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婚禮
婚禮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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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親眼見何雲霓,星依便知道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淑女,真正的名媛千金。
不是因為她手上的千萬級Fred Leighton古董鑽石戒指,也不是因為她身上光華奪目的王薇薇手作婚紗。
何雲霓,她清澈的眸子裏有股子淡然,這種淡然似乎介于主人和客人之間——一種事不關己,也便毫無壓力與其他緊張情緒的淡定、淡然與貴氣。
這樣看來,真正貴氣的人因為從容而顯得平和,才不是八點檔電視劇裏鼻子朝天的暴發戶可比拟。讓月薪八千塊的編劇去寫豪門故事,本來就是難為人的。
悠揚歡快的婚禮進行曲中,新婦挽住老父親的胳膊,緩緩走向她的新郎。追光燈打在她身上,她周圍的一切似乎瞬間失去光彩,連同她那位身價千億的貴婿。
何李兩家是世交,又是香江難得匹敵的頂級豪門。這一場婚事自然轟動至極。
彼時,星依被安排在一個并不起眼的角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這場世紀婚禮。
每個女孩子都憧憬自己的婚禮,星依也不能免俗。這一場婚禮的牌面恐怕能滿足任何一個女孩子最大膽的幻想。
臺上,洋人牧師在致賀詞,倫敦腔的英語抑揚頓挫。星依輕輕踮了腳去看,感覺這一刻自己比新娘子還緊張。真有點好笑。
半晌,新娘子嬌豔的紅唇翕動,那是一句“yes,I do!”仍然是很淡定的神情,無喜無悲的樣子,俏麗的瓜子臉不曾有大的動容。
——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
星依想,母親若在,一定會感慨這麽一句。
想到母親,星依就想到今晚的邀請函。也不知她老人家用了什麽手段搞到這樣一張邀請函,真真神通廣大。
而這張邀請函也不過是星依初登香江社交場的鋪陳。
總有一天,我也會有如此矚目的婚禮——這樣想着,星依有短暫的失神。她嬌軟的紅唇有輕微的顫動,明亮的眼睛像耀閃的星體,猛然發出熾烈的光……
男女主人盟過誓,彼此交換指環,儀式達成。嘉賓在司儀的倡議下,整齊地大力鼓掌……掌聲将星依拉回現實。她趕忙加入人群,臉上挂出笑容,從善如流地大力鼓掌。
她自嘲地笑笑,還說想要有人家這樣的婚禮,全香江的未婚女士大約十之八九在做這樣的夢。不過,夢只是夢而已。
想來人這一生,頂要緊是投胎喲。有人生來就已經在羅馬,比如臺上這位何雲霓小姐;有人艱苦卓絕奮鬥半生,回頭一看,咿,才跨出十來步。至于羅馬在哪,四顧茫茫然。
後者真的甘心嗎?
還是即便不甘心,也只能用“知足常樂”安慰自己。畢竟還有兒孫,也許他們能達到自己達不到的高度。
旁邊上年紀的阿婆在剝一只大個蝦子,雙手不太靈便的樣子,淋漓的汁水濺到前襟。
“阿婆,我來幫你剝蝦子!”
星依從小跟外婆長大,對上年紀的老人家格外慈悲,并不覺腌臜。她拿紙巾幫阿婆擦幹前襟上的汁水,熟練地幫她撥開一只蝦子,把白嫩蝦仁放到阿婆盤中。
“靓女,多謝。”阿婆笑眯眯地道,“你也在李家做過工?”
做工?
她的邀請函标注桌號座位號,上面寫“敬邀劉春桃女士莅臨婚禮”。母親也叮囑過,若被人查問,就說劉春桃是自己祖母,祖母有恙,代祖母過來參加婚禮。
說起來,她這一桌客人跟其他桌客人似乎很不一樣。首先,除星依外,在座的全是上年紀的阿公阿婆。其次,他們的神情舉止,都不太像所謂的上流社會人士——有點瑟縮,不太那麽舒展和自如。
星依不置可否,沖阿婆微笑,又幫她夾菜。還是不要露餡的好。
鄰座兩阿公閑聊,星依留神聽了幾句。原來他們在聊李家大少爺年少時趣事。
“大少爺小學三年級時,一次放學,我在門口等啊等,怎麽也等不到少爺,急得我出了一腦門的汗,挨間教室去找……後來得知,他與同學提前偷偷溜出校門,去游戲廳打彈子。李先生知道後十分生氣,一定讓大少爺給我鞠躬道歉……”
“小孩子嘛,調皮搗蛋很正常。可李家家教嚴格,一點不縱容孩子胡鬧。現在看到大少爺一表人才,又跟何氏千金喜結連理,真是讓人欣慰呀……”
“是啊,是啊……”餘人紛紛附和。
這樣看來,這一桌便都是曾經的李家老仆,看着李少爺長大的身邊人。難得李家做事講究,既歡迎政商界貴胄,也不忘答謝服務主家的老夥計們。
魚翅參鮑一盤盤流水似的上上來,星依雖然出身小康,也去過價格不菲的餐廳,但這樣規格的婚禮宴席還是頭一次見,挑着新鮮的菜式自顧自品嘗。既然混進來,索性張嘴大嚼,多吃一點,吃回本錢。——她跟這一桌的阿公阿婆也實在沒有共同語言。
臉皮老老,肚皮飽飽。
中途去洗手間補妝,母親的電話打進來——也不知她老人家是有千裏眼順風耳,還是怎的,總能選擇恰好的時機。
“囡囡啊,宴席吃好了沒有?差不多可以走掉了喲,不要忘記去領伴手禮。”
提前溜走正是星依的本意,總不好主家來桌前謝客的時候支支吾吾,真冒充劉春桃的孫女吧。她是今年只有十六歲的初生牛犢,雖然有些平等觀,但見識過今天這排場,早驚得雲裏霧裏。
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至于平等什麽的,或許有靈魂平等這回事,只是對于實實在在的肉軀,待遇實在雲泥。
星依趕忙答應下來,有種放松的釋然。大致收拾了妝容,理了理發型,她出洗手間,悄悄兒回到座位上拿走手袋離開。人多眼雜,她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小人物,進進出出落得自在。
出宴會廳,不等開口,前臺小姐便笑眯眯奉上一只裝幀精美的禮盒,這便是伴手禮了。母親還特意叮囑,星依也是想笑。
母親現下開一爿員工十數人的家政公司,又兼做些勞務中介的活計,在偌大的香江雖不算豪富,小康之家總能算得上。
只不過白手起家的打拼族跟二世祖們到底不一樣,到現在,母親的內衣物都是洗得發白,不穿個三五年決計不會汰換。
星依接過伴手禮,挺一挺胸膛,姿态優雅地轉身離開。又經過幾道門,自有門童殷切地幫忙開門。
一出門,淺水灣潤濕燠熱的海風迎面撲來,室內空調太冷,這一出來,冷熱交加,倒是激靈靈打個寒戰。
陳星依回望這座張愛玲筆下的百年酒店,《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和範柳原兩個情場高手鬥法的場地,現下裏面最大的宴會廳裏觥籌交錯,香江的兩大豪門正喜結連理。
有什麽東西沉沉地落下來,不知怎的,原本雀躍和不安漂浮的心安定下來。
陳星依長長舒了一口氣,只是旁觀,或沾染一點人家的豪氣,都覺得戰戰兢兢,還好,她只是個普通人,有着平凡的家庭和還算順利的學業。唯一不同尋常的,可能是她的相貌,她母親一直引以為傲的美貌。
一個從小被贊美到大的女孩子,難免有些嬌氣和傲慢。不過,她的嬌氣和傲慢讓她期待的,也不過是念一所好一點的女子大學,找一位小康之家出身的青年俊彥組建家庭,像她父母那樣過日子就差不多了。
十六歲,是個充滿希望的年紀,未來,還有很多奇遇。
陳星依在街邊攔到一臺的士,上車前,她最後望了一眼這座百年古建的露臺,白色的大理石闌幹在夜燈的映照下,愈發古典雍容。欄杆旁,幢幢的暗影仿佛那些想象中的歷史人物,留了影子長長久久地相依缱绻。
像何雲霓那樣做一回新娘子,真不錯。
這樣的念頭随着一聲嘆息,很快消散在街邊混雜了汽車尾氣的海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