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梧悅七號樓的某個房間,此時正窗簾緊閉。室內一片昏暗,滴滴答答的水聲不時從衛生間傳來,莫名像老式鐘表的鐘擺,響得人心煩意亂。
謹玫坐在電腦前,熒熒的屏幕正閃着光。
她移動着鼠标,在阮江交響樂團的錄用公示名單上,遲遲沒有點進去。
她思慮片刻,終于下載了附件。
短短幾秒的下載時間,樓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烈聲響,咚咚咚得像一腳腳踩在她的胸口,悶得她呼吸困難,差點沒背過氣去。
不出她所料。
果然沒過。
知道了這個結果,謹玫反而松了口氣,她關掉網頁,頭順勢低下去,伏在臂彎裏。
忽然,手機響了起來,在這靜谧無邊的氛圍裏,原本歡快的音樂,此時卻凄厲得像尖叫。
謹玫沒擡頭,手摸索來,摸索去,終于碰到了手機邊緣,她拿在手裏,胡亂在屏幕摁了幾下,聽見對面傳來聲音,她才有氣無力地哎了一聲。
徐筱陽的聲音應聲而出。
“小玫玫,你在幹嘛呢,微信也不回,短信也不看的。”
“我——”
“哎,我怎麽沒在錄用名單上看到你名字?”
筱陽急促的聲音壓不住,“你要不要打電話問問,是不是結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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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再問問吧。”
謹玫含混了幾句,順勢挂斷了電話。
周圍重新回歸寂寥。
謹玫指尖掐着手機,有一搭沒一搭地來回晃着。
啪的一聲,手機掉落在地,而電話也在這時又一次響起,謹玫瞄了眼電話,這才慢慢俯身下去,劃開了屏幕。
還沒等謹玫說話,母親向安的焦躁聲音便遮掩不住。
“女兒,我告訴你個好消息!”
好消息,我還能有什麽好消息。
謹玫嗤了一聲,沉默着聽電話,向安似乎并未覺察謹玫的心思,還在自顧自地說着,“我剛剛從網站看了公示結果,你不用發愁工作了,你猜你被哪兒錄到了。”
聽到錄用二字時,謹玫腦中恍惚一陣。
她以為自己方才看錯了。
“義雲職院,你被義雲職院錄用了!”
像驟然呼嘯過的風,向安口中的義雲職院,遽然将她打回原形。
母親的歡喜壓不住,而謹玫原本混沌的思緒,也慢慢變得清晰。
她想起來,好像在面試阮江交響樂團時,為求保底,一并在義雲,一個她根本就不怎麽熟悉的城市報了音樂教師的崗位。
考試加面試,一系列流程走下來,她就将其抛諸腦後。
謹玫的失望,在這時才展露無遺。
“媽,你那麽興奮幹嘛,搞得好像是你面試通過了一樣。”
向安忍不住呲她,“你有什麽不滿意的,我覺得這個工作最好不過,讓你練了那麽多年的小提琴,你那心心念念的阮江交響樂團,你不也沒進去嗎。好了,去吧。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安定,你在外面飄着,沒工作沒着落,媽媽也不放心——”
謹玫還意欲辯駁,“我沒通過那是因為我發燒了,當時疼得骨頭都要散架。樂團不是我不想進,更不是能力不夠——”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那你說,現在有什麽好辦法。”
向安反問,“我沒有阻擋你的路,你可以再去應聘,但除了阮江,其他城市你又看不上,那怎麽辦,這段空白時間,難道你要一直閑着?你看看你一個人在阮江,頹廢成那樣,那日子過得狗都嫌棄。我的心肝寶貝,行行好吧,你要氣死你老媽啊。”
謹玫呼之欲出的話滞在喉間。
她反駁不了,母親所說的話句句是實,她就是反駁也理屈詞窮。
沒有錢就沒有話語權,單單找工作的這段時間,她就深刻明白了這個道理。
上學時她背靠家庭,不愁錢財。可自從音樂學院畢了業,找工作的這段時間,如果不是依靠父母,她早就入不敷出了。
雖說向安不是小氣的人,但一直做伸手族,謹玫也不願意。
謹玫在這短暫的幾秒鐘,回顧了自小到大的片段,她本就從小聽從他們,一路走來,他們決定的路大部分是正确的,謹玫還未真正涉足社會,既然父母堅持,那她多說也無益。
謹玫嘆了口氣。
沒辦法,那就去吧。
謹玫提前将包裹寄到了義雲,她不知道哪裏可以落腳,便将地址寫成了義雲職院,只因為她提前得到了通知,被告知能有宿舍。
住處雖然簡單,但起碼是個兩人間,可以短暫延續她讀研時自由的空間。
然而入職的前一天,謹玫站在義雲的車站前,徹底傻了眼。
“沒有安排住宿?”
謹玫不相信,她又一次重複了一遍短信上的提示。
然而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一瞬間困惑,難堪,還有許多複雜思緒交織在胸腔裏,堵得她不知該說什麽。
就因為對一個陌生地域莫名其妙的信任,謹玫沒讓父母相陪,如今她只能獨自一人,孤單單地站在日頭底下,汗流浃背。
天氣實在清爽,不知不覺裏,風中已有了秋意,撩在人身忽冷忽熱。
先別管行李,找個地方落腳吧。
謹玫拿出手機,硬着頭皮在網絡搜尋租房,她有潔癖,然而義雲的房子太貴了,她一個人承擔不了全套房的費用,只能在一衆單位附近的合租房裏徘徊尋找。
終于在夕陽即将下落時,謹玫簽下了三個月的租房合同。
錢出去了大半,謹玫捏着手裏的紙,忽然悵然失落。
這個時候,筱陽應該與師姐師哥他們在樂團彙合了。
謹玫背過夕陽,走了很長時間的路,夕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天色漸漸變暗,她的影子逐漸融合在黑夜裏,路燈昏暗,這如影随形的黑色伴随着她走了一路,像一種排解不開的寂寞,怎麽都無法擺脫。
回到了小房間內,她向母親打了個電話,不知怎的,她心情好了一些,不再那麽壓抑。
或許是方才在路上撿到了別人的錢包,她見到了失主後發覺她們同是一個單位的,加之人也是阮江音樂學院畢業,無形中便多了一層親近感。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
向安說,“女兒,好好照顧自己,雖然一個人在外面,但我希望你能快樂。”
謹玫答應着,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
等她再次醒過來,發現距離報到的時間還有不到一個小時。
謹玫騰地起身,出門攔了輛出租。等她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前,看到不少本地車牌的小車駛進門口。
她再次确認了時間地點,便要向大門內走去。忽然,一只大手攔住了她的去路。
保安一臉嚴肅,“幹什麽的?”
謹玫怔在原地,拿出手機與他看,“抱歉,我新入職,今天來報到的。”
“原來是新老師啊。”
保安看過信息,很快換了副面孔,他擺了擺手,便示意讓謹玫進去。
“您太年輕了,不好意思,我還以為是學生呢。”
謹玫不禁問,“這裏是大學,應該能随意進出吧。”
“可不是,平時都管得嚴呢。您入職後,保衛應該會發您個出入卡,到時候要憑卡進出。”
盡管不甚理解,謹玫也沒有多問,她謝過門衛大爺,便徑自走了進去。
過了小門,眼前便豁然開朗,綠樹如傘蓋一般郁郁蔥蔥。
她不禁擡頭,只見頭頂綠葉遮天蔽日。
這是這個地方留給她的第一印象。
眼前一條柏油馬路,逐漸延伸出坡度,讓她有直通山頂的錯覺。
謹玫一邊走,一邊打量周圍,行至路中央時,她再度向下望,只見遠處停了許多汽車,此時在她的視野裏,就如玩具一般大小。
謹玫心中升起股莫名的情緒,她恍然覺得不真實,如處雲端,但明顯腳踏在實地上,讓她生出幾分割裂感。
再向上,建築便逐漸冒頭,直至全部展露在謹玫面前。一座樓宇伫立中央,氣勢龐大,四周有旁的樓錯落,一縷陣風刮過,地上綠樹投下的光斑似也跟着搖晃。
謹玫原本念的阮江音樂學院以綠化著稱,眼前樹木郁蔥,讓她不由想起研究生時代每日走過的林蔭路。
熟悉的感覺沖淡了隔閡,她深吸了口氣,便走入大樓。可進來後,她又一次怔住。
門口指示圖顯示,樓內共六個區,其中四個依次分布在東南西北四個角,剩下兩個坐落于中間,每個區各有30個教室及辦公室。
對于不熟悉的地方,她理應好好規劃路線,可謹玫偏不信邪,一頭紮進了走廊,這一走,便讓她徹底迷了路。
她只能求助路過的一名男士。
“您好老師,我想問一下,乙區1128怎麽去呢。”
末了,她又補一句:“我想去人事科報到。”
男人很年輕,看模樣與謹玫相差無幾,可眼神的銳利讓謹玫退卻,他顯明了不是初入職場的人,不像好說話的樣子。
謹玫有些後悔在一衆人裏挑中了他。
停頓幾秒過後,男人饒有興致地問了一聲,“新老師?”
謹玫下意識答應。
她瞧了一身上的衣服,簡單的白T,淺藍色牛仔褲和帆布鞋,很是清新,但與學生無異。
她不由再次想到門口保安那句話。
——還以為您是學生呢。
男人突然開口說,“這裏的房間編號分內外圈,偶數號在外圈,奇數號在內圈,你一直在這附近轉悠,肯定是找不到這個房間。”
謹玫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瞥到一方角落,果然是她未去過的地方。
“謝謝您!”
她道過謝,便扭過頭去。
等她再回過頭時,男人已經走遠了。
順着男人的指引,她順利找到了人事科。敲過門後,一名女老師擡頭,她扶了下鼻梁的鏡架,便又低下頭來,“來報到嗎?”
“啊,對。”
謹玫進到屋內,從包裏掏出了報到證等一系列材料,遞了上去,“謹玫。”
聽到這個名字,女人複又擡頭,她接過材料後看了兩眼,這時臉上有了笑容,“謹老師很厲害呢,阮江音樂學院可是很難進呢,你又學的小提琴,真是不錯。”
謹玫笑了笑,不忘說聲謝謝。
女子開始為她辦理手續,謹玫杵在一邊,小心翼翼地确認道,“我是分到學前教育學院了嗎?”
相較其他工作,她之所以選擇這裏,為的就是義雲職院有學前專業,她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練琴。
這樣一來,她不會手生,二來還能賺錢,是個不錯的選擇。
女老師低下頭,“我看你分到哪裏去了呢——”
女人翻閱着名冊,用手指着紙頁,從第一個名字開始尋找,忽然她停住了動作,“找到了,教務處。”
謹玫如墜冰窖。
她的頭頂傳來陣痛,像猛然兜頭潑了桶冰水,猝不及防。
幾秒過後,她身後又延伸出火辣辣的痛,像被火燎過,她咬了下嘴唇,才感到唇面幹涸,像一瞬就脫了水。
她提出疑惑問,“教務處,為什麽不是學前教育學院,我記得我當初考試的時候,填報的崗位就是這個啊。”
她對這個工作雖說不怎麽上心,但當初考的什麽,她還是腦子清楚的。
女老師笑了笑,“雖說是這樣,但我們要根據學校實際來分配崗位,本來教務處人員夠了,但有一個老師臨時說不來了,這不就空出一個缺口嗎。”
見謹玫面色不好,女老師便繼續安慰,與其說是安慰,倒不如說是勸告,“既然進來了,不是就要為學校服務嗎,沒關系,就當做是借調,為期一年,你要真堅持不了,到期了可以提意見嘛。”
謹玫半信半疑,“真的?”
“那是當然。”
或許是女老師說得太過誠懇,抑或謹玫本就不願為難旁人的性格,她默不作聲地簽了字,那黑色的筆墨映入眼簾,白紙黑字,像一張賣身契似的。
“好了,去9樓會議室開集中會議吧。從這裏出去,向左拐下了樓梯就可到了。”
謹玫謝過她,正要出門。
“不要和其他人說,你已經知道自己去哪個部門了哦。”
謹玫回過身來,正與女老師對視。
她眼中似有捉摸不透的狡黠。
既來之則安之,謹玫又急着開會,沒将她說的話放在心上,她慢慢将身體回過,依照女老師說明的方向,謹玫順利找到樓梯。
此時走廊靜谧不已。
大概是剛過了課間,由樓下蔓延而來的喧嚣不知何時消失不見,偶爾有人聲傳來,經耳膜一過濾,便又覺得模糊,似隔了很遠的距離。
謹玫剛走到樓梯間,踏兩步下樓,忽聽見有女人說話。
“幸川,你到底怎麽想的,我們之間,我們之間還有什麽話不能說破的,你——”
她頓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
偷聽別人的話固然不好,可她已行至中途,忽然掉頭,動作更大。
躊躇之時,謹玫暗下決心,她悄悄後退兩步,正要轉身之時——
地上那抹影子忽而拉長,慢慢變得具象,一張清隽的臉出現在樓梯的拐角,正正與她四目相對。
她不曾料到,彼時的幸川同樣也後退兩步,面無表情地盯向她。
正是方才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