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簌簌的聲音尖利刺耳,令人頭皮發麻,春梅心一驚,轉身回頭,就看到了滿地的狼藉,到處都是瓷器的碎片,到處流淌的茶水,簌簌身上新換的那件雙面繡工藝制作而成的衣衫也黃了一大片,散發着悠然的茶香,她的眼神直直的有些發愣,明顯是被吓到了。
春梅也不顧地上還淌着水,稍不留神就容易腳底打滑,直接沖了上去,将簌簌抱進懷裏,拍着她的後背安慰道:“別怕,我在,地上的水痕讓下人幫忙掃一下就完事了,瓷器可以買新的,茶葉我這裏還收着一些,不怕沒地用。”
簌簌卻在哭,她哭時候聲音很輕,咬着嘴唇,極其偶爾的時候能聽到幾聲輕微的悶哼,但是簌簌的身體卻抖得很厲害,像一片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的枯黃落葉。
春梅安撫她:“不過就是一些小事,沒必要慌成這樣,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會在的。”
簌簌哭了許久,最後還是春梅拿了蟹粉酥才将将哄好。
簌簌是楚家夫婦的掌上明珠,說好了不許她在用這些精致糕點,無非也就是說一說罷了,簌簌一委屈,楚夫人就嘆氣,讓小廚房重新做了糕點送來。
簌簌一邊抽泣,一邊啃着蟹粉酥,含糊不清地說:“春梅,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連倒個茶水都做不好,還灑了一地。”
“沒有啊,我覺着還行,你要是多幹幹,肯定比我好。”春梅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可是小姐,你長得好看,人又善良,這就夠了,剩下的事情不是還有我們嗎?”
簌簌想,春梅說的似乎是有些道理,從小到大,身邊人灌輸給簌簌的,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的觀念,如果不是楚夫人的随口一言,她可能至今仍舊蒙在鼓裏。
簌簌含着淚一點點吃完了蟹粉酥,開始拒絕春梅的幫忙,自己制作繡品,還是春梅看不下去了,天色漸晚,日光都快沒了,只有一點微弱的燭火仍然不停躍動,一點小小的火星子将整個房間都渲染地昏昏沉沉的,春梅擔心沒等繡品繡完,簌簌的眼睛就率先壞掉了。
春梅搶下了簌簌的繡品。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簌簌親手繡的東西。
實在是慘絕人寰。
簌簌用的,當然是最上好的材料,蠶絲織成的布料柔軟細膩,還有最細的,閃着珠光的絲線,就連簌簌需要的針春梅都為她準備了數種型號供她挑選,春梅本來還想着為她把顏色搭配好,再選個好看,但是線條簡單些的樣子,只可惜這些都被簌簌嚴詞拒絕了。
當簌簌從一堆花樣子裏挑了個最複雜的時候,春梅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簌簌瞞得緊,她為了防止春梅插手,特意派了一些輕松,但就是耗時間的活計把春梅支開,自己偷摸着繡的。
春梅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簌簌指尖上的紅痕,還有已經幹涸掉的血跡。
春梅心疼地攏住簌簌的手,小心在上面吹着氣,喚人拿來了傷藥,小心妥貼地為她處理傷口,“小姐,你今天怎麽突然心血來潮,想着要自己親自繡一幅手帕,往日你不都是撒嬌耍賴地推脫給我的嗎?”
“我沒事,就是被針尖刺了一下,”簌簌看着春梅忙前忙後,像團熱鍋上的螞蟻,心裏湧動着一團熱氣,“母親的生辰快要到了,我想着須得親自繡一件東西,方可體現作為兒女的心意。”
春梅拿着那幅繡品,耐着心思誇她:“小姐這棵桃花樹繡地真好,活靈活現的,小姐,我們屋外正對着一棵,我看你繡地倒是和外面的有幾分相似,連斜着出去的樹幹都是一樣的。”
簌簌咬着唇試圖忍耐,嘴唇被她咬得發白:“我繡的不是桃花,是個人!”
春梅臉色煞白,她有了個大膽的猜測:“小姐,你該不會繡的是夫人吧!”
簌簌有些得意道,“是啊,像嗎?”
春梅看着繡品上那團含糊不清的黑色痕跡,一大團暈染開來的,應該就是夫人的腦袋,她誤以為的桃花,應該就是夫人頭上的頭面首飾一類的東西。
春梅的聲音都在顫抖:“要不然小姐,你再換個禮物?多花銀子必然不會出差錯,也拿得出手。”
簌簌失望低頭:“你是在嫌棄我繡地不好看?”
春梅慌忙搖頭:“當然不是了,其實仔細瞧,這不分明就是個人樣子。”
簌簌從春梅的舉止中看出了她對自己的嫌棄,心中燒着一股火,簌簌為自己倒了杯茶水,這次,她沒弄出什麽幺蛾子,浮沫沒撇幹淨,但至少和上次比起來好了許多,簌簌沒有拿手背試溫,而是一飲而盡。
簌簌第一時間就感到了一陣陣的麻,緊接着就是疼痛,簌簌痛地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下意識張口将過于滾燙的茶水吐掉。
春梅又是一陣心疼,喚人将桌上的茶具都收起來,再不許簌簌沾着一點。
簌簌本想着将那幅繡品扔掉的,是春梅勸她:“多少也算是小姐親自做出來的,不如好好收着,就當是留個念想。”
簌簌越看越覺得帕子醜,但她還是聽春梅的話,将它壓在了枕頭底下。
桌子上還有沈暢涔的文章,劣質的墨在紙上暈開時,會有一些輕微的邊緣輪廓不清,但無礙閱讀,簌簌一字一句,非常艱難地看完了上面的內容,卻還是有些不解其意,“春梅,我總是覺得世道不公,為什麽壞人滿腔才華,筆走游龍,靠着筆杆子就能把想要的東西都得了,還欺負世上所有良善之人。”
春梅聽不懂簌簌的話,只覺得她又從哪裏看了些畫本子,因此杞人憂天上了,她只是拿走簌簌手上的東西,“小姐,早些休息,當心眼睛。”
簌簌乖乖聽話。
燭火有些微弱,照不清人臉上的五官,卻更給簌簌舔了些柔美,簌簌體內大概也流了一點異族人的血統,輪廓較常人更加深邃一些,陽光下還看不出什麽,但是被燭火一照,就顯得陰影錯落有致。
簌簌本以為自己睡不着,可是鬧到才剛一沾到枕頭,她就沉沉睡去,連春梅喊她換身衣服都沒聽到。
簌簌在夢中,又見到了十年後的沈暢涔。
他的鬓角變已經有了白發,行走時依然一瘸一拐,沈暢涔還不算老,也就是剛到而立之年,卻從每個細節中都透露出一種即将要衰敗的意味。
這次簌簌不再是以靈魂的形式漂浮在搬空了,她有着人的身軀,雙腳踩在地上,路上還有一衆人向她問好,畢恭畢敬地和她問好。
簌簌有些懵,她傻愣愣看着自己的手許久,心中燃起異樣的陌生感。
這絕對不是她的手,她的手不長那樣。
簌簌不怎麽幹活,每天晚上,春梅還會用牛乳,以及各種香料藥材熬好了,給她泡手養護,每到特定季節,她還會專門挑些品相好,顏色豔的鳳仙花,加了明礬為簌簌染指甲,春梅總是說,小女兒家家的,手便是她另外一張臉面。
可如今現在出現在簌簌眼前的,是一雙稍微有些薄繭的手,膚色倒還算是白淨的,就是摸着不細嫩。
簌簌看了許久,以至于房間內傳來了呼喚聲她都沒聽見。
裏面的人似乎剛剛睡醒,聲音裏透着一股沙啞味道:“枝枝,怎麽呼喚了你那麽長時間你都無動于衷?往日這個時候,你就該把洗臉用的面盆拿來了。”
簌簌看見沈暢涔的臉就窩火,自然不可能聽他的指令行事,沈暢涔竟也沒有責備于她,而是自己起身,打了水,将面盆放在面盆架上。
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沈暢涔的手一直再顫抖,連面盆中的水也因此搖搖晃晃,差點撒了他一身,沈暢涔盯了簌簌看了許久,狼狽轉身的那一刻,他的眼眶中立刻溢滿了淚水,他掐自己胳膊內測的軟肉,直到掐出青紫,他和簌簌說話的聲音,變得更加溫柔和善。
只可惜,簌簌巴不得趕緊從這裏離開,最多帶着點好奇打量周圍的環境,注意力半點沒落在沈暢涔身上,因此,也就沒有發現他身上翻天覆地的改變。
沈暢涔将房間內的軟凳搬出來,“坐吧,站着也怪累的,你想吃些什麽,我讓小廚房做好了送上來,時候也不早了,留下來吃點好嗎?本來我每日卯時都會起來批公文,只是今日在夢中遇到了一個故人,舍不得醒,因此多賴了一會。”
簌簌更蒙了,按照從別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她應該是個專門負責照顧沈暢涔起居的下人,可為什麽沈暢涔對一個下人都那麽好?
沈暢涔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念頭,解釋道:“辛苦你久等,請你吃些東西權當補償。”
簌簌半信半疑,但秉承着不要白不要,反正一切就只是一場夢,醒來之後一切都會消失的念頭,也不拘束,毫不客氣地點了一堆點心,簌簌撇了沈暢涔一眼,惡意來襲,開口道:“我還想要一份蟹粉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