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
第 63 章
石平縣城。
天色微微擦亮時, 一個背着藥簍的身影走進城門，立馬被趙執叫住。
“廖叔，您總算回來了。”
廖大夫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趙執？你怎麽……”
來不及多說, 趙執幫忙接過廖大夫的藥簍，“我娘情況有些不好，麻煩您幫我娘看看。”
一聽是章氏的事，廖大夫眉宇間浮上一層淺淡的悵然，也不再多說，跟着趙執快步回了藥廬。
人是天亮之前到的, 但因為廖大夫昨夜出城采藥一直未歸，所以藥廬的弟子只能先安置病人, 好在章氏這些年一直都是在廖大夫這裏瞧病, 弟子們也都熟悉情況, 處理起來倒也游刃有餘。
“廖大夫, 能再施一次針嗎？”
廖大夫嘆了口氣，沒有給出明确答案。
章氏已經瘋了五六年，這五六年裏, 趙執為了給她治病, 幾乎把所有錢都投進去了, 可廖大夫卻說，章氏病不在身，而在于心。
藥物和施針，或能使她暫時冷靜消停，可她自己走不出桎梏, 一切手段都指标不治本, 但論及如何治本療心，趙執這個唯一能起作用的人卻無從下手。
治标好過不治, 倒也一年一年熬過來了。
趙執從廖大夫的表情裏看到了答案，神情一頹，苦笑道：“也罷，她這輩子大概就這樣了。”
廖大夫拍了拍趙執的肩膀，“我先看看再說。”
趁着廖大夫給章氏把脈的功夫，趙執才終于有功夫向藥廬弟子要了碗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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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有霓璎送的那晚護肝湯，解了他酒後的難受，可一夜奔波，到現在沒吃沒喝，腹中空空倒還好，就是嗓子渴的難受。
日出高照，暖烘烘的冬陽鋪灑在藥廬的小院裏，趙執坐在臺階上曬太陽，手裏端着剩下的半盞熱水，眼睛盯着自盞中升騰而起的袅袅熱氣。
白蒙蒙的霧氣似雲卷雲舒，又似九天仙女在雲間起舞時的裙袂披帛，都帶起一段溫柔缱绻的紛飛，趙執的眼神空空，盯出了神。
然後，他好像真的看到那些白蒙蒙的霧氣在空中凝結成了一個潔白的身影，她踏雲而來，衣袂紛飛，美的令萬千霞光黯然失色，還攜來一股……烤甜薯的味道。
趙執慢慢擡起頭，眼神重新聚焦，終于反應過來面前站着的并不是腦子裏的幻影，而是實實在在的人。
“殷殷……”
在這裏看到她，簡直和做夢一樣。
霓璎在趙執身邊坐下，将懷中捂着的布包拿出來打開，拿出一個烤甜薯來遞給他。
原來不是錯覺，是真的烤甜薯。
而她既不追問，也不解釋，只是在他又渴又餓的時候，帶着噴香的烤甜薯來到他身邊，靜坐陪伴。
趙執壓下心底蜂擁而上的酸澀，将手中的碗盞放在腳邊，接過烤甜薯對半撇開，左一口右一口猛吃起來。
身邊傳來一聲刻意的咳嗽聲，趙執鼓着兩個腮幫擡頭，見霓璎手裏還捏了一把精致的小銀勺，她手指輕輕搓動，小銀勺從一把變成兩把，原來是疊在一起的。
趙執略顯茫然的看向霓璎，須臾，兩人相視一笑。
第二個烤甜薯掰開，趙執給了霓璎一半，兩人就坐在臺階上，捏着小銀勺一口一口慢慢吃。
細膩綿軟的烤甜薯在口中碾碎了一點點化開，是趙執有生以來吃的最美味的一頓烤甜薯。
兩個甜薯入腹，廖大夫那邊剛好診完出來。
趙執連忙起身上前詢問情況。
“沒什麽大礙，就是有些風寒，熬兩副藥吃下，冬日裏注意保暖就好了。”
趙執點點頭：“有勞了。”
廖大夫這才發現霓璎在旁，以為是其他病患：“這位姑娘……”
趙執解釋道：“這位娘子是我朋友。”
廖大夫目光掃過二人，了然的點點頭，趙執轉頭與霓璎道：“你稍等片刻，我去看看我娘。”
霓璎：“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趙執進屋後，霓璎忽然叫住正準備去整理藥材的廖大夫：“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
章氏是被趙執敲暈的，雖然還沒醒，但氣息正常，廖大夫也沒診斷出什麽別的毛病，應該沒什麽問題，反正她醒了也只會發瘋折騰，他自己是應付不過來的。
藥廬的弟子送來包好的藥，是治風寒的藥，剩餘則是凝神養氣之類，趙執謝過，又付了診金和藥錢，在章氏的床邊坐下，終于有功夫思考起別的事。
女管事會追來這裏，肯定是知道了些事情，這也是為什麽他沒急着追問。
按照他原先的計劃，如果築壩和羅齊中的事情能順利完成，他便可趁機在衙門謀求職位，等到自己站住腳了，他便将母親接來。
舅舅舅母不可能幫他找照顧母親一輩子，為人子女，始終要擔起責任。
所以他都計劃好了，在青梅巷附近再買個小宅子讓母親住，買個仆人照料日常起居就行。等母親和趙老頭再年邁些，他照料起來也不用兩頭奔波。
将這二人穩定住，他便可心無旁骛的繼續謀求自己的事業，直至能夠游刃有餘的成為她的依靠。
回想昨夜見到劉文和包金銀鬼鬼祟祟的樣子，再結合昨夜情形，趙執多少有些猜測，可這已經不重要了，随着舅舅舅母忽然出現，計劃完全被打亂了。
忽然想起霓璎還在外面等着，趙執不敢再耽誤，連忙起身出門。
打開房門的瞬間，外面的人剛好擡手要敲門，兩廂對上，彼此都是一愣。
霓璎放下手：“你母親如何了？”
趙執回神，本想讓開身位請她進屋裏，可一想到屋裏睡着的人，又改換想法，自己走了出來，和上房門。
“沒什麽大礙，她現在正睡着，就不請你進去了。”
霓璎點點頭。
趙執兩手在身側搓了搓。
“你……”
“我……”
兩人同時停下，對視一眼，霓璎：“你先說。”
趙執也不過多推讓：“我娘現在還在昏迷，我得把他安頓好了才能回去，你能不能幫我轉告師縣尉一聲，就說我有私事要耽誤兩日？還有我舅舅舅母，我實在不知他們會忽然去寧縣，更沒想讓他們打擾你，你只管将他們請走，就說是我的原話，有什麽事就來找我。他們若花銷了什麽，也都算我的。”
頓了頓，趙執真心道：“多謝你。”
霓璎耐心聽完，這才開口說自己要說的話：“我來之前就已經替你打過招呼，那邊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兩三日時間，耽誤不了多少功夫。至于你舅舅舅母，無非是多兩張嘴吃飯的事，算不上打擾，倒是你，打算怎麽安置你母親？”
趙執聽她說完，心裏以門兒清。
她果然都知道了。
“先找個地方住下吧，雇個奴仆照料，至少不能再放在舅舅和舅母那裏了。”
霓璎思忖片刻，“我……”
“真的沒事。”趙執像是猜到她要說什麽，根本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我家在城外還有個老屋，我爹娘成婚後搬到縣城，老屋一直空着，後來我娘賣了縣城的宅子，又搬回了老屋，我在那兒長大的，收拾收拾就能住。”
他細致的交代着自己的安排，似乎真的不需要任何人為他操心，更不需要誰來同情。
霓璎靜靜的凝視他片刻，點點頭t，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趙執始料未及。
他幾乎下意識的抓住她的手腕。
霓璎回過頭，順着他的手慢慢擡起頭，看向他的眼睛，她的眼神像一把鏟子，将他深埋的心思一點點剖開，完全袒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抛開不願被同情施舍的種種外因，她能于此時此刻出現在身邊，對趙執來說簡直就像神跡，是他求都不敢求的。
霓璎笑了：“你雖不想接受我的幫忙，但似乎也沒想趕我走。”
趙執放開了手。
而霓璎沒有給他太多糾結遲疑的機會，直接開始安排：“馬車就停在外面，你既知道方向，就你駕車吧。”
趙執站着沒動，盯着霓璎看。
霓璎挑眉：“看什麽？天寒地凍的，你想直接扛着你母親去老宅？左右都得要輛馬車，若你實在不好意思，就當租我的，付錢就行。”
趙執抿着唇，無力的笑起來。
這次他沒有再拒絕。
霓璎不止自己來，還帶了兩男兩女四個随從，送章氏上車的時候，趙執本想搭把手，霓璎直接把他扯到一邊，“別添亂。”
結果幾個随從配合極好，輕松将章氏送上了車。
趙執：“多謝。”
霓璎：“這種話等有閑工夫的時候再說吧，先處理眼前的事。”
她的冷靜竟讓趙執慢慢從此前獨自面對變故時的焦躁郁郁中脫離出來，他點點頭，沒再說這些。
去老宅的路上是趙執駕的車，兩個侍女左右夾擊架着章氏，以免她失控跌撞。
霓璎坐在章氏對面，靜靜凝視着昏睡中的婦人。
因為瘋癫不能自理，她頭發梳的糙亂，身上的衣裳乍看無恙，可細細看去，邊角仍有髒污泛黃，指甲裏還嵌着髒污，手掌上有很多細小的傷痕。
雖然昏迷了，但不難看出章氏有一張姣好容顏，只是額上眼角都是皺紋痕跡，冬日缺少養護，臉上還有皴紋。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她折磨着趙執，也折磨着自己。
……
趙執說的老屋已經有五六年沒有住過人，原以為多少會有些破敗，但實則不然。
一圈矮牆圍起三間高低不一的矮房，中間是日常起居的主屋，左側是廚房，右側是雜間，屋後還修了一個連着茅廁的豬圈。
房舍的确很老舊，但基礎很紮實，且上上下下都有人為修補過的痕跡，雖然沒人住，但一點沒壞。
床褥是來的路上趙執臨時花錢買的，他打水将主屋的床鋪仔仔細細擦了一遍，等幹了之後鋪上褥子，這才将章氏放上去。
“別看是老屋，住人沒問題。”趙執擰着帕子，一邊擦洗一邊和霓璎說話。
霓璎指了指屋裏的修補痕跡：“這些都是你修的？”
趙執“嗯”了一聲：“舅舅把我娘接走了，我也不在這邊，房子太久沒人住容易破敗，還容易招賊，所以我跟附近的鄰裏打過招呼，逢年過節就回來一趟，給大家送些禮，再看看哪裏需要修補。當時就覺得，說不定哪日會回來住，沒想到這麽快就說中了。”
趙執把一個坐具擦得幹幹淨淨，又用幹巾子擦了好幾遍：“別站着了，坐吧。”
霓璎帶來的四個人，兩個侍女守着章氏，兩個随從則幫着收拾，忙活了大半日，老屋終于收拾的有模有樣，只需要添置些日産用物就可以安心住下。
“你就別跑了，讓他們去吧。”霓璎幫趙執理了個清單，讓兩個随從駕車去鎮上買，趙執張口欲言，可看到霓璎有條不紊的安排着一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霓璎察覺，問道 ：“想說什麽？”
趙執抿唇笑笑：“沒事，以後說也一樣。”
霓璎了然。
“是不是得打點水回來？”
趙執點頭：“後面有山泉，這裏都是去那邊打水。”說着找出兩個水桶。
趙執熟門熟路去後山打水，回來時遇上幾個也要去打水的婦人。
趙執人長得俊朗，每次回來還給附近鄰裏送禮，婦人見了他都是和和氣氣打招呼。
“二郎回來了。”
趙執停下寒暄，剛說兩句，對方忽道：“二郎，你什麽時候成的親啊，怎麽也沒擺喜酒呢。”
趙執愣了愣，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麽？”
對方以為自己說錯了：“與你一起回來的，不是你媳婦？我看她在你家忙活呢。”
趙執心說當然不是，可話到了嘴邊，就變成：“還不是……”
還不是？
幾個婦人都是過來人，“還不是，那就是遲早都是，二郎真是好福氣，找了這麽個美娘子。”
趙執不再寒暄廢話，匆匆告別往家裏走，還沒進屋，遠遠瞧見廚房升起的青煙。
走進院門，趙執嗅到了燒火氣，他放下水桶走到廚房的窗邊探頭看。
竈膛前，女人一手輕斂羅裙，一手捏着根燒火棍，從容的戳着竈膛裏的火堆，那火便蹭蹭燒的更旺……
真是連燒火都卸不掉的優雅。
趙執輕輕彎唇，抱手靠在窗邊，這一看便是許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