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九月初秋,榕城的雨淅淅瀝瀝下了小半個月。
整座城都被霧氣籠罩着,連帶着室內,都染上些許潮熱。
卧室中央的大床上,姜棠蜷縮在被窩裏,眉頭緊皺,額角有滾滾汗珠。
仿若回到了那個昏暗小房間。
一門之隔,火焰肆意席卷門板,幾乎要透過底端門縫燒進來。
濃煙滾燙,鑽進五髒六腑,似要将她燒成灰燼。
門縫下若隐若現的火焰刺痛了她的雙眼,滾滾濃煙模糊了視線。
也随之鑽入她喉間。
像是一雙無形的手扼住她脖頸,她感到不能呼吸,窒息感湧上來。
那瞬間,她覺得就要死在這裏,死在這滾燙火場中。
“別怕——”
忽然。
房門猛地被砸開,碎屑四濺,一道男聲随之傳至耳畔。
如山間清泉、雪後松竹,周遭炙熱溫度也陡然下降。
逆着光,她看不清男人的樣貌,但依稀可見男人伸出手的腕骨處,一顆緋紅色痣。
如躍動的火焰,令人過目不忘。
*
“——”
姜棠從夢中驚醒,張開嘴大口大口呼吸周圍空氣。
環顧四周,看到熟悉的座椅和收起的小桌板,才想起她剛結束了外地的活動,正坐在飛往榕城的飛機上。
一位空乘半蹲在她身邊,禮貌提醒:“這位女士,飛機已經到達榕城機場,請您攜帶好随身物品,祝您旅途愉快!”
顧不上從那場夢中的情緒中抽離,姜棠拿紙巾随意抹了把額頭上的涔涔汗珠,提着挎包走出航站樓。
外面微涼的風吹在身上,讓她的頭腦清醒不少。
自從搬離姜家,她夢中幾乎沒有那段地獄般的日子。
今天是怎麽了?
難道是在提醒她什麽?
四下看了眼,經紀人給她安排的車還沒到,她拖着行李箱在航站樓門前的空曠廣場找了條長椅坐下。
低頭看手機時,身邊響過一陣行李箱滾輪咕嚕嚕滾動的聲音。
起初她以為是經過的路人,并沒太在意,卻發現聲音離她越來越近。
下一秒,行李箱在她視野裏出現,一道嚣張跋扈的譏諷随之響起:“呦這不是女明星嗎?怎麽?陸家不派車來接你?”
聽到這刻骨銘心又無比厭惡的熟悉嗓音,姜棠擡起頭循聲看去。
對上了一張她壓根不想看見的臉,同時那張臉的擁有者也是她夢境裏那場熊熊烈火的始作俑者——
姜妤。
她同父異母的妹妹。
姜妤鼻梁上架了副黑色墨鏡,見她露出的嫌棄表情,紅唇扯出抹嘲諷弧度:“陸家都履行婚約了,你不攀住陸尋昭這根高枝,偏要進娛樂圈,這不兩年了還沒混出個名堂來。”
似乎為了印證這句話,姜妤看了眼除了她倆就空無一人的廣場,嗤笑了聲:“你看,堂堂大明星出機場都沒個粉絲來接機,真是沒用。”
姜棠本不想搭理姜妤,但奈不住那張臉和說出口的話太過欠揍。
視線越過那張嚣張的臉,落在姜妤腳邊的行李箱上,學着她的樣子陰陽怪氣:“姜大小姐的千金玉手也要用來拎行李箱啊,好可憐哦。”
“哼……”這句話似乎給她陰陽怪氣爽了,姜妤揚起下巴從鼻孔哼出冷笑。
姜棠:“……?”
莫名其妙。
專門繞過來找罵的?
姜妤想起走過來的主要目的,猶豫了一會,不情不願開口:“父親六十大壽快到了,他問你什麽時候回家。”
停頓了幾秒,又說:“爸爸他很想你……”
“我去看你們一家三口恩愛和睦嗎?”姜棠自嘲地輕扯嘴角,眼底滿是厭煩,“麻煩你告訴他,那不是我的家,我已經和姜家沒有任何關系,他于我來說不過是陌生人。”
“哦……”得到拒絕的回答姜妤也不意外,默默應了聲,拖着行李箱揚長而去的同時撂下一句,“正好我也不想見到你。”
姜棠看了眼姜妤潇灑離開的背影,似乎從中感受到了一點…失落?
她很快搖搖頭,否定了這個感受。
姜妤自幼視她為眼中釘,只要逮着機會必然會來嘲諷幾句,有時從別處受氣了,甚至會動手打她。
起初,她會反抗,會罵回去、打回去,但姜妤有父母撐腰,她沒有。
唯一愛她的母親在她五歲那年葬身于一場雨夜車禍,自此她在姜家的日子過得水深火熱,也養成了她凡事不争不搶的佛系性格。
手機鈴聲驀地響起,她晃晃腦袋把莫名的情緒趕走,怔了兩秒才慢緩緩接起。
“你先找個咖啡店坐着吧,高架橋上堵,司機估計還要二三十分鐘才能到……”
“姜棠?你在聽嗎?”
經紀人陶娜在那頭自顧自說了半天,遲遲沒聽到她的回應,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嗯。”姜棠回過神,指尖揉了揉眉心,忽然看到路邊停着的一輛私家車,語氣淡淡的,“讓司機回去吧,我打到車了。”
不管那邊一頭霧水的陶娜,姜棠挂斷電話又往路邊那輛黑色私家車看了眼,随後提步走了過去。
輕車熟路拉了下後座門,發現車門上了鎖。
她往前走兩步敲了下駕駛座車窗:“龔叔,開下門。”
司機龔叔瞟了眼後視鏡,嘴張開想要說些什麽。
龔叔欲言又止的模樣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在聽到車門“咔噠”一聲響後,她再次拉開車後座門。
俯身剛要鑽進車裏,猝不及防撞上一堵人牆。
“嘶…”她被撞得捂住了頭頂。
退出去站定,她探頭往車後座看了眼,原本她想坐的地方已經坐了個男人。
男人一身黑色襯衫,領口紐扣扣到最頂端,黑色西裝褲下兩條大長腿交疊着,顯得車後座更加狹小逼仄。
清隽冷傲的臉上挂了副銀絲邊框眼鏡,藏在薄薄鏡片後的雙眸情緒難辯。
緊抿的唇瓣和冷硬的下颌角,無一不昭示着——
他不好惹!
姜棠驚得接連後退了幾步。
這不是……
她那只在新婚夜見過一面的聯姻對象?!
只是那晚的回憶不太美好,更何況第二天她那聯姻對象就遠赴國外出差,之後沒再見過面。
要不是方才姜妤提起,現在又真真切切見到了本尊,她都快忘了還有這麽一號人物。
察覺到她過于驚愕的視線,男人從手中那堆文件中擡起頭淡淡瞥了她一眼,沉默了一會才說:“上車。”
投射到她身上的視線太過冷厲,她縮了下脖子,內心陷入糾結。
一邊是算不上熟悉的聯姻對象,只怕上了車會更加尴尬,另一邊是給經紀人打電話讓商務車司機再回來,無論哪個都不是最佳選擇。
“還愣着做什麽?”
陸尋昭的嗓音好似沾了冷風,愈發冷冽,态度生硬到姜棠無法拒絕,只能硬着頭皮上了車。
“砰”地一聲車門關上,車內瞬間陷入無比的寂靜中,連姜棠默默咽口水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果然。
好尴尬…
姜棠正襟危坐,脊背挺得筆直,餘光偷偷往陸尋昭身上瞟。
身側男人姿态放松地靠在座椅上,垂眸認真處理公司文件。
哪怕見慣了娛樂圈各色各樣的帥哥,面對陸尋昭這張女娲精雕細琢的精致面孔,姜棠也不由得感嘆一句,認真工作的男人才是最帥。
不知不覺她看呆了眼,過于直白的視線忘記收回來,猛地同陸尋昭輕擡起的深邃眼眸對上。
“這麽好看?”陸尋昭似笑非笑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姜棠聚焦視線,發現他不知何時把眼鏡摘了。
離得近了,她甚至能聞到陸尋昭身上絲絲縷縷的清冷木質香,以及——
清晰看見他眉骨下方那顆沉穩又不失張揚的鉛灰色小痣。
“咳咳…”
偷看被抓包不是件光彩的事,姜棠張嘴想說些什麽來辯解一下,被喉間口水嗆到,劇烈地咳了好幾下。
好不容易平複情緒,包裏的手機又嗡嗡震動起來。
陸尋昭好笑地看着她滿臉緋色手忙腳亂翻找手機,又靠了回去,側眸看向窗外的燈紅酒綠。
電話是工作室的助理兼徒弟打來的。
接通之後,姜棠習慣性詢問:“什麽事?”
徒弟問:“師父今天有時間來工作室直播嗎?”
因在杭城外婆家耳濡目染的緣故,姜棠自幼就對非遺纏花感興趣。
後來經外婆介紹,她跟在榕城非遺纏花協會會長身邊學習手藝。
為了不荒廢這門技藝,在進娛樂圈實現母親夢想的同年,她開了家纏花工作室,平常無事就接一些定制的訂單,每周也會開一兩次直播向大衆科普非遺纏花。
她當初進娛樂圈的部分原因是賺錢。
用賺來的錢貼補工作室,還能利用明星效應推廣非遺纏花,兩全其美的事。
然而,她似乎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在娛樂圈兩年仍籍籍無名,積累的粉絲數量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說沒有。
宣傳非遺文化,那更是沒影的事了。
想想都令人頭大,感覺前路渺茫啊。
“所以……師父你今天有時間嗎?”見她久久沒應答,徒弟又問了一遍。
試探性的話語将她出游的思緒拉回:“今天?我好像沒有行程安排,我看看……”
姜棠剛點開微信準備向陶娜要一份行程安排表,只聽身側男人淡淡提醒:“今晚要去老宅赴宴。”
老宅赴宴?
她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姜棠不解地輕皺眉頭,陸尋昭沒有絲毫要解釋的感覺,倒是龔叔看了眼後視鏡,貼心解釋:“家族規定,每月一次家宴,之前六爺在國外分公司,便都推了。”
姜棠了然點頭,心說也是,既然已經回國,而且還是家宴,再不去難免遭叔叔伯伯的非議。
挂斷電話,姜棠安靜坐在車裏,時不時望一眼飛速窗外掠過的景色。
汽車一路開上盤山公路,最終在半山腰的一處宅子前停下。
古色古香的宅院門口已經停了數輛豪車,看來這場家宴陣仗不小。
姜棠解開安全帶就要推開車門下車,陸尋昭快她一步拉開車門,随後,一只大掌伸到她面前。
姜棠立馬會意。
聯姻夫妻嘛,哪怕感情再塑料,還是要在人前裝作恩愛的樣子。
将手搭上去借力站穩,她順勢小鳥依人地挽住陸尋昭臂彎,一副小女人的嬌羞樣。
木漆雕花大門邊各立了兩個守門的傭人,在兩人經過時,鞠躬恭敬地喊道:“家主,家主夫人。”
聲音很洪亮,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倆來了似的。
姜棠是第一次來陸家老宅,哪怕極力克制,還是被滿園景色驚豔住。
陸尋昭見她左顧右盼的神情,故意放緩了腳步。
十分鐘的路程足足走了二十來分鐘才到正廳。
正廳內本歡聲笑語,熱鬧非凡,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皆是息了聲,齊刷刷往廳外看去。
在看清楚來人後,恭敬打招呼:“家主!”
“六爺。”
“六哥。”
正中紅木椅上坐了個精神矍铄的白發老太太,沒等後輩們一個個打完招呼,忙招手把人喚至身前:“阿昭,阿昭媳婦,過來。”
陸尋昭牽着姜棠的手走過去,喊了聲:“奶奶。”
姜棠也學着他的樣子,甜甜喊道:“奶奶好~”
直把老太太喊得心花怒放,當即叫人把祖傳的玉镯拿來,塞到她懷裏:“阿昭媳婦,這镯子本該由阿昭媽媽給你,只是……”
老太太神情黯淡了幾秒鐘,又挂上和藹慈祥的笑:“由我這個老婆子做主給你也是一樣的。”
看着這十分貴重的沉木盒,姜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求助的目光看向陸尋昭。
水色潋滟的眼眸盛滿了無措。
陸尋昭以拳抵唇,避開了目光對視:“接着吧,奶奶喜歡你。”
姜棠眼睛一亮,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客氣了!将沉木盒收好,她語氣軟糯:“謝謝奶奶~”
又聊了兩句,陸尋昭被叔叔伯伯喊去書房議事,而老太太喜歡這個孫媳婦,拉着她在身旁坐下。
見她深受老太太的喜愛,一旁想要上來跟她攀關系的貴婦女眷滿是羨慕。
但更多的還是嫉妒與不屑。
老太太同她聊了一會家常,又噓寒問暖了番,沒等開席便稱困倦了,讓傭人扶着先去休息。
老太太離開後,正廳氛圍重新熱鬧起來。
有人見縫插針上前跟姜棠套近乎,她都打着馬虎應付過去。
在場都是陌生面孔,姜棠也沒有同她們聊天的想法,只能撚起玉碟裏的精致糕點,小口吃起來。
旁人見她性子冷冷淡淡,一副不愛說話的模樣,也不自讨沒趣,轉頭跟熟悉的夫人聊起哪家上了新的包包,哪家的珠寶好看。
不知怎得,話題扯到了她身上。
被圍着的棕發年輕婦人透過人群縫隙看了她一眼,沖那一圈人小聲說:“六哥和她根本沒辦婚禮,要不是老太太重諾,她哪能進陸家的門啊!”
陸尋昭有一門娃娃親的事在豪門圈裏不是秘密,只要稍微打聽就能知道。
只是結婚這麽久,陸家遲遲沒把姜棠公布出去,只對外稱陸尋昭已婚,這裏面就很值得深究了。
棕發婦人緊接着又拱火:“扯了結婚證時隔九個月才把人帶來老宅,可見六哥對她也沒多重視。”
旁人一聽,覺得在理,看向姜棠的眼神多了幾分不屑。
姜棠隐約聽到幾個字眼,往那邊看了過去,正好與棕發婦人的視線對上。
棕發婦人下巴輕擡,略帶富态的手不在意地摸了摸微隆的肚子,似炫耀:“等我孩子出生就是陸家長曾孫,陸家最後不還是他的。”
關于宅院的這些明争暗鬥,她本來不想在意,安安靜靜坐在主位當個吉祥物。
畢竟這些年在姜家寄人籬下總結出來的生存經驗就是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
但轉念一想,棕發婦人在這造謠她,不就等于沒把陸尋昭放在眼裏嗎?
更何況肚子裏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這就惦記上家主之位了,無疑是将陸尋昭的威嚴踩在腳底下。
她想了想正要開口回擊,半透明屏風後面的木質樓梯上傳來幾道腳步聲。
緊接着,陸尋昭帶着威嚴卻聽不出怒意的聲音響徹正廳:“論資排輩,你得尊稱她一聲六嫂,或者——”
“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