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十六
一通電話講完,我放下手機,嘆了口氣,言簡意赅地告訴薛遠:“我外婆出事了,我得回老家一趟。”
這則消息對他來說或許很突兀,因為相處這麽久了,我從來沒和他提過自己親人的事。
其實對我來說也是,電話裏的人名地名,我已經很多年沒聽過、沒去想了,陌生得令人無法适從,若是時間再長一些,我大概會覺得自己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薛遠沒多問什麽,只握着我的手:“我跟你一起。”
第一時間請了假,買了最近的火車票,下車後踩到實地時,疏離感愈發明顯,這小鎮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火車站廣場的地磚锃亮,人群如潮水一般交織擁簇奔往四方,我身在其中,像一粒微茫的浮萍,只有一旁的薛遠是熟悉而穩固的,将我牢牢牽在原地。
外婆突發急病,養老院的人送她去了醫院。我不知道他們怎樣聯系上了我,或許找到我遠比找到我媽容易。
我媽是個很不着調的人,年輕時被感情沖昏了頭腦,嫁給了更不着調的我爸。
等到她逐漸醒悟、追悔莫及的時候,我已經能跑能跳了,而她徹底心如死灰、遠走高飛,和我爸一樣音訊全無時,我正在準備中考。托這二位的福,我的青春期自由發揮空間很大,像地下河道,暗無天日,盲目地波瀾起伏。
外婆在我成長過程中的角色也很模糊,留給我的印象神秘又冷漠。她始終不看好我媽的婚事,連帶着也不大喜歡我。母女倆的關系在我媽結婚之後每況愈下,我小時候還能在鄉下老宅借住一段時間,後來不再聯系。
沒想到時隔多年再度相見,竟然是最後一面——我盡快趕到醫院,醫生見了我,話說得很委婉,總之就是要準備後事。
這話一出讓人手足無措,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向薛遠,他正關切地看着我,伸手扶在我的背上。
我定了定神,走進病房,被濃重的消毒水味包裹,白熾燈幹淨明亮,不知名的儀器發出單調機械的聲音。眼前的外婆老了許多,似乎身形都比記憶中的更加瘦小,陷在病床中,呼吸微弱,雙眼緊閉,不會再居高臨下地微眯着眼冷冷看我,也不會再用濃重的鄉音說那些刻薄話了。
我在病床邊默然坐下,注意到外婆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擱在被褥外。突然想到,一般人在這種時候會怎麽做,大概會很不舍地握着老人的手念些什麽?
我望着那只滿是溝壑、細瘦而毫無生機的手,在模糊的舊憶中打撈——我似乎從來沒有拉過外婆的手。
正在我猶豫的時候,一旁的機器發出異樣的響動,我猛地擡頭——心電圖拉直了。心頭驟然一疼,好像有什麽從未握住過的在指尖倏忽滑走,永遠不再回來。
醫護人員們工作流程熟練,我完全按照他們的指示行事。
但我還是有些懵,手裏正捏着兩張單子,腦中卡殼,忘記先要去哪兒。這時單子忽然被抽走,轉而被塞了一瓶觸感溫暖的熱飲,薛遠握了一下我的手,輕聲說:“我去辦吧,你先歇會兒。”
忙完之後天色已晚,我和他直接在附近的旅館住下。從房間窗戶可以望見燈火通明的醫院大樓,還有更遠處的萬家燈火,是我早已陌生的、無處可回的故鄉。
我把窗簾拉好,躺到床上。薛遠剛從浴室出來,坐到旁邊,在暖黃色的床頭燈下低頭看我。
我思考了一下措辭,慢慢告訴他實情:“其實我父母很早就不管我了,外婆就更和我沒什麽聯系。所以……沒什麽感覺。”
所以他不必露出這樣擔憂的神情。我向他牽了牽唇角,示意自己還行。只是心口空落落的,也許是今天太累了,睡一覺就能好。
也不知道薛遠能不能與我共感,從以往閑談中可以窺見,他和自己父母的關系很是親密,當初噩耗傳來時大概極難接受,不像我早已習慣親人的遠離。人生百态,真是各有各的苦處。
薛遠沒接話,擡手關了燈,躺進被子裏,将我摟得近了些。
他身上熱乎乎的,這個距離能讓我聞見洗發水的淡香,也能感到他說話時胸腔悶悶地震動。一片黑暗中,他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孤獨?”
一句話将我直接定住。
像穩定航行的船毫無預兆地觸上海底暗礁,從走下火車時、又或許從更早開始維持的冷靜淡然,在此撞開了一絲裂痕。我怔了一瞬,鼻腔和眼底忽然有些難受,緊接着反應過來是想哭。
莫名的情緒湧上,我不知該如何招架,更不知道怎樣回答薛遠,只沉默地抓住他的衣擺,将前額抵到他身上。
薛遠也不再說話,放在我身後的手臂收緊,輕而慢地捋過我的脊背,似乎是在安撫我。我整個埋入他溫熱的氣息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後續的事情沒有我預想的那樣複雜,外婆自己早有準備,安排得井井有條,連骨灰盒和公墓位置都選好了。
直到落葬完畢,除了養老院的人來過問了一下,不再有任何人,我在某個瞬間假想了一下我媽出現的場景,但沒能成真,陪在我身邊的只有薛遠。
天空灰蒙蒙的,滿眼灰白林立的墓碑與之相應,冷風在其間暢通流竄,吹不散的寂寥。
我與人世間的關系稀少而淡薄,這就算又斷了一個。
寒意讓頭腦清醒,我想,昨晚薛遠說得沒錯。如果他沒有出現,我已經習慣、習慣到忽視了這種孤獨。可他如今切實地站在我身邊,我便發覺孤身一人原來如此難熬,根本無法忍受。
他當初問,“你能不能別離開我”,這話應該由我來說才對。
我靠近去牽住他的手,他看向我:“怎麽了?”
“有點冷。”我回答他。
“我們回去吧。”
我和薛遠匆匆告別這座小鎮,回到了不算久違的家。
正當我以為生活回到正軌、這件事就此過去時,養老院又打來電話,說要把外婆留在他們那兒的遺物寄給我。幾天之後,我果然收到了一個不小的包裹。
裏面是一些半新的生活用品,還有各種書冊和擺件,看起來古色古香的,我對外婆的過去、對自己的家族史都一無所知,不知道這裏面有沒有真古董,或許可以請家裏的那位活古董品鑒一二。
東西擺放得整齊,被一層層拿出來,最深處放着一只小巧的漆木匣子,打開一看,裏面居然是一枚玉環,瑩潤清透,溢彩流光,看起來價值不菲。
我倒吸一口涼氣,難道我家祖上很富,是哪位封建貴族的後裔?怎麽沒人通知過我?
我想将這枚玉環看得仔細些,便拿出來舉到窗邊對着日光,正要研究時,身後突然傳來響動。
下意識地回過頭去,只見薛遠站在門邊,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地驚愕與僵硬,平時的從容不迫此刻煙消雲散。
他愣愣地直望着我,開口道:“阿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