,不好推辭罷了,我做這個惡人也是遂了他的願,不至于影響兩家的交情。”
大概是挨了訓斥,霍述面無表情地将腦袋偏開,整個人呈現出和語氣格格不入的桀骜陰冷。
“知道了,您老多注意身子。”
挂了電話,他轉身,瞧見站在扶梯處的林知言,面上的表情無縫銜接,化開明朗輕淺的笑意。
“醒了?咖啡在桌上,早餐馬上好。”
霍述彎腰從碗籃中取了兩只胭脂紅的碗,自顧自說,“今早讓張姨包了些小馄饨,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林知言看着他将兩碗賣相還不錯的小馄饨擱在桌上,心想真是難為他了,大早上的纡尊降貴做這些。
情緒沉澱了一晚上,林知言已經平靜了很多,沒必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她拉開椅子坐下,将那碗馄饨撥至自己面前,撚着瓷勺一口一口地往嘴裏送。
有些燙,她皺了皺眉。
“慢點吃。”
霍述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十指交叉抵着下颌,翹起唇線靜靜看着林知言埋頭幹飯。
有那麽一瞬,林知言懷疑,他是在等她的誇獎。
他肯放下身段僞裝的時候,能成為這世上最可愛完美的情人。
林知言頭也沒擡,霍述自己按捺不住寂寞似的,将昨晚沒來得及拆開的那只黑色絨盒推了過來,抵着她的手肘。
這會兒林知言想忽視都難。
“打開看看吧,占用不了多少時間。”
霍述托着下颌說,眼睛清清亮亮,大有她不答應就不許她出門的架勢。
林知言便放了瓷勺,機械地扯開綢帶,打開盒子。
目光觸及到那套光彩烨然的寶石首飾,到底怔愣了一下。
那塊完整通透的“綠野仙蹤”,已經分解成了無數個瑰麗的小宇宙。淨度極高的蛋面被碎鑽和祖母綠寶石簇擁着,仿佛衆星拱衛仙境極光,典雅奢華到極致,反呈現出一種破碎的凄美。
“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你都沒收過我什麽東西。我讓人把那塊原石切了,原本想送給你做生日禮物。”
在觸及某段不愉快的回憶前,霍述适時止住了話題,“現在補上,也不算太晚。”
林知言卻将絨盒吧嗒合上,她無法直視這些華麗的寶石碎片。
【我喜歡它完完整整的樣子。】
她低頭打字,播放語音,【你将它切割包裝得再美,也掩蓋不了它已經破碎的事實。】
就像心已經碎過,再怎麽拼湊也回不到曾經。
霍述皺了皺眉,很快松開,若無其事地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林知言發誓,他絕對聽明白了。
他只是在偏執地,有選擇性地屏蔽一些他不想聽的話。
“戴上試試。”
他說,連個疑問詞都沒有,篤定的語氣。
林知言拒絕:【戴上不方便工作。】
“那就下次再戴,正好可以給你配一身晚禮服……綠色怎麽樣?”
霍述從盒子中調出相對低調的一枚魚型寶石胸針,放在林知言的胸前比了比,“幺幺的皮膚這樣白,翡翠綠很适合。”
林知言裝作沒聽見,端起咖啡一飲而盡,起身朝門口走去。
“幺幺……”
未等霍述将話說完,林知言終于忍不住似的,轉身敲字問:【我現在要去上班,你要阻攔嗎?】
霍述抿唇,片刻,輕描淡寫道:“我只是想說,我送你過去。”
林知言繃緊的身體漸漸放松,沒由來湧上一陣疲憊。
她被霍述弄得有些杯弓蛇影了,這樣其實很不好。
霍述說送她,就真的只是送她。
司機将車開過來時,霍述替她拉開後座的車門,林知言卻徑直拉開副駕的位置,傾身坐了進去。
霍述沉默一秒,走到駕駛位,将司機趕了下來。
正在系安全帶的林知言皺眉,下意識要下車,卻被霍述按住。
“你就這麽不想和我坐一起?”
霍述眸色沉沉,像是蘊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東西,“我以為你回來是件高興的事。”
他這樣的人,分得清“占有欲”和“高興”嗎?
林知言倔強地同他對視,仿若一場無形的拉鋸。僅是一瞬,霍述的眸光強制消融,恢複了往日的平和無害。
“就這樣坐吧,再折騰,林老師就要遲到了。”
他坐上駕駛位,提了提嘴角,聲音染着淡淡的倦。
車子一停到福利院門口,林知言就迫不及待下了車。
“下班我來接你。”霍述降下車窗,朝她說。
林知言雙手插兜飛快地走,将那道期許的聲音抛在腦後。
她不認為霍述真的痛改前非、對她愛得死去活來,這樣突兀的轉折,只有三流小說裏才有。
好比實驗臺上的兔子咬了他一口,跑了,他得将她抓回來。
或許對兔子有那麽一絲的憐愛吧,他安撫她的皮毛,笑着許諾:“我不會再用小刀解剖你了,我會對你很好,我們重新開始吧。”
然而林知言以人格立世,永遠不可能成為那只被馴服的兔子。
……
淩妃:【言寶寶不在的第二天,想她,想她,想她。】
林知言回了個“抱抱”的表情包,說:【讓妃妃擔心了,我真沒事。都是成年人,知道分寸的。】
【你終于肯回我消息了!霍述那個王八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我錯看他了!】
淩妃昨晚吃了閉門羹,餘怒未消,【不過你放心,他要挾不了你多久的。】
林知言還沒來得及領會她這句話的意思,淩妃又發來一條語音:【言寶寶,那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林知言想了想,回答:【先讓小鈴铛平穩渡過這段時間,其餘的以後再考慮。】
想起什麽,她又道:【對了妃妃,我想拜托你幫我留意一下有沒有适合我風格的插畫單子,我想接。】
淩妃:【有倒是有,不過你已經有兩份工作了,還有時間做插畫嗎?】
林知言:【闫婆婆生病住院,不需要我照顧,我手頭暫時沒有兼職的單。而且,我以後大概不會做助浴師了。】
淩妃:【也行,如果你想做插畫的話我可以幫你拉幾個商單。但如果只是缺錢,直接和我說就行,別把自己身體累垮了!】
林知言心中一暖:【是我自己想做插畫。我就是突然想明白了,走出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什麽東西都沒有自己掙的錢靠譜。】
淩妃深表贊同:【太對了!以後我們就是網絡畫手界冉冉升起的兩顆新星,走出國門,走向世界!】
林知言輕淺一笑,站在操場上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收斂心神,投入一天的工作中。
她又回到了舒适的領域,像是魚兒潛回海底。
但她遲早有一天會離開這片領域,去一個更遠的,不受約束的地方。
上完課回到小公寓,淩妃已經收拾東西走了。
冰箱裏放着淩妃昨晚做好的那三道菜,用保鮮膜仔細封着,表面凝了一層極淡的油花。
林知言将菜取出來熱了熱,坐在書桌旁一筷接着一筷細細品嘗,蚝油青菜有點鹹,可樂雞翅有點微苦,番茄炒蛋水太多,她卻吃得無比舒心。
吃到一半才發現桌角壓了張便利貼,是淩妃的字跡。
【言寶寶照顧好自己,任何時候都別忘了,你還有我們!
By妃妃飛飛】
林知言将筷子抵在下颌,沒由來笑出聲,笑着笑着,鼻根有些微微的酸熱。
洗過碗,林知言躺在床上發呆,精神放松,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來時窗外天色全黑,整個房間都浸潤在墨染般的晦暗中,林知言恍惚生出一股被時間抛棄的空寂感。
她抻了個懶腰,摸索着打開燈,拿起小盒子裏的助聽器戴上。
摁下開機鍵,聒噪的門鈴聲即刻傳來。
锲而不舍地叮咚叮咚,不知響了多久,她完全沒感覺。
林知言慢吞吞下床,趿拉至玄關,擰開反鎖,打開房門。
四目相對,霍述一言不發,平日的沉穩好涵養險些磋磨殆盡。
“我在樓下等了你一個小時,上樓按了十五分鐘門鈴。”
霍述平靜地說着,自顧自進門斂目時語氣帶了幾分委屈,“再不開門,我就要叫人來開鎖了。”
【我想,我有選擇什麽時候睡覺的權利。】
林知言單手插兜,看了眼手機。
上面有八個未接電話,雖然沒有刻意留存過霍述的私人手機號,但她還是一眼就辨認出來了。
【你要将我綁在身邊,我可以奉陪,就當是上班族的合租室友,還不用交房租,挺好。】
林知言臉上還帶着惺忪的睡意,這讓她整個人透出一股慵懶的柔軟,可敲出的字眼卻沒有半分溫情,【但是你能不能稍微正常些,別試圖入侵我的生活?鬧得太難看,對你我有什麽好處?】
“室友?你是這樣想的?”
霍述目光灼灼。
林知言壓了壓唇線,轉身從床底拖出只行李箱,收拾衣物。
霍述,我感謝你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拉了我一把,哪怕只是騙我上鈎的手段……
但如果重來一次,我寧可不要欠你這個情。
霍述握住了她疊衣的手,指節抵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臉輕輕扭過來,面朝着自己。
他靜靜凝視着她,眼波湧動,像是要從她這副雲淡風輕的神情中剝離出幾分熟悉的影子。
他低頭吻了過來,兇狠強勢,急于确認什麽似的。
林知言睜大雙眸,猛然掙紮起來。
“不是這樣的。”
霍述仍緊緊拽着她,豔色的唇微微翕合,逼問的态度,用的卻是疑惑不解的語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幺幺。”
林知言仰頭看他,被他攥住的手緊握成拳,咬緊牙關。
【以前那個林知言死在了人性的‘解剖臺’上,你親手肢解的她,忘了?】
她終于将這行字打出來了,壓在胸口的那口氣驟然吐出,一陣快意。
霍述的瞳仁微微一顫,怔忪般,連手上鉗制的力道都忘了。
林知言趁機掙脫,身後的霍述仍然維持着原有的姿勢,很久沒有說話。
那一刻他在想什麽呢?
林知言不知道,也不敢去看。
出門時,霍述接過了她手中那只有些沉甸的箱子。
沉默着下樓,沉默着上車。
萬家燈火煌煌,照不亮無垠的夜。
“要怎麽樣,你才能忘記觀察實驗的事?”
司機發動汽車時,霍述淡淡開口。
不知道是不是車內太靜的原因,他的聲音有種寒煙将散的飄忽。
林知言坐在後座的另一邊,腦袋抵着冰冷的窗玻璃,垂眸打字:【很簡單,你從我的世界裏消失。】
霍述看着這行字,琢磨許久,然後擡眼。
“是要我以死謝罪嗎,幺幺?”
他給出了一個離題千裏的答案,擡指抵着額角,似是認真思考了這個答案的可行性。
“我不會自殺的,自殺是懦夫的行徑,我很瞧不起。”
霍述輕輕擡眼,用一種從容的、探讨學術的口吻,認真地說,“但如果是你要取我性命,我可以為你制定一場完美犯罪計劃,保證事後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到你頭上。當然,得在我把所有事情都了結後。”
他眼底蘊着淺淺的、縱容的笑意,仿佛在問:幺幺,我這個誠意夠不夠?
林知言的背脊發冷。
她不得不佩服霍家司機的心理素質,在聽到這樣瘋癫危險的話語也只是略一手抖,車輛拐了個彎又很快恢複直行。
普通人光是聽到“完美犯罪”四個字就已是毛骨悚然,霍述怎麽能用這樣波瀾不驚的語氣說出口?
“你在害怕嗎?還是在擔心呢?你應該相信我的知識能力。”
霍述平靜地說。
【閉嘴!】
林知言捂住左耳,忍無可忍地打字,【再說這種話,我立刻下車!】
霍述果然抿住了唇線,緘默不語。
“你太善良了,幺幺。”
許久,身側一聲輕嘆,有種無可奈何的溫和柔軟。
林知言側身背對着他,情願是自己在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