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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章

第 66 章

趙執動心了。

從他懂事開始, 母親便沒有太多的心思放在他身上,更遑論耐着性子聽他說點什麽。

年少委屈時,他也曾陰狠的設想過, 這世上若沒有大哥就好了,可他沒想到,等大哥真的不在了時,他連母親都一并失去了。

如果她能重新變得清醒,他要和她說點什麽,她又會回應什麽呢?

諸如此類的期待萦繞心頭, 他像被蠱惑了一般,稀裏糊塗就點了頭。

然下一刻, 他就被事前的籌備給震住。

章氏的記憶, 除了眼前這個老宅, 還有一部分在縣城那個已經賣掉的宅子裏, 霓璎命人去疏通一番,竟把那間宅子騰出來了。

璇音帶着自己人,拉着一車禮物去拜訪趙家的親朋好友, 昔日鄰裏, 僅僅一日的功夫, 就将他們一家從前的事情一一捕捉出來,回來之後就叼着筆杆子開始埋頭寫。

直到趙執看到自己父親的畫像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懂事之前父親就已經死了,在他漫長的十九年人生裏,根本不知父親的模樣。

“這、這是哪裏來的?”

璇音嗤笑:“這有什麽難的, 只要說趙家郎君如今既要重金為母親治病, 又要鄭重的為亡父辦一場祭祀法事,需要一幅畫像做供奉, 再撒出錢禮,多的是人找上門來幫忙。”

趙執緊緊捏着父親的畫像,強行按住了心中洶湧澎湃的情緒。

還原舊日情景以毒攻毒這種法子或許并不算誰獨有的想法,可是像這樣方方面面點點滴滴的還原,卻不是什麽人都能做到的。

在趙執那裏得到答案後,女管事大手一揮,輕輕松松就招來十多個人手開始籌備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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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從那一刻起,趙執就隐隐覺得眼前的女管事又有了些不同。

在這之前,趙執總能從與她相關的許多事中窺伺到她不明着示人的一面,對她的認知也從有臉就行的美娘子,慢慢轉變成負重前行的苦命人。

可今日,不是他主動的窺伺探索,更像是她主動在他面前撕下一大塊遮掩,大方的将自己的姿态袒露給他——能這樣輕松調動人手做這麽多麻煩複雜的事,俨然是遠超他如今的實力。

但這反而說得通了,也讓趙執清晰的認識到,以她現在的情況,恐怕容不得他慢慢去打拼求升。

畢竟,哪怕他能從小吏直接做到縣丞主簿,也未必能游刃有餘的做出今朝這番安排,而她随手扯掉的一小部分遮掩,就足夠讓他生出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

這種認知令趙執心頭窒息生疼,又相繼湧出一股不肯輕易放棄的執拗。

有本事就去掉所有遮掩坦誠相對啊,他倒是要看看,通往她的這條路到底能有多遠多險!

趙執回過神,外面日落西山,裏外卻不見霓璎人影:“她人呢?”

璇音眼珠輕轉。

崔霓璎這人,就沒有什麽偷得浮生半日閑的說法,方才接到信便一個人出了門,現在肯定躲在哪個隐蔽角落讀信議事。

“她——去看日落了。你看今日陽光多燦爛,日落肯定也很好看。”

趙執将信将疑的盯着她。

璇音柳眉一豎:“你不信我?那你自己去找呀。”

找就找。

……

日落西山,斜陽鋪灑在青黃交錯的草坡上,霓璎迎光而坐,屈起一條腿搭着手臂,纖長的指尖夾着一張紙條,随風亂顫,身後站着前來送信的暗衛。

消息是從寧縣傳來的。

趙執忽然失蹤,導致兩縣合作築壩的事項缺少了重要的中間人,很容易拖累進度。

但其實,趙執在最初想到這個主意時,關于堤壩選址和一些術業相關的問題,請教的正是他那位好友衛璞,而衛璞師承郝自通,這個時候推他出去穩住大局,可謂是不二人選。

但除此之外,霓璎也有自己的私心。

不是她親自接觸知根知底的人,她不會輕易相信,更何況還是這個麽深藏不漏叫她一頓好找的老狐貍,性情古怪又多變。

隐世多年,即便昔日如何叱咤風雲,也會在歲月中消磨掉許多銳氣,他安逸了這麽多年,難保不會在她籌備好一切,只等他出手時忽然反水又縮回去,打她一個措手不及。

早在這件事情之前,霓璎就想過要找機會将這老頭往外推一推,将他的身份來歷也捅一捅,算是為接下來的計劃預熱,可若這個舉動做的太突兀,便會顯得她不信任他,是在試探他。

所以,趙執這件事發生的恰到巧妙,她會在這裏耗時耗力幫趙執,一方面的确是想幫他,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在拖延回去的時間。

築壩之事對兩縣都有好處,且這裏是她選定做事的地方,那這件事就變得刻不容緩,不得有誤。

她得看看這老頭是否暗藏退卻之心,有沒有合作的誠意,這攤子交給他,他會怎麽處理。

好在結果沒叫人失望,他們留在這裏的時間裏,郝自通果然出面接觸了康縣令。

早在縣學師資緊缺的時候,康縣令就想到過這位槐先生,但那時郝自通捂緊了自己,最大程度不過是與縣學的夫子交流一二略作指點,全無擔起大任的意思。

如今他肯主動出面為寧縣做事,無疑讓康縣令看到了在築壩之事外更大的希望。

霓璎本想再做囑咐,身後的人忽然閃身不見,霓璎眼神輕動,看向前方。

一道清瘦的影子被夕陽拉的老長,慢悠悠的進入霓璎的視線。

霓璎一邊看着朝自己走來的人,一邊不動聲色将指尖字條揉成一團塞入袖中。

趙執出來時還帶了一條披風,他身高腿長,三兩步走上山坡,順勢将披風給霓璎搭上。

“本就刮着風,你還坐坡頭,不怕吹的頭疼。”趙執一屁股坐在霓璎身邊,兩條長腿随意敞開,兩手朝後撐着微微後傾的身體,也盯住山邊的夕陽欣賞起來。

霓璎:“準備的如何了?”

趙執笑了一聲:“對自己有點信心啊,您一聲令下前呼後擁的,這不都是小事一樁。”

霓璎從這份語氣裏聽到了一絲罕見的誠服,不由看了他一眼,就這樣對上青年平和帶笑的眼。

此刻的趙執又與前日夜裏不同了,至少看向她的眼神裏沒了那份驚懼敏感。

也是,他在她面前,再也沒什麽秘密了。

“我方才看到我爹的畫像了。”

“感覺如何?”

“簡直震驚。”趙執嘆道,轉而又自嘲:“你真不知道,想要抱怨一個人的時候,對着空蕩蕩的記憶和一張空白的臉有多不起勁。”

霓璎笑笑,這抹笑裏竟含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包容。

趙執一路走來,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說,可當他看到這抹笑,又覺得一切感激的話都顯得蒼白又無力。

“回去吧,該吃晚飯了。”他用了一個再正當不過的說辭。

霓璎看了眼暗衛退下的方向,心道也不差這一時半刻,便點頭應允,不想起身時踩到了身上厚重的披風,不由趔趄一下。

“小心。”趙執眼疾手快的扶了她一把,确定她站穩才松手。

“多謝。”霓璎站穩了,轉身朝坡t下走去,趙執沒急着走,眼睛緊盯着她的腳下,不料那極地的衣裙略過的草地上,赫然多了一個小小的紙團。

霓璎剛走下草坡,趙執就追了上來,兩人一起回來,小院果然已經開始生火做飯了。

比起昨日,今日更熱鬧。

一進院子就是璇音的抱怨聲——這屋子簡直比殷府更冷清,明日就是除夕了,她今日溜達時還瞧見別的門戶張燈結彩,可見江南也并非沒有過年的俗禮。

“熱鬧有趣的地方多得是,沒人按着你不讓走,随意。”

霓璎聲一出,璇音立馬安靜,眨巴着水靈靈的大眼睛全無反駁,趙執跟在後面,倒是沖璇音露出個略顯歉意的笑。

璇音挑挑眉,仿佛在說,她這樣子我早就習慣了你不必介懷。

這頭,霓璎進了房間,脫掉身上厚重的披風,順手摸了摸袖口,動作猛地一頓。

她腦中飛快思索,轉身一路出門,剛走出院門,霓璎就看到了安靜落在不遠處的小紙團。

她微微蹙眉,思索了一下,方才走到這時吹來一陣風,夾雜了些熏人的炊煙,她便擡手擋了擋,難道是那時候掉的?

趁無人注意,霓璎撿起紙團,塞回袖中。

晚飯後,璇音帶人去做最後的準備,趙執則趁着章氏喝完藥睡下,悄悄進房看了她一眼。

在兩個侍女的照料下,章氏趁着白日最暖和的時候洗漱了一遍,換了幹淨的衣裳,重新梳了頭,連指甲裏細小的髒污都被剔除的幹幹淨淨。

睡去的女人面容恬靜安詳,全無瘋癫時的不堪。

明日就是除夕,對趙執來說,無疑是近二十年來最不同的一個除夕。

他只是淺淺看了一眼,一轉身,霓璎就站在門邊看着他。

趙執退出房間,合上門,就聽霓璎道:“她今日很穩定,沒有一次發病。”

趙執扯扯嘴角,沒有說話。

霓璎看他:“想什麽呢?”

趙執:“之前你問過我,若有一日她忽然清醒了,能聽進去我說的話了,我要與她說些什麽。 ”

霓璎難得露出好奇的樣子:“嗯,想說什麽?”

“不知道。”趙執沒怎麽猶豫就給了這個答案,“我好像沒什麽想說的。”

其實不是沒什麽想說的,而是在過去的很多年裏,最該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拒絕了來傾聽他的委屈,而不明真相的外人他也不屑于過多解釋。

有些話藏的久了,深了,日積月累混雜出更複雜的情緒,而長大成人後對那些軟弱的委屈一笑了之的豁然,會讓他覺得,說不說都無所謂了。

“是嗎。”

趙執張了張嘴,心裏升起一股古怪的情緒。

他以為她會深究的。

面對旁人,趙執這張嘴要多緊有多緊,也從沒有那種感性的心情以及濃烈的傾欲。

除了她。

她有一顆再細膩溫柔不過的心,好像所有的苦痛到了她面前,都能得到治愈。

趙執想,若她再多問兩句,那些他沒能對着母親說出來的話,興許就全吐出來了。

廚房的熱水燒好了,璇音過來催促霓璎早些洗漱。

霓璎看了眼趙執,忽然說了句:“話別說得太早。”

趙執愣了半晌,回過神時,霓璎早已經出去了……

……

這一夜,趙家老宅的燈火熄的格外的早。

火光滅去後的黑暗裏,所有人都在為接下來的大戲暗暗攢勁兒,待到天蒙蒙亮時,加入特制藥物的凝神熏香無聲無息的在房中散開,章氏卻在一陣陣短促的敲打聲中醒來。

女人的眼神慢慢聚焦,滄桑的臉上浮上一層惶恐與無措。

在瘋癫的年月裏,她總是在這種狀态下醒來,惶惶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要沒有外力的刺激,她便會癡癡呆呆的一個人坐上一整日。

此刻,章氏的眼神慢慢掃過房中的布置。

這個老屋,還是章氏和趙執的父親趙闊剛成婚時住過的,直到懷上趙執,他們才去了縣城,卻也是将老屋的東西直接搬過去,所以趙執對家中舊物一清二楚。

此刻,這件老屋再也不是荒廢多年的落魄樣,房中的許多物件,都與舊時記憶重合在一起。

花色各不相同的褥子堆疊在通鋪靠南的窗口,她身上蓋着的,是一床繡了鴛鴦的紅被。

霎時間,章氏瞳孔緊縮,呼吸一滞,搭在被面的手驟然緊拽,與此同時,外面的敲打聲又響了起來。

章氏身體微微顫抖,眼神也變得空洞慌亂,可她聽得到聲音來源,便緊緊盯着房門。

聲音一直在持續,外面的一切并沒有強行湧進來,而那不慌不忙的敲打聲,竟像是一道道無形的邀請,在等着章氏自己去推開門一看究竟。

這個過程并不漫長,大約也就一刻鐘,可對于躲在暗處觀察的趙執,竟是片刻如年。

章氏下地了。

看到她連鞋子都沒穿,直接踩在了充斥着濕冷氣的地面時,趙執本能的想上前,結果肩膀一沉,被霓璎按住了。

霓璎一個眼神,他便不再亂動。

章氏一步步走到門口,輕輕顫抖的手擡起,推開了卧房的門,沒有了門板阻擋,那敲敲打打的聲音更響亮了。

今日是個好天氣,熹光從敞開的堂屋門湧入,鋪灑在男人的背上,從章氏的角度看去,男人正拿着一把鐵錘,身邊散了一堆手工做的器具和木屑。

章氏貼在門邊站定,她盯着那道背影好一陣,那人也沒有動一下,她也因此無法看到男人到底在忙碌什麽。

最終,仍是章氏先安耐不住。

她神色怯怯的貼着桌椅牆邊,始終保持着最遠的距離,慢慢從男人的背後挪到了他的側邊,也終于看到他敲敲打打的到底在做什麽。

木墩子充作臺面,男人一手捏着小錘,一手捏着雞血藤凹成的镯子,正往上貼銀片。

當章氏看清楚那只镯子時,整個人都不好了,她瞪大眼睛,開始在身上摸來摸去,她那只戴在身上許久的藤銀镯早就被霓璎拿了過來,此刻正在趙執手裏。

章氏發現自己的镯子不見了,立馬撲過去要搶。

男人早有防備,立刻停止敲打,精準的格擋住了章氏,同一時間,章氏也看清了這個男人的面貌,她雙目圓瞪,兩腿一軟,竟直接跌坐在地上。

男人并沒有慌張來攙扶她,甚至像是不覺得她哪裏不對勁,他只是沖她溫柔一笑,然後低頭繼續做藤銀镯。

此刻的堂間沒有人聲,章氏的腦子裏卻浮現出了一些帶着話音的畫面。

“這個叫雞血藤,是百草之王,是從劉二哥認識的一個藥商那兒買的,聽說是很珍貴的藥材,若做成镯子戴着,能延年益壽,好處多多。上回給你打的銀镯子還剩點料子,正好用上……”

女人一聽,語調微妙起來:“這腕子要多細才戴的上,我是戴不上的,不曉得你要送給哪個……”

男人哈哈大笑,無奈又寵溺,騰出手拍了拍女人的肚子:“當然不是給你的,是給他的……”

趙執猛地一怔。

從他有記憶以來,母親身上就帶着那個半開口的小藤镯,他一直以為那是大哥小時候的東西,看到這一幕,他才猛然意識到,這個雞血藤銀镯,是父親為他做的。

……

趙執的父親趙闊是個勤快又能幹的人,會幹農活,能做生意,身上少有男人的惡習,倒是有稚子熱血的好學勁兒,只要有機會,什麽都想上手學學。

首飾這東西,樣式複雜的肯定做不出,但若手工相對簡單,能以細心和耐心相抵的,他做出來都有模有樣。

趙執手裏的那只藤木銀镯就是趙闊親手做的,而當他真真切切看着眼前營造出來的畫面,聽着霓璎輕聲細語的解釋,心緒起伏間,他似乎也和章氏一樣回到了過去。

不同的是,他接收的是一段從未有過的記憶,認識的是一個從來都陌生的人。

這是第一次,父親的形象如此鮮活又真切的立起來。

屋內無聲,男人沒有只字片語的解釋,可當他繼續将銀片嵌入藤镯上時,章氏不再搗亂了,她的眼神漸漸平靜怔愣,像是陷入了一段新的困惑,她摸向自己的小腹,直勾勾盯着男人和他手裏的藤木銀镯。

這時,屋外傳來婦人的喊聲:“趙大郎,你兒子要上天了!”

這一聲喊驚住了屋裏的章氏,她還來不及反應,男人已經丢下手裏的東西急急趕了出去。

章氏像一個身在情境中的看客,慢半拍的跟出去,就看到男人将一個兩三歲的男娃娃從草垛上摘下來,一把抱在懷裏,手上蓄着力拍打屁股。

男娃娃嘴一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t。

章氏渾身一顫,似乎被這哭聲勾起了什麽記憶,跌跌撞撞的朝着兩人走去,一把抱過男人懷裏的孩子,拉過他的小手撩起袖子。

娃娃藕節般的小手臂上平滑完整,并沒有任何疤痕。

章氏的眼淚冷不防落了下來,她好像懷着天大的慶幸,一手緊緊捉着孩子的小手臂,一手急急地擺動,吐字生澀,拼湊起來的話意卻完整:“大郎……不能爬……掉下來,好大的傷口……流好多的血……”

她一邊說,一邊松開孩子,在自己手臂上相同的位置比了比。

趙執的大哥趙堅,手臂上就有這麽一道疤痕。

初為人父母,二人都有生疏出錯的時候,當年,章氏就是一時沒注意,讓趙堅從高處摔下來,腦袋倒沒事,可手臂上拉開了好大一條口子。

這道傷疤,也成為章氏在日後對趙堅的愧疚根源之一。

霓璎眼眸輕轉,見趙執垂下眼,目光黯然。

眼前這景象,只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不相幹的外人。

他們所想所念,都與他無關。

那一頭,緊張孩子的章氏被打橫抱起送回了房間。

她雖瘋了,卻可以感知身邊人的善意與惡意。

而眼前出現的男人,有一張讓她熟悉到不敢認的面孔,做着許多她熟悉到骨子裏,卻不敢輕易确認的事情,她只是愣愣的任由他擺布,将一雙腳放到了溫度剛好的水盆裏。

她下床時便赤着腳,不過片刻的功夫,一雙腳便像是兩坨冰疙瘩,好在暖水濯足,很快便回了溫度,也洗淨了腳底沾染的髒污。

男人沉默而溫柔,熟練的從櫃子裏翻出一雙新的白襪,仔細的為呆愣的女人套上。

無人窺見的角落,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泣。

霓璎和趙執一起轉頭,就看到一起蹲在旁邊暗中觀察的璇音兩眼紅紅的,捏着塊帕子抵在嘴邊,努力的不讓自己再發出驚擾的聲音。

她察覺到旁邊人的目光,轉過頭盯住趙執:“戲是演的,可情是真的。這附近認得你爹娘的,我們都差人打聽過,當年你娘嫁給他,不知道多少待字閨中的小娘子羨慕又嫉妒。不怪你娘受那麽大的打擊,我要是也被這麽個好男人寵着,以為是天長地久,誰知道是陰陽相隔,我也得瘋。”

璇音有點嫌棄這兩人破壞了自己的情緒,說完便不再搭理他們,扭頭繼續專注于自己排的戲。

霓璎看了趙執一眼,什麽都沒說。

趙執微微蹙起眉頭,若有所思的繼續看下去。

璇音的安排其實很簡單。

既然是要喚起章氏的理智,那就得把最觸動她的記憶全都挖出來,這些事情可能不是同一天,甚至不是同一年同一個地方發生,但沒關系,統統糅雜起來,一件接一件在她眼前重演,這樣才能造成更深刻的影響。

果不其然,不到半日的功夫,章氏就完全接受了眼前的男人。

他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對她有過多親密的舉動,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章氏的眼神變了。

她不再像誤闖詭境的外來者,惶恐不安的審視着周圍的一切,而是慢慢的融入了進來,好像她本就身處其中。

吃飯的時候,看到男人擺放碗筷,她會慢半拍的幫着擺坐具。

一家人圍桌而坐時,看到男人給孩子夾菜,她也會嘗試着為兩人夾菜,當每一個動作都落在實處,證明着這不是虛無的幻想時,她便陡然流露出一股興奮和喜悅,然後更加殷勤的做這些事。

整個過程中,除了孩子會偶爾發出笑鬧聲,沒有一個人說話,但在章氏的腦中,這些記憶或許已然跟着複活,像一副黑白的畫卷一點點上色出聲,與眼前情景融為一體,根本不需要多餘的演繹。

她開始主動跟着男人和孩子,不放過與他們在一起的任何時刻,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趙執就在旁邊看着,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默之中。

吃完飯後,院中忽然多了一堆幹木頭。

男人來到院中,拿過斧頭開始劈柴。

趙執眼神微動,好像想起了什麽。

一旁适時地想起了璇音的解說。

“情窦初開的少女或許期盼轟轟烈烈的感情,可對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女人來說,細水長流的溫柔才最動人。這村裏的婦人,哪個不是嫁了人之後女人當男人用的,打柴挑水,洗衣做飯都是本分,所以她們打架都比一般女人有力氣。”

“可你爹就不一樣了,從不讓她幹粗重活兒,因為你娘怕冷,每年快入冬的時候,他會把柴火備的足足的,家裏時時刻刻都是暖和的。附近鄰裏還曾玩笑,趙闊備柴,就是冬至。”

趙執恍然:“難怪。”

霓璎:“什麽難怪?”

趙執眼神一黯:“我娘冬日裏發瘋,就去劈柴火,怎麽攔都攔不住,可她根本沒多少力氣,柴火也扶不穩,險些砍到自己。”

他說話時,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右手臂。

霓璎伸手去拉他的右手,趙執指尖輕顫,他好像也成了失去反抗的章氏,任由霓璎把他的袖口拉起。

男人勁瘦有力的小臂上,橫亘着一道疤痕,那是他為了阻止母親砍傷自己,反被母親弄傷的。

當時的傷口一定很深,所以到現在都這般可怖。

趙執猛然回神,抽回手臂,飛快的将袖子放下來,重新看回去。

霓璎手頭一空,淡定的收回手。

男人開始劈柴,他動作利落流暢,劈的又快又好。

章氏原本在旁邊看着,忽然直直的沖了上去,伸手去搶斧頭。

趙執吓了一跳,以為她又要舊病複發,他都要沖出去了,又忽然頓住——章氏的确是想拿斧頭,卻不是像從前那樣發瘋搶奪,而是握住了斧頭的手柄,近乎祈求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我來。”

男人沒動,章氏卻更堅持:“讓我來,我來……”

下一刻,男人似乎被她說動,他将一個粗壯的木頭卡進拆堆中避免歪倒,然後手把手的教章氏劈開了這根柴火。

章氏如受鼓舞,轉頭沖男人笑了,那眼裏含了點邀功的味道,可更多的是一種自證的情緒。

接下來,男人會幫她擺好每一個柴火,保證她能穩穩當當劈開,可章氏到底力弱,才劈了幾塊就已經開始喘氣,男人想拿走斧頭,她卻抱緊了搖頭,嘴裏念念叨叨:“我可以……你歇着,我可以……”

就在兩人為一把斧頭僵持之際,一個小小的身影闖入了兩人的視線。

趙執眼神一動,發現這并不是剛才見過的那個孩子,而是另一個稍微大些的孩子,手上套着個雞血藤銀镯,男孩撿起已經劈好的柴,然後邁着小腿兒跑到牆邊,一塊一塊的累疊。

他意識到什麽,轉頭看了眼霓璎,霓璎卻沖他做了個噓聲動作,示意他繼續靜觀。

章氏看到這個孩子時,果然愣住了,等再看自己手中握着的斧頭時,她像被燙到般猛地松開手,惶恐的将手在身上擦來擦去,然後她擡起頭,看到了面前面露關切的男人,就像是抓住一塊浮木般撲了上去将他抱住。

男人溫熱的體溫和真實存在的身體令章氏很大程度的緩解過來。

這是她進入這個情景以來第一次重複慌亂,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在趙執的心頭輕輕一撥。

霓璎的聲音适時的響起:“在你母親的認知裏,只有你兄長參與了你父親在世的時光,一旦她意識到你的存在,便會對眼前所見産生懷疑。因為你不可能與你父親同時存在。她這番慌亂,或許是記憶出現了矛盾。”

趙執低低的“嗯”了一聲。

果然,當章氏轉頭時沒再看到那個孩子,她的情緒眼見着平複了下來。

柴火劈完時,已是日落黃昏。

今夜是除夕,可整個趙家老宅,卻沉浸在另一個人為營造的“幻境”中。

雖然“趙執”的出現讓章氏有了片刻的慌亂,但她很快回到了原本的狀态,看着“趙闊”的眼神,也越發清明而堅定,到晚間吃飯時,她已經能進廚房做飯。

章氏已經六年多不曾做過這些,可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裏,她清楚的記得碗碟的位置,清楚的記得誰愛吃甜的,誰愛吃鹹的,她和眼前的“趙闊”并沒有太多的話語交流,可她時而發笑,時而動容的表情,足以證明那些記憶都已經在她腦中完整的重演。

“差不多了。”霓璎忽然開口,一旁的璇音會意,沖她做了個明白的手勢,悄悄溜了出去。

趙執心頭一緊:“什麽意思?”

霓璎沒有解t釋。

到夜裏,章氏已經能熟練的幫孩子擦洗,和“趙闊”一起哄着他入睡,等孩子睡下,他們二人也會到房中,“趙闊”從容的躺下,而看到這一幕的章氏,遲疑的躺在了“趙闊”身邊,側卧着打量他。

“趙闊”已經閉上眼睡去,章氏眸光閃爍着,手試探性的伸了出去,碰到“趙闊”的手背。

終于,她慢慢的靠了過去,卻不是熱烈纏綿的擁抱,而是将額頭抵在了“趙闊”的肩頭,堪堪抱住他的一條手臂,小心翼翼的依偎。

這一幕看的霓璎心頭輕動,想到了那個晚上近乎無助靠在她身側的趙執。

她無聲側首,只見趙執正藏在黑暗中目不轉睛盯着房中情景,霓璎不知道他有沒有聯想到自己,這在此刻本也不重要。

章氏安然睡去。

房間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淺淺的藥香氣無聲氤氲,可趙執和霓璎誰也沒有開口,只是繼續安靜的守候在這裏。

子時将近,趙執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回過神時才發現他們已經在暗中呆了很久,他記得霓璎從來了這裏便有些風寒,本想開口叫她出去說話。

突然,外面轟然一聲炸響!

連趙執都吓了一跳,更別說本就眠淺的章氏。

有光亮從窗戶透進來,又很快滅掉,緊跟着有事一聲炸響,趙執猛然醒悟,是煙火。

這一刻,他好像懂了霓璎的動機。

舅舅曾告訴他,父親就是在除夕夜暴斃的。

那段日子,趙闊太忙了,因為章氏懷上了趙執,趙堅也到了要讀書的年紀,趙闊有心給孩子提供更好的環境和條件,所以越發賣力,可這一忙就沒顧上自己。

江南一帶素有除夕夜子時放炮竹的習俗,若是富裕闊綽的衙門,還會在河邊燃放煙火,引全城百姓圍觀,所以,大家都習慣守夜到子時,等到炮竹放完煙火看完,便回去煮餃子吃。

趙闊很累,但念及章氏喜歡煙火,便約定先小睡片刻,章氏因為懷着趙執,平日裏也嗜睡,便跟着趙闊一起睡去。

這一睡便過了頭,炮竹與煙火聲響起時,章氏被驚醒,趙闊卻再也醒不來。

因為年節,左鄰右舍要麽是回鄉不在,要麽是去河邊看煙火。

熱鬧的轟鳴聲,完全蓋住了章氏力竭的嘶吼。

無論她如何大喊,都無人來助。

……

章氏驚醒了。

房中燈火不知何時複燃,她清晰的看到了躺在身邊的“趙闊”。

起先,她只是試探性的去觸碰搖晃,輕聲呼喚,慢慢的,她的動作越來越急,聲音也越來越顫抖,夾雜着難以描述的驚恐和不安。

“趙闊——”

章氏忽然爆出一聲嘶吼,暗中的趙執拳頭猛然緊握。

他緊緊盯着崩潰的章氏,眼眶猩紅。

在旁觀了那些零零碎碎的過往,認證了那時何等平凡卻珍貴的回憶後,他第一次直觀感受到了屬于章氏的絕望和痛苦,也一并感到窒息。

父親并不是一個情話濃烈的人,至少今日趙執所見的不是,他與母親相處的一點一滴,都讓人堅信他們能和和美美的走完一生。

可他卻先走了,在一個令人絕望到極致的時刻,走的猝不及防。

當趙執覺得自己也快要陷入一種莫名的絕望中時,床上的“趙闊”緩緩睜開了眼睛。

後來,當趙執回憶起這一日時,心中無比明晰,一切的變化,都是從一刻起,而他永遠忘不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幕。

床上的“趙闊”醒來,原本絕望嘶吼的章氏張大了嘴巴,她的臉上布滿淚水,眼裏如有萬千情緒席卷過境,絕望,驚詫,茫然,然後,那雙眼睛重新注入了光彩。

她小心翼翼的擡起手,摸了摸“趙闊”的臉。

這時,“趙闊”開口說話了:“珍娘,我醒了,可以去看煙火了。”

僅這一句話,章氏淚如雨下,她的唇瓣輕輕顫抖,好像有萬語千言都在争相外湧,不知道說什麽好。

就在“趙闊”坐起來的瞬間,章氏忽然崩潰一般,放聲哭了出來,她的哭聲依舊嘶啞,卻不再如剛才那般透着絕望,而是截然相反。

一個做夢都希望出現的情景,真正的發生在了眼前。

趙執靜靜地看着母親,說不上任何緣由,他忽然覺得心裏一直以來在意執着的事,淡了。

他甚至很平和冷靜的想,也許,沒有他的出現,他們一家三口或許真的可以繼續平靜的生活下來。

可是,恩愛的夫妻有了孩子本沒有錯,為了孩子而賣力生存的父親也沒有錯,至于無法忘懷痛苦的母親,或許軟弱而極端,但這一刻的趙執卻生不出太多的怨恨。

就好像他曾對天質問,為何就是不能愛他一樣,這個軟弱的女人,也曾在絕望中一遍遍質問上天,為什麽她就必須失去自己的丈夫。

老一輩常說,命中有時終須有,又說命中注定,在熱血澎湃不信命的人聽來是何等軟弱愚昧的念頭。

可等到真正經歷,才終于發現,認命并不是妥協,而是不與既定的實施較真糾纏,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而是接受,然後踩着它繼續往前走。

趙執心念微動,看了眼身邊的女人。

她是何其尖銳的一個人,輕輕松松就道出了他短短十幾年人生的要義。

荒唐,卻令人欣慰。

從前,趙執是憋着一股勁兒選擇這條路往下走,直至今日,他也為曾經的自己感到欣慰。

“我改變主意了。”趙執忽然開口。

“什麽?”

趙執看着哭得不成人樣的章氏,忽道:“能借我一條手帕嗎?”

霓璎抽出自己的手帕遞給他。

趙執握緊,沖她微微一笑:“多謝。”

說完,他從黑暗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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