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犬

第27章 高熱

第27章 高熱

太奶奶見到盛淩臉上貼着紗布的樣子, 果然心疼得不行。盛淩說：“太奶奶，我沒事兒，就是打籃球不小心被籃球砸了一下……不疼, 真的，就是看起來吓人, 其實真沒什麽。等過兩天消腫了就可以拆紗布了……不會破相的啦你放心。”

鼻梁骨折的事兒盛淩是壓根兒沒提。宋洄之瞥了他一眼，心想小狗崽子還算識相，知道把事兒藏起來不讓老人家擔心。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呀……”太奶奶顫顫巍巍地摸他的頭, 忽然表情就變了，急道，“小淩啊，你怎麽腦袋後面還有個包？”

宋洄之心裏一跳。他都忘了，那天他還推了盛淩一把，盛淩後腦勺磕地上了。後來去急診他完全忘記了這回事, 也沒讓醫生看看。不過看盛淩現在的樣子估計也沒磕壞腦袋。

盛淩為了不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主動進廚房去幫太奶奶準備飯菜。宋洄之每次來老房子裏都被當做客人對待, 此時自然也只能坐在沙發上, 喝着老人家為他沏的熱茶。

玻璃杯裏茶葉緩緩漂浮起來, 蒸騰着清香的熱氣。宋洄之看着那個玻璃杯, 忍不住又想起那晚的事，心裏一陣膈應。他把玻璃杯放到桌上, 想了想, 還是重新拿起來了。

他得克服心理障礙。他得從那件事裏走出來。

老房子在幾年前翻修過, 政府出資給這片區域進行了電力改造, 這些老房子的面貌也都煥然一新。宋洄之坐在放着軟靠墊的木沙發上, 看到電視機旁邊整整齊齊地碼着一大堆雜物。有餅幹盒, 針線盒, 很老很老的書，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老人家就喜歡這樣，什麽都不舍得扔。

宋洄之看着屋子裏的陳設，仍然能回想起這套房子重新裝修前的樣子。

那時候老房子裏更狹窄、更逼仄。客廳和廚房是連通在一起的，後面勉強隔開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大的那個是太奶奶和已故的太爺爺的房間，小的是嫂子出嫁前的閨房。

大哥和嫂子去世以後，宋洄之把哥嫂原先住的那個出租屋退掉，帶着盛淩來到太奶奶家。

他和太奶奶輪流照顧當時才五歲的小盛淩。太奶奶對小盛淩當然疼愛無比，對宋洄之也非常好，有時候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自己的親孫子一樣。

然而宋洄之卻始終做不到與太奶奶親近。久而久之太奶奶也察覺到了，就重新以對待客人的方式彬彬有禮地對待他。宋洄之發現自己傷了老人家的心的時候已經晚了，他一直覺得自己有點對不起老人家。

宋洄之微微地出着神。電視裏在播放春晚前的預告節目，演播間裏熱熱鬧鬧，宋洄之盯着電視機的樣子就像在專心看節目。

盛淩站在沙發邊上看了他一會兒，才說：“小叔叔，吃飯了。”

“來了。”宋洄之收回目光，下意識地朝盛淩望過去。盛淩卻已經轉過身，随手摘下圍裙挂在冰箱上。

年夜飯吃得其樂融融，至少表面上看是其樂融融。宋洄之久經商場，這點演技還是有的。盛淩這一年來跟着他也學到不少，總之兩人都沒讓老太太看出異常。

老人家笑呵呵地，給了一大一小兩人各一個大紅包。

宋洄之窘迫道：“奶奶，過完年我都三十三了！”

太奶奶那皺巴巴又幹癟的手輕輕拍着他的手背，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沒結婚就還是小孩兒呀。等你哪天結婚了，奶奶就是給你們家小朋友發紅包了，到時候你再想要奶奶還不給呢。”

宋洄之心想那完了，我這紅包怕不是要收到九十九。

宋洄之發自內心地希望老人家長命百歲——哦不對，老人家已經九十多了，長命百歲不是什麽好詞。那就壽比南山吧。

令宋洄之意外的是，盛淩竟然也給他包了一個紅包。

“小叔叔，我也算是開始工作了。”盛淩說，“雖然這個其實是你發給我的工資和獎金，但是……”

他後面的話沒說下去。宋洄之明白到他的意思，笑着收下了。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宋洄之突然覺得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思考盛淩的事兒了。這件事情早晚要解決，他首先要弄清楚盛淩到底是怎麽想的。

因此當老太太提出讓他們在這裏住一晚的時候他也沒拒絕。

其實每年除夕夜，宋洄之都會帶盛淩回來陪老太太住上幾天，主要是陪陪老人家。此外，過年期間的那些習俗，比如除夕夜扔垃圾、年初一放鞭炮，還有年初三迎財神什麽的，都是要有老人家在才更有氣氛。這方面的規矩像宋洄之這代人就已經不太懂了，更別提盛淩這種小孩兒。

除夕守歲，晚上十二點放過鞭炮以後，兩個人就回到房間睡覺。

這些年他們雖然已經搬出去住，但是老太太仍然保留着這個房間。房間裏保持着原來的陳設，只有一張一米五的床。往常他帶盛淩回來住的時候都是兩個人一起擠在這張床上。那時宋洄之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在他心裏盛淩永遠是個小孩兒。

現在想想，他的教育方式确實有點問題。

盛淩一進屋，臉上那種乖乖太孫的表情就消失不見。他看了眼那張一米五的床，說：“我睡地上。”

宋洄之：“嗯。”

太奶奶就睡在隔壁，盛淩再畜生也不可能當着老太太的面對他做什麽。宋洄之讓他睡地上倒也不是為了那件事在懲罰他，而是經歷過那件事以後，他對盛淩有種生理上的膈應。別說同床共枕了，就連盛淩靠他近點他都開始起雞皮疙瘩。

盛淩估計心裏也清楚，因此自己主動把被子抱到地上去。

老房子的供暖不比他們市中心的別墅，地磚上透着陰冷。宋洄之說：“把電熱毯先開起來。”

盛淩說知道了。宋洄之等他鋪完地鋪，伸手摸了下，感覺還行，除了有點硬以外沒有任何問題。

宋洄之從床上丢下枕頭，盛淩接過枕頭，坐在地鋪上出神。

宋洄之：“在想什麽？”

盛淩說：“小叔叔，這個枕頭是你給我買的。”

宋洄之好笑道：“你身上什麽東西不是我給你買的。”

“這個不一樣。”盛淩撫摸着這個大象形狀的枕頭，笑了下說，“這個挺貴的，那時候家裏不是還條件不好嗎。我那時候也不懂事，看中了這個，賴在商場裏不肯走，纏着你非要你給我買。”

宋洄之想起來了，還真有這麽回事兒。那時候盛淩抱着他的腿撒潑打滾，非要買這個枕頭。宋洄之好說歹說，勸他別買這種大象形狀的枕頭。這種枕頭不好換枕套，一般的枕套換不進去，如果用大一號的枕套的話就根本看不出來大象形狀了。盛淩固執地說那就不換，那就一直用大象枕套啊。

宋洄之忽然意識到其實不是換不換枕套的問題。根本原因還是那個枕頭太貴了，他心疼錢。小孩子不懂這些，小孩子只是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想帶回家。

可那個枕頭的價格對宋洄之來說真的太貴了。他掙紮了很久，最後蹲下來對着小盛淩說：這個枕頭很貴，叔叔有點舍不得買。你如果真的很喜歡很喜歡的話，叔叔就幫你買。但是你要答應叔叔，買回去以後好好珍惜這個枕頭，不要亂扔，不要買回去三天就不喜歡了，不然叔叔會很難過的。

小盛淩同意了。

宋洄之本來只是随口教育一下孩子，沒想到枕頭買回去以後，小盛淩真的很珍惜。他給枕頭起名字，每天抱着枕頭睡，甚至還學會了自己換枕套、自己拿到水池裏面去洗。

宋洄之到現在還記得小盛淩站在陽臺上，兩只小手凍得紅通通，很開心很驕傲地對他說：小叔叔你看！我自己把枕套洗好啦！可是今天晚上我就沒有枕頭睡了，太奶奶說不可以睡沒有枕套的枕頭。你把你的枕頭借給我好不好？

宋洄之從回憶中抽身，看到盛淩低垂着頭，輕輕撫摸那個枕頭。他想盛淩可能是想跟他說對不起，可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然而盛淩開口說的卻是：“小叔叔，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我真的控制不住愛上你。”

宋洄之的心一下子冷了：“你愛我的方式就是趁我被人下藥的時候上我嗎？”

盛淩不說話了。

宋洄之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和盛淩坐下來談談的好時機，這個坎必須要邁過去。于是他控制住情緒，心平氣和地說：“真心愛一個人不是這樣的。小淩，你對我充其量只是性沖動和占有欲。這種沖動來源于禁.忌帶來的刺激感，越是不能做的事情就越想去做，本質上是青春期叛逆……你願意繼續跟我聊這個話題嗎？我想讓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

“嗯。”盛淩道，“你說。”

宋洄之：“我覺得我們之間特殊的關系也是原因之一。我們相依為命，卻又沒有血緣。如果真的有血緣你就能把我對你的愛全盤接收為親情，可我确實不是你的親生叔叔。這可能讓你産生困惑，而且随着成長随着身體發育，你又産生出一些……對同性的傾向。你未必就真的是同性戀。你可能只是……”

“不，我是同性戀。”盛淩打斷他說，“我從來沒對女孩子的身體産生過興趣。我只對你有感覺。”

“……好吧。”聽到盛淩親口承認對自己的身體有感覺，宋洄之心情十分複雜，但他已經不像最開始那麽崩潰了。他已經從受害者的角色裏走出來，現在只想和盛淩好好談談。他說，“那你是怎麽理解你對我的感情的呢？”

“我不知道。小叔叔，你現在是想要勸我對你死心嗎？”

“不，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那我們就可以繼續聊下去。”盛淩難得地沒有拒絕交流，他輕聲說，“其實我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上你。我從小就在你身邊，你疼我寵我盡可能地滿足我一切的要求。我們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家長。我身邊所有同齡人都羨慕我。我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忽然就意識到你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很有魅力很性.感的男人。”

被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說性.感，宋洄之覺得有點尴尬。但他也終于弄明白盛淩的心态：“你這種其實就是性意識覺醒。可能你真的天生就是同性戀吧，所以在青春期發育時你開始感受到來自同性的性吸引力。這種吸引力在最初的表現就是意識到對方是一個‘男人’。”

“是嗎？”盛淩笑了笑，“原來是這樣。”

“難怪你從十六歲就開始疏遠我。”宋洄之忍不住感慨，“原來……嗯。你心裏也很矛盾吧。”

“知道我從十六歲起就喜歡你，會讓你覺得惡心嗎？”盛淩問。

“……”宋洄之思考了一下，說，“其實還好。可能是有點拆屋效應。”

盛淩趁他不清醒的時候上了他，真的把他惡心壞了。相比之下，暗戀好像已經不算什麽了。

盛淩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下子又陷入沉默。

“對不起。”盛淩低聲說，“那天晚上你在沈衿家過夜，你不接我電話我就知道你肯定跟他睡了，而且你……你還給他做飯。”

宋洄之莫名其妙：“我給他做飯怎麽了？”對盛淩來說做個飯居然比做個愛還嚴重嗎？

盛淩：“你前一天晚上還半夜爬起來給我煮面，我那時候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可是第二天你就讓我知道原來你對別人也會這麽好，而且你還跟他上.床。你讓我怎麽辦？我真的快要瘋了！”

宋洄之：“……哦。”

懂了。

盛淩這是醋了。

宋洄之真是萬萬沒想到他給人做頓飯還能被醋上……這太離譜了。那盛淩要是知道他給章辛易和凱凱還有很多其他關系不錯的朋友們全都做過飯，那不得氣死。

算了，這個問題很明顯是盛淩在鑽牛角尖。他可能真的壓抑太久，越是求而不得就越瘋狂。就像盛淩說的，他曾經也真心希望宋洄之得到幸福，他已經強迫自己接受了凱凱，可是宋洄之轉頭又上了沈衿的床。這件事對盛淩的打擊真的很大，于是他就在那晚爆發了。

“但你還是太過分了。”宋洄之語氣嚴厲起來，“你再怎麽樣都不該對我做這種事。這都快犯法了。不管有什麽借口你都不能把做人最基本的底線丢掉。”

“對不起，我真的錯了。”盛淩又低下頭，“我會補償你的。”

宋洄之嘆了口氣。

補償，這種事情該怎麽補償？而且他也根本不想要盛淩的補償。他只想要……

——他想要什麽呢？想要這一切沒發生，想要他們做回正常的好叔侄？

這不可能。因為錯誤不是從盛淩跟他上床的那一刻開始的，更不是盛淩十六歲對他産生性沖動的時候，而是從更早更早，從他在深夜的幼兒園接過那個失去雙親的孩子……不，或許還要更早。

從宋洄之自己在孤兒院的時候，某些錯誤就已經發生了。

宋洄之暫時還沒想好今後該如何跟他相處，但今晚的交談不算沒有收獲。至少他知道了盛淩對他壓抑而曠日持久的感情，也理解了盛淩為什麽會吃醋嫉妒到發狂，為什麽會失去理智對他做出那樣禽.獸不如的事。

然而理解并不意味着接受，更不意味着原諒。

兩人靜了片刻。老房子裏陰陰冷冷，空調已經把房間打熱了，吹出來的熱風對準了宋洄之睡的這邊。

宋洄之擡手把電燈關掉，小小的房間陷入黑暗。窗外的樹枝在牆壁上投下陰影，搖搖晃晃。陰影之外的部分是皎潔的月光。

宋洄之說：“睡吧。”

床底下傳來盛淩悶悶的一聲“嗯”。

宋洄之睡得很沉，老房子的床帶給他一種熟悉安全的感覺，再加上空氣中淡淡的鞭炮味道，年味兒化作一種實質，給人以“明天又是新的一年”的希望。

淩晨三點的時候，宋洄之被熱醒了。小房間裏唯一的空調正對着他吹，把他熱得口幹舌燥。他們家市區的別墅是裝了全屋地暖的，已經很多年不開空調。他都忘了一整晚開空調睡覺原來這麽幹，早知道就帶個加濕器過來。

宋洄之起身下床，想去倒點水喝。他小心翼翼地跨過熟睡的盛淩，踩着地鋪過去穿拖鞋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盛淩的呼吸好像特別粗重，頻率也有點快。

宋洄之想了想，還是有點不放心。他輕輕來到地鋪的另一頭，伸手摸摸盛淩的被窩，一摸下去當即一驚。他趕緊開燈，這才發現盛淩已經燒得滿臉通紅，嘴巴翕張着，胸口不住起伏。

“盛淩？小淩？醒醒！”宋洄之推了推他，竟然叫不醒。他急忙把盛淩扶起來給他穿衣服。

盛淩自己的衣服褲子穿上了，外面又套上了宋洄之的大衣。被這麽折騰一大通，他才稍微恢複了一點意識。幹涸的嘴唇翕動了下，他帶着鼻音悶悶地說：“小叔叔……”

“你怎麽燒成這樣？不是讓你開電熱毯嗎？”宋洄之咬牙把盛淩扛起來，又不敢驚動老太太，他無比艱難地把人拖到車上去。淩晨時分寒風凜冽，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我開了……”盛淩雙目緊閉，迷迷糊糊地說，“我不知道……”

糟了，別是鼻子裏感染了。宋洄之知道如果鼻腔裏面感染的話搞不好會發展到顱內感染。到時候就不是破相毀容這麽簡單了，嚴重起來會死！

盛淩這小王八蛋肯定在學校裏沒好好照顧自己！宋洄之又氣又急，當即一腳油門，賓利車在夜色中轟鳴着朝最近的急診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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