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十一
經過一晚的失眠,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無知無覺的木頭,薛遠劍眉星目,好看得有種侵略性,笑容像明晃晃的利箭,就這麽近距離地将我擊中,我當即丢盔棄甲,什麽問話都忘了。
幸好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紀錄片那兒,我勉強繃住,不至于狼狽得太過明顯。
滔滔江水中,薛遠的故事告一段落,而黎朝的歷史尚在延續。他坐着沒動,我也接着往下看。
那時在位的皇帝很有作為,對外抵禦入侵,對內整治朝堂,只是到了晚年愈發多疑專斷,偏信宦官,為黎朝的衰亡埋下禍根。
薛遠或許早已接受大黎亡了的事實,此時注視着屏幕中九五至尊的暮年,眼神與語氣一并淡漠:“我死得很合時宜,再晚些他就要發愁了。”
這人果真是叛逆又超前,他看皇帝好像我看單位領導,甚至比我更有不馴的底氣,絲毫沒有為君肝腦塗地的忠臣模樣。
當時的他軍功赫赫,要兵權有兵權,要民心有民心,如果在禦前也是這麽個态度,那皇帝怵他也是情有可原。
放眼數千年,歷朝歷代沒幾個名将能得善終,由此看來,對薛遠而言,穿越到現代或許是一件幸事。我注視着近在身側安然無恙的他,心想,對我來說也是。
我轉念又有些疑惑,他在西境披風浴血多年,不為報皇恩,是為什麽?
薛遠沉默了一會兒,淡聲回答我:“最開始只想報仇。”
“那後來……”
他瞥我一眼,忽地啓唇輕笑,眼中神采熠熠,像豁然出鞘的鋒芒,擡手一指——電視中恰好在展示黎朝的邊境領土:“我要把我的軍旗插到那兒,誰也攔不住我。”
一句話輕飄飄的,又似乎重抵千鈞,叩擊心底,震動起無盡的波瀾。
有些疑惑可以當面問他,而另一些我開不了口。之後我又把紀錄片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壓根找不到那個叫“阿玉”的人。
快下班時我還在查閱史料,同音字也沒有放過,仍然毫無頭緒。甚至野史中薛遠都清清白白的,沒什麽緋聞,始終孑然一身,形單影只,站成邊境線上的一座孤碑。
難以言明的情緒沒個着落,我最終無力地癱在工位上,像一條失去理想的鹹魚。
難道他喊錯了,還是我誤會了,又或者是歷史錯漏了什麽?一千年,真夠遠的,我好似那個刻舟求劍的愚者,在下游迷茫地搜尋打撈,而要找的或許早已沉寂在上游的深泥中。
不過也不算毫無收獲,至少增加了不少歷史知識,比當初念書時學的都要多了。
我盯着電腦屏幕太久,此時兩眼酸得難受,向窗外遠望。時間已過黃昏,天光暗淡,觸目空茫,街燈陸續亮起,遙遠處星星點點,連綴成模糊一片,像從天而降的銀河。
我起身,收拾東西下班,走出大門,被迎面的秋風撲得縮了一下脖子,擡眼望去,薛遠正站在路燈旁等我,不知在風中站了多久。
他看到了我,露出微笑,暖色的燈光傾瀉在他的發上衣上,像落了稀薄的雪。
我連忙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迎着光問他:“你不冷嗎?”
他垂眸注視着我,輕輕搖了搖頭。
薛遠在單位附近出沒得比較頻繁,上次遞材料給我的同事遇見過我倆,或許還聽到了我喊他名字。
她把這些線索串聯到了一起,這天,要緊的活已經幹完,領導不在,非常适合摸魚,她突然過來問我:“你和那位薛遠是一對嗎?”
我冷不防被踩中心事,頓時有些失措,端杯喝水試圖掩飾:“不是。”
“哦……”她打量了一下我,進一步語出驚人,“你單戀他?”
我一口涼白開差點噴了出去。什麽情況,我花了大半夜才琢磨明白,怎麽她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的慌亂成為肯定的回答,她明顯興奮起來,兩眼放光,讓我産生一些恐懼。
“你在追他嗎?”她還在問。
我的CPU已經過熱了,無意識接話:“啊?沒有,這不好吧。”
“怎麽不好了?”她似乎覺得很奇怪。
談論這種私事對我來說和游街示衆沒什麽區別,我居然沒有尋個由頭跑路,而是堅強地坐在原地,甚至想要交流一番,可能已經被感情沖昏了頭腦,這段時間憋得太狠,有一個出口就病急亂投醫。
我斟酌着言辭:“他……心裏可能有別人。”
她挑眉,略微後仰:“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這麽純情。”
我不知道她在誇我還是損我,只莫名地覺得自尊心遭到重創。
她搬了個椅子在工位旁坐下,手邊還放着單位統一贈送的搪瓷杯,看起來像熱心幹部開展一對一幫扶工作。
“心裏有人又怎麽啦?又不是真的有對象。當年我追我家那位的時候,他也記着前女友呢,現在不就丢開了。”
我好像一條狗在路邊突然被人踹了一腳。
她忽視我隐約開始扭曲的表情,擺出過來人的架勢,語重心長地教育我:“這種時候更要抓住時機主動出擊呀,不然你要眼睜睜地看着他和別人在一起嗎?”
我一時語塞,其實不用我主動做什麽,他已經無法和那個人在一起了。
這其中的細節我不好說明,而且就算說了,按照她這個格局打開的思路,我更應該趁虛而入把人追到手。
我腦中一片混亂,只能請她繼續賜教:“那……要怎麽追?”
“和他聊天,投喂他,還要多跟他相處,沒事就約他出門……”她掰着手指滔滔不絕,又提醒道,“首先得摸清楚對方喜好,知己知彼,有的放矢,也不能太着急,欲擒故縱,誘敵深入,懂?”
懂了,但沒完全懂。我點點頭,又搖頭。怎麽還牽扯到兵法了,我對薛遠使用兵法,豈不是茅廁裏打燈籠,找死。
但她前面說的那些,引發了我的回憶,似乎,好像……就是我和他平時的日常。
我這話剛出口,她看我的眼神立即變了,不像在關照幫扶對象了,而像審視叛變革命的同志:“你是不是在把狗騙進來殺。”
“沒有……”我的辯解蒼白無力,其中的實情又不好細說。
我和他的相遇本身就離天下之大譜,之後發生的一切必然不按常理,涉及感情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特困生,偏偏遇到的每道題都超綱,這顆心多年不動,一動就自尋死路。
同事不放棄我,拍着我的肩膀鼓舞士氣:“你條件也不差,我看你倆挺般配的。年輕人要大膽一點!”
我心想,你再拍下去我就可以借口肩骨受損纏着薛遠了。
不等我應答,她似乎回想起什麽,思忖道:“我怎麽覺得是你想多了呢?他對你不是沒有意思吧,不然巴巴地每天來接你做什麽,當初我追人都沒這麽勤快。”
我愣住,這最後一句如同當頭棒喝,直接給我砸懵了。
對啊,他為什麽要來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