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六十四、
六十四、
曾佩蓉提及的修道院,是在半山腰上矗立的那所聖約翰修道院,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
港城多山,許多建築都這樣依山而建,恢弘足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要爬上去就格外耗費體力,嚴子書住的療養院在山腳下,中間隔着一段距離,他沿小路慢吞吞地往上。
曾佩蓉她們團契要在這裏待上兩天一夜,嚴子書受她所托,去找負責人溝通住宿事項。
裏頭有個小禮拜堂,是對外開放的,嚴子書回來的時候,進去坐了一會兒,沒人攔他。
此前他經由曾佩蓉帶着,來這裏參觀過,還結識了二三态度友善的傳道人和工作人員。
他得到一張訪客通行證,之後自己有時也過來轉轉。
畢竟人是需要社交的動物,獨自待着也是寂寞。
今天不是周末,所以沒什麽人,禮拜堂裏只有個中年傳道人坐在那朗讀新約。
嚴子書認得他,但沒去打擾。他坐到後排,聽了一會兒,對方正在用粵語念:
“……我也知道,在我裏頭,就是我肉體之中,沒有良善。因為,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故此,我所願意的善,我反不做;我不願意的惡,我倒去做。”
語調均勻,聲音沉穩,在寬曠無人的廳堂裏,被少許回音加重了音量,送到嚴子書耳中。
光線折射出漫天飛舞的塵埃,四周繪着聖人像的彩色玻璃高高在上,俯瞰世人。前方上首是莊嚴肅穆的布道臺和十字架,深紅色的幕布綁在一邊。這一刻,他寧靜得心安理得。
他想,立志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來由不得我,果真。
嚴子書是俗人,心裏不是沒有怨氣。
這半年來,他偶爾會用新換的手機,刷一刷英瀚集團的最新消息。他已遠離了旋渦中心,現在就和萬千網友一樣,僅僅通過各種娛樂放料,窺探着曾經認識的人現在過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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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為山被一審判決的新聞他也看到了,判得還是挺重的。之後,傅為山的金牌律師團好像又提起了上訴,或許能杯水車薪地給他減兩年,但既然有傅金池從中作梗,結果大概難說。
不管怎麽樣,從坐實刑事犯罪那刻起,對自視甚高、內心驕傲的傅為山來說,本身就算是巨大的人生滑鐵盧。別說他本人可能會很難接受,連嚴子書都沒想過,主角還能去坐牢的。
但要是自戀一點想,焉知是不是因為他救了傅金池,方才形成如今的局勢?
如果當時是傅金池受傷甚至身亡,自然難以再掀風鼓浪。沒準劇情就會拐向另一邊:傅為山絕地反擊、有驚無險地得以無罪釋放,從此以後走上人生贏家的陽光坦途也未可知。
嚴子書不在意這個假設有多少可能性,因為假設只能是假設。
就現實而言,反正他得到的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他跟傅為山論不上深仇大恨,但只能說對不住了。
忠心不是那麽廉價的東西,只靠“設定”就可以得到的。
到了現在,既然不再受限,那他也就說上一句:傅為山也得配得上才行。
*
回去的路上,嚴子書腦海中仍萦繞什麽“我所願意的善,我反不做;我不願意的惡,我倒去做”,到了療養院,路過娛樂室,被丁老先生逮了個正着,便一下又回到俗世。
丁老先生大嗓門,總咋咋呼呼,見了他就兩眼發亮:“還說你上午去哪了!來一盤?”
丁老先生,全名丁建生,也是這家療養院的長期住客。嗜好各種棋牌,人菜,瘾大,最早在嚴子書總坐在閱覽室孤零零看書的時候,以教他下棋的名義騙他跟自己對弈。
等後來嚴子書發現其實是沒人愛跟他玩時,再想抽身為時已晚。
連丁老先生自己的兒女孫輩都不想陪他下——老爺子總悔棋。
只有嚴子書能容忍他随便悔,是以丁建生對這年輕後生贊不絕口。兩人交好的另一個原因則是,港城這邊語言環境多樣,都操着普通話的人,很天然就會劃進同一個親近的小圈子。
丁老先生是上個世紀跑到港城打拼的內地人。雖然在這裏定居大半輩子,終歸鄉音是刻在骨子裏的,鄉情也是。吃飯時,嚴子書又聽他回憶小時候去別人田裏偷紅薯被狗攆的事。
丁老先生對他抱怨:“現在連我孫子都忙得要命,誰有那個美國時間聽老頭啰嗦這些?”
嚴子書只是笑,果然老爺子又不乏得意:“算了!至少好過成天跟人家學喝酒泡妞吧。”
兩個人平時除了下下爛棋,無非就是說這些家長裏短。但是丁老先生這張大嘴巴,對于嚴子書為什麽年紀輕輕就閑人一個,病秧秧地離群索居,從來一句也沒問過。
這正是嚴子書需要的。
下午,被丁老先生念叨的孫子正好來探望他,其實從外表看,已是位成熟有範的商務男士。
嚴子書聽說對方來了,便回房間找出校訂完的合同,前去交差。
這位大孫子,丁鴻波,對嚴子書的态度并不像他爺爺那麽友好。
丁老先生是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傳媒集團,在港城這地界,數得上是個富豪。但富豪家庭麽,都有架子的,大約在其兒孫眼裏,嚴子書不過是圍着老頭兒轉的趨炎附勢的人之一。
丁鴻波每次看嚴子書的眼神,裏面都寫着“我見多了”。
只是這種程度的輕蔑,對嚴子書來說也不過是小兒科。
他接收過許多善意,但也不畏懼惡意,早不會為了這種小事計較。
何況,現在是人家在給他提供便利,提供工作,該把人當甲方供着才是。
是之前嚴子書因為住院治療,燒錢頗多,他對自己沒有收入、坐吃山空的境況,還是産生了一定焦慮。聊天時,丁老先生察覺這點,有次便不動聲色地跟他說,孫子那邊正需要一個精通中英雙語的外包人員,做一些文件校訂工作,比較輕松,問嚴子書能不能幫忙。
看看,這老爺子說話的藝術,“能不能幫忙”。
直到後來嚴子書跟丁鴻波聯系上,這才兩頭露餡。
那頭言簡意赅,讓他把畢業證書和證明外語水平的證書發來看看,嚴子書自然拿不出來,還沒法解釋。丁鴻波便非常不悅:“拜托,你什麽都沒有,不學無術,就敢求我祖父幫忙?你認為我憑什麽給你提供這份工作?”
“……”也知道老頭兒本是好意,但是可能不成了。
雖然後來,在丁老先生的和稀泥下,嚴子書還是被給予了這份兼職。
但似乎他至今仍被丁鴻波認定為“巴結利用老爺子的投機取巧份子”。
今天見面也和往常一樣,丁鴻波像個标準的甲方,挑剔地看了眼文件袋裏插滿便箋條和标注的厚厚一沓合同,似乎在估量嚴子書的工作水準:“下次寄過來就行了。”
嚴子書從不和金主計較态度,笑了笑便離開丁老先生的房間。
争取到這份活計的過程,嚴子書承認,确實靠着他死皮賴臉,也确實利用了丁老先生的情面,但對如今的他來說,收入來源總是珍貴的,有一點是一點。
想想也很現實,他總算退出了別人的虐戀情深,卻照樣得考慮自己的生計問題。
換做以前,嚴子書都不會這麽為難,他有存款有能力,從沒想過會養活不了自己。
直到失去健康了才發現……
可能真的會連同很多東西一并失去。
*
嚴子書回到自己房間,看看時間,倒出一排藥片,就水服下,熟稔無比。
之後他犯困,卻睡不着,躺在床上考慮前程,畢竟不能在島上躲一輩子。
算一算,知道自己也拖得夠久了。每過一天,都該明白安寧的日子少了一天。
目前儲蓄夠生活三年五載,但不足以讓他躍升為可以只靠理財和利息生活的有閑階層。更何況此前用了不少,就他目前這樣的健康狀況,意味着将來還要不斷把大把的錢扔進醫院。
那可維持生活的時間就更短了,脆弱的身體分分鐘可能從經濟上也拖垮他。
但是他不能再高強度工作,不能再廢寝忘食地加班,甚至連最基本的八小時工作時長,都未必能保證有足夠的精力。這麽一想更讓人頭疼。
嚴子書有點兒悲觀,外面的叢林世界對他來說,等回去後,大概就會變成困難模式。
往後,總不能永遠指望遇到好心人施舍吧。
他幹不出這種事。
要是實在走投無路的話……他記得自己有份商業保險。就是不知道被傅金池發現了沒有。當時盲目自信,哪料真的會有用的一天,被發現了又是一樁尴尬事件。
當然,嚴子書這時還沒領教到,保險公司比他以為的嗅覺更靈敏,早八百年就把确認電話打去了。自然他也不知道,傅金池像個瘋子,死活也沒松口承認承保人出了事。
頭幾天給丁鴻波校訂文件,昨天又去看了太平清醮,精力不支。嚴子書迷迷糊糊,躺的久了,還是睡着了一會兒,在黃昏時分,才又被手機吵醒。
他昏昏沉沉地看了眼來電,發現是曾展鵬,接起來,那邊期期艾艾:“William……”
嚴子書把自己撐起來,靠在床頭,啞着嗓子問:“怎麽了?你怎麽有時間給我打電話?”
曾展鵬跟他妹妹曾佩蓉比起來,沒事很少想起閑聊。打電話,多是有事的情況。
“就是這麽回事……我今天見到傅生了。”曾展鵬似乎有些為難,“他,我不知道是不是說漏嘴,總之提起你,好像被他發現什麽了。”
嚴子書清醒多了,下意識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愣了愣才回答,好的我知道了。又回過神,謝謝曾展鵬通知。
曾展鵬覺得他反應很平淡,可不是說得罪人了嗎:“這有沒有問題啊?”
“我也不知道。”嚴子書也不太确定地說,“不過應該問題不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