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章
第 35 章
他今日把頭發打理了一番, 又借着河水把全身清洗了一遍,如果不看瘦到凹陷的臉頰,與應平的一些窮苦百姓沒有不同。
“三娃子, 這告示寫的啥?”
“我又不識字,你問大爹呀。”
“大爹我也認不得幾個,好像是在招長工, 縣令要修什麽......什麽樓閣。”
秦技之譏笑出聲。
看,這就是大周所謂的父母官,百姓溫飽尚且沒有得到解決,當官兒的卻還不顧死活大肆搞一些修建。
“有沒有說工錢啊?”
“自然寫了, 我看看。寫了寫了, 如果有人不想要工錢, 可以換成糧食。”
秦技之耳朵一動, 他走近些, 仗着身高從無數顆腦袋上方望過去。
告示上的字跡隽秀,筆墨橫姿,一撇一捺皆是風骨,不過眼下秦技之無心欣賞,他滿心滿眼都是糧食二字。
很快,他在字裏行間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秦勤在屋內枯坐不住,盡管看不清, 還是摸索着走出房門, 在屋外坐了沒一刻鐘, 就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技之, 是你嗎?”
“嗯。”
“今日這麽早?”
秦技之就着他起來的姿勢扶住他, 将今天得來的消息簡單跟他講了一下。
秦勤扶着他的手緊了緊,過了半響, 才說道:“技之,辛苦你了,要讓你去做這等差事。”
秦技之在無人看見的茅屋前自嘲一笑:“這大半年來,什麽苦沒吃過,已經習慣了,就如叔父所言,先活下去再說吧。”
縣衙遞到謝府的帖子很快有了回應,不過陸久安意外的是,謝懷涼并不打算到縣衙來,反而讓陸縣令到謝府別院一聚。
“喲,這謝懷涼好大的派頭,他爹都不敢這麽做。”沐藺霸占了太師椅,一邊吃果子,一邊幸災樂禍,“陸久安,你看你這縣令做得,居然讓你親自上門去請。”
“天才嘛,都有那麽幾分稀奇古怪的脾氣在裏頭。”陸久安表示理解。
劉備尚能三顧茅廬,況且縣令上門也不是什麽折辱他的事情,此番他有求于人,他還要擺什麽架子不成。
謝府別院修建在城北,從縣衙到謝府別院要穿過無數條大街小巷,徒步而去得花上大半個時辰。
縣城筆直的主幹道兩旁,挂滿了高高低低顏色不一的幌子,一些商販尋求生計,挑着擔子在巷道裏穿梭游走高聲叫賣。
街上來往的當地百姓很少,顯得非常冷清,反而多了一些骨瘦如柴的人跪在地上卑微乞食。
經過一段髒亂的集市,陸久安注意到幾個幼童頭上插了根草标,正被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上下打量左右挑揀。
過了一會兒,管事選中了自己的要的人,将草标從孩童身上取下來,給了碎銀丢到背後大人的手裏。
陸久安閃過不好的預感,指着那一幕問:“這是在做什麽?”
陸起臉色有些蒼白:“這是在賣自己孩子。”
陸久安道:“天下父母心,哪有做爹娘的舍得發賣自己孩子的。”
陸久安遠遠看過去,那對大人正淚流滿面,農婦捂着胸口似要暈厥過去,其他幾個小孩起先表情木木的,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看到爹娘哭才有表現的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出行只跟了陸起和趙老三,陸久安便打發了趙老三上前詢問。
過了一會兒,趙老三回來了,将自己打聽到的消息一字不落說給兩人聽。
“确實是在賣自家孩子,不過賣給誰家就不太清楚了,他們從外縣來的,當爹娘的怕孩子餓死了,就想賣給應平大戶,覺得這樣能活下來。”
陸久安心髒好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拽住,腦袋還未反應過來,手已經不由自主地去拽身旁的陸起,看到陸起的時候卻猛然怔住,只見他咬着嘴唇一聲不吭,眼眶紅了一圈。
陸久安問趙老三:“我不是吩咐過,但凡流民前來,要妥善安置,分發米糧,怎麽還會出現發賣子女的情況。”
趙老三解釋:“大人,最近每天陸陸續續都有從其他不同州縣來的人,咱們縣城有幾個出入口,人手不夠,沒辦法每個人都會照顧到,難免會漏掉一些來不及安置的人。”
古代買賣奴隸是被認可的,何況他們是你情我願。
既然錢貨兩清,那管事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走的沒影了,陸久安也沒法子将人從買家手裏搶過來。
這些幼童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這麽小卻要跟着父母颠沛流離,哪有人願意忍受骨肉分離之痛的。
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哭得肝腸寸斷,視野裏突然出現一雙褐底雲紋的靴子,年輕婦人擡起頭來,眼前站着一個小公子。
婦人從未見過如此風姿的人物,但見他臉上帶着儒雅随和的笑容,忙把懷裏三個小孩往他面前一推,忍着刀割一般的心哽咽道:“小公子,我家孩子可以賣與你為奴為仆,多少錢都行,只盼着他們能有口吃的,長大成人。”
陸久安掏出銅板放在婦人手裏,銅板被陸久安揣得溫熱,婦人見他把三個孩子頭上的草标取下來,眼淚又簌簌流下來。
陸久安摸了摸三個孩子的頭,溫和地問道:“幾歲了,叫什麽名字?”
婦人流着淚答:“這是田樹,7周歲了,這是田花,5周歲了,這孩子最小,才3周歲,叫田石頭。”
陸久安笑了笑,握着三個孩子雞爪子一樣沒什麽肉的手,将他們塞到婦人手裏:“你去城東找到輪守值班的衙役,他們會問你們一些問題,然後你們就會有房子住,有粥喝了。”
婦人攥着手中的一串銅錢愣住了,不明白他此舉的意思,旁邊的漢子卻撲通一聲跪下來,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亮的頭。
“公子你大恩有大德……”
陸久安攔住他:“去吧,所有遠道而來無家可歸的人都能得到這樣的善待,大周沒有放棄你們。”
兩大三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盡頭,陸久安想起趙老三說的情況,吩咐他去找梁木匠做幾個指示牌。
指示牌上面刻了一個粗大的箭頭及一個冒着熱氣的飯碗,分別插在縣城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上。
這樣一來,即便百姓不識字,也能憑借指示牌上面的圖片猜到大致的意思,從而順着正确的方向前往應平乞食。
再派衙役在幾個出入口輪班值守,但凡見到前來的流民,必須和顏悅色詢問其由來,做個簡單的登記後,把他們安置在廢棄的屋子裏。
家中有男壯的免費發放三天米糧,家中只剩婦幼及殘疾人士的,則按點提供。
街上負責巡邏的,如果遇到因為發大水鬧饑荒讨來的難民,帶到登記處按以上方式處理。
如此,就能夠彌補人手不足而漏掉流民的情況,從而減少剛才那樣的悲劇發生。
陸久安中途又遇到了幾波販賣孩子的,陸久安照例給了他們做了如上指示,如此這般走走停停,花了整整2個時辰才到謝家別院。
謝家這個宅子普普通通,與一般人家的別無二致,院子大門緊閉,只有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從院子裏探出來,牆外吹落了一地的樹葉,有些已經腐爛沉珂,想必許久未曾打掃。
門鈴搖響沒多久,大門從裏面打開,謝懷涼帶着滿身的木械,頭發亂蓬蓬地出現在兩人面前。
“阿嚏!”這人見面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先打了個噴嚏。
謝懷涼撸了撸鼻子,把陸久安往屋裏面請。
“……”陸久安不着痕跡地往旁邊摞了一小步。
謝歲錢好歹也算應平縣首屈一指的富戶,他的兒子私底下居然如此不修邊幅!陸久安終于明白為什麽謝歲錢平時不願意帶他出門了。
這個別院面積不大,只有四間廂房,但是庭院卻修的頗深,陸久安一腳踏進去,以為自己進了木頭作坊。
整個庭院滿地的木頭渣滓,各種工具器械胡亂扔得到處都是,其間夾雜着一些看起來明顯就是還沒有完成的未成品。
謝懷涼仿佛沒有看到來人的吃驚,熟門熟路的領着人往深處走。
院子裏只有幾人鞋子踩在木屑上面發出的細碎聲音,陸久安環顧四周,一個仆人都沒看見。
路過一個由無數木片上下堆疊而成形如夜枭的物品時,陸久安停下腳步,好奇地問:“謝公子,這個是做什麽用的?”
謝懷涼回頭看了一眼,伸出手毫不在意地推倒了,霎時木片嘩啦啦散落一地。
“欸!”陸起驚叫,滿臉心痛道,“好好的,推了做什麽呀。”
“不用管,無用之物。”
說完悶頭往前走,來到一處非常普通的門扇前。
這門普通到除了門框,全部以棕色的木頭打造,沒有雕花,沒有格心,這種木頭板子,只有倉庫或者奴仆住的地方才會用到。
奇怪的是,這樣一個板正素樸毫不起眼的門上方,卻挂了一個牌匾,中間镌刻着“奇異閣”三個筆力虬勁的行書大字。
随着沉重的木門在謝懷涼手下緩緩開啓,滿屋子琳琅滿目的奇木異械靜靜呈現在兩人眼前。
剎那間陸久安以為自己來到了模型博覽園。
各種木頭、絲線、銅片、釘卯經過巧妙的設計被組裝成一個個外形不一的未知用具,小的用具只有手掌寬,秀氣精致,大的用具占了半個房間,透着厚重沉悶之感。
陸久安兩人看得眼花缭亂,這些用具之間不難發現飛鳥游魚的影子,可以看出謝懷涼的很多奇思妙想是由動物催生而來的靈感。
謝懷涼洋洋得意得展示着自己一屋子的作品,一一介紹由來及其作用。
陸久安聽着聽着,從最初的驚嘆到後面的無語......
謝懷涼閉門造車,雖然想象力和創造力無窮,但是滿屋子的東西卻中看不中用。在謝懷涼看來已經是成功之作,在他看來最終只能算作是雞肋。
但是陸久安絲毫不敢看輕了他,所有成功的發明都是在看似無用的東西之上進化演變而來。
謝懷涼靈感有了,興趣也不缺,最主要的是把他從那個自娛自樂的空間裏拉出來,走到這片社會裏。
于是等謝懷涼興致勃勃地介紹完,陸久安跟他說起自己的來意,希望他能到縣衙裏,做縣令府裏的特殊人才,為應平的發展添磚加瓦。
“謝公子,你的才華可遇不可求,我會盡全力支持你,在我府上,你可以盡情地摸木頭,做器具,沒人攔你。”
能被人認可當然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謝懷涼笑得合不攏嘴,從河道整修被縣令賞賜開始,他就對這位年輕縣令抱着極大的好感。
但是謝懷涼卻拒絕了他:“縣令大人,很感謝你的賞識,但是你說什麽輪滑啊自行車啊什麽的我都不感興趣,我只想做我想要的東西。”
“我沒有強迫你非得去做那些東西,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發揮。”陸久安道,“我給你提供所有你所需要的物料資金,作為報酬,你幫我研究一下那些東西的做法,就是這麽簡單。”
謝懷涼擺手:“我有錢。”
“錢從何處來?”
謝懷涼哽住,這錢是他挨鞭子換來的,這話當然不能說。
“縣令大人,請回吧,以後有什麽實用的東西,我會派下人為你奉上的。”
陸久安沒想到出這一趟門,居然折戟而歸,謝懷涼要是不招攬在旗下,和沐藺的約定也無從談起了。
陸久安想了想,覺得他說的那些東西之所以沒能吸引住謝懷涼,還是因為沒有拿出實物來打動這個天馬行空的少年。只有拿出一份足夠有誘惑力的禮物,才能把這頭只知道埋頭刨地的倔牛從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拽出來。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陸久安咬咬牙,往吾鄉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