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江知瑜撐着一柄雨傘, 慢步朝萬物山行去,行動時,鞋底踏過水坑,濺起微小的水花, 她唇角彌漫着笑意, 仰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似乎耳邊又響起了江爺爺慈愛的聲音。
“滿滿, 下雨天不可以踩水坑, 爺爺教過你多少次了?”
她有點不聽話, 長大後還是會踩水坑, 但已經學會不讓髒水濺到自己的衣服上了。
可惜,唯一疼愛她,會教她下雨天不踩水坑的爺爺早已經不在了。
爺爺臨終前的心願便是将他葬在萬物山, 讓他永居墨江。今天氣溫極低, 天空中還飄着綿綿細雨,這會兒山裏幾乎沒什麽人。
到達目的地後,江知瑜從包裏取出一方帕子,先擦幹淨了墓碑, 便在墓碑前放上了她特地買來的鮮花。
認真盯着墓碑上的江書華三個字, 她清明的視線,最終還是模糊不清。
細雨飄落, 逐漸與淚水混為一團, 江知瑜從包裏取出小刀子,側坐在一旁慢條斯理除着墓碑旁的雜草。她坐姿松弛, 像是閑聊天似的, 柔聲說:“爺爺,對不起, 等了三年才來看您。”
“不過您這麽疼我,應該不會怪我的,對嗎?”
她露出笑容,又說:“其實您也可以怪我,我也希望您怪我。”
“對了,我知道您喜歡花,今天也特地買了一大束您喜歡的鮮花過來,這麽多年沒見了,滿滿是不是聰明了很多?”
割下來的雜草被堆在一旁,江知瑜語氣微頓,小聲道:“爺爺,我沒有告訴您,我和他早就離婚了。當初,您知道我暗戀他的時候,其實是很不贊同的吧?”
“您總說讓我最好收了這門心思,不止一次告訴我,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不适合在一起。”
“其實那時候我是有點生氣的,我很氣您為什麽不贊同我,我第一次那麽喜歡一個人,為什麽最疼愛我的您也不支持我呢?”
她擦了擦滑落到下巴的淚水,“不過我現在明白了,您是因為愛我,才舍不得看到我難過,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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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那時候年紀太小,又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整天滿心滿眼都是陸聞秋。爺爺的勸說她什麽都聽不進去,只一直心心念念盼着陸聞秋什麽時候陪陸爺爺再來一次墨江。
最後她從陸爺爺口中得知他早就出國的消息。
那段時間,她因為陸聞秋經常食不下咽,爺爺看出了她的小心思,很是心疼地直接戳破了她的幻想。
可她那時候才十幾歲,還處在青春期,滿腦子只有情情愛愛的蠢笨階段。
她根本什麽真話都聽不進去,一門心思想念着那個對她來說遙不可及的少年。
除好了雜草,江知瑜擦拭好臉龐的淚痕,一臉正經道:“我今天過來是跟爺爺彙報我目前的情況,爺爺,我當上電影導演了,我的老師是位很有才華且作品優秀到讓無數觀衆敬仰的女性導演,我跟蔣老師學習了三年,回國後的第一部作品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還很有可能拿獎哦。”
“爺爺,我有在自己夢想的道路上沖刺,這樣你會不會為我感到開心呢?”
傾斜得雨水灑落在墓碑處,江知瑜眼眶含着淚意,戀戀不舍地持久看着江書華這三個字。
其實,爺爺不知道她還知道一個秘密。
爺爺一直以為他隐藏的很好,卻不知,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從舅媽的口中聽說了。
她原始的名字本是叫做“江知餘”。
因為出生前,她的母親懷她的時候,所有的症狀顯示這胎都是男孩,那時她的父母都一直認為第一個孩子會是男孩,懷着滿腔的期待,最後江知瑜出生了。
得知是個女孩,他們極其失望。
甚至她的父母,也在這種落差的失望下,随口給她的名字取了個多餘的餘。
這個名字在上戶口那天被爺爺竭力阻止,是爺爺硬生生将她的“餘”改成了“瑜”。
這件事爺爺對她瞞得很死。
可惜,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在某次親戚聚餐時,從舅媽調侃的中得知了真相。
那些大人拿這件事當逗趣的笑點說出來,卻殊不知,給年紀小小的她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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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左右,雨勢逐漸增大,噼啪的雨水落在這山間,江知瑜也在雨中告別了江爺爺,此時已是傍晚時分。
來此之前,她本來只是想待半個小時左右,卻沒想到跟爺爺聊了聊天,時間不知不覺過去的那麽快,等她回過神時,天色已經黑了。
下了大雨,山上的路本就危險,山裏的視線極其昏暗。剛從墓碑前起身,江知瑜的手機便震動了,來電是一串沒有備注的號碼。
但她認得那串號碼。
是陸聞秋打來的。
她想也沒想,直接挂斷。
電話挂斷沒一會,微信便彈出來一條消息。
陸聞秋:【下雨了山上很危險,我上山來接你。】
江知瑜只看了一眼就退出了,根本沒打算回複。
準備按熄手機,正好又看到沈與溶也來找她。
沈與溶:【下雨了,江導下山了嗎?】
江知瑜回了一條:【正準備下山,別擔心,我從小在墨江長大,萬物山的地形我很熟悉,不會有事的。】
沈與溶:【我在山腳下等你,五分鐘後看不到你的人,我會上去。】
什麽?沈與溶怎麽來了?她今天請半天假,只告訴了沈與溶自己要來萬物山看爺爺,沒想到他竟然會在山腳下等她。
現在下了大雨,他從沒有來過萬物山,這時候他上山的話準會有危險。江知瑜連忙回複:【別上來,我馬上就下去了。】
這雨的确下得很大,墨江這邊山水風景很好,但雨水同樣很多,空氣黏濕,下過雨的山路也極其難走,每一步都濘泥不堪,不過片刻,江知瑜的小白鞋已經踩得通身是泥巴。
她因着急下山,腳步也不知覺加快,過大的雨勢讓她很難看清前路,此時一陣巨雷驚起,閃電從茂密的林間穿入,江知瑜被吓得一顫,右腳不慎踩到一塊石頭,下一刻,身體不受控制地傾斜,往右側下滑。
連續絆了好幾下,她手中的雨傘已經不知被甩到了何處,身體從坡勢下滑,她不知道滾到了何處。
千鈞一發之際,她忍耐着身上的劇痛,用力攥緊了山壁旁橫生出來的粗樹幹。
她跌到萬物山裏最危險那處的小懸崖旁了,要是她沒記錯的話,以這個懸崖的距離來判斷,掉下去很有可能……
意識到此,她臉色猛然慘白一片,騰出一只手去摸口袋裏的手機,想要撥打求救電話,可手機,也在剛才的翻滾之下不知掉落了何處。
她攥着這跟粗樹幹,想往上爬,可石壁的陡峭和雨勢讓她根本不敢亂動一寸。
這樣緊緊抓住樹幹,她體力愈發不支。要是再沒有人來救援,她很有可能就這樣摔下去。
江知瑜顫着聲,使用了最大的力氣嘶喊,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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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總,你對這萬物山半點都不熟悉,現在下了這麽大的雨,怎麽能找到的江小姐啊。”楊德明腳步不停,在後面追着勸說,“江小姐從小在墨江長大,萬物山她不陌生,不至于會迷路的。”
陸聞秋凜冽的目光從山林間來回掃射,他從江爺爺的墳墓前一路這樣找過來,還是沒有看到江知瑜的身影,眼看這雨越下越大,山裏的光線已經暗到無法正常行走了。
楊德明不知想到什麽,說道:“江小姐該不會已經下山了吧?”
陸聞秋下颌線緊繃,“不可能,我剛給她打電話發消息了都沒回複。”
楊德明心想,江小姐一直都不回您的消息好嗎?
陸聞秋又一次撥打了江知瑜的電話,在他心慌意亂時,忽然從側面不遠處傳來了輕微的震動聲,他耳廓一動,順着感覺過去,從那些雜亂的樹枝堆裏翻到了江知瑜已經沾滿了泥水的手機。
楊德明吃驚道:“這不是江小姐的手機?”
手機丢在這了……難不成?
他已經不敢往下面想了,本以為應該沒什麽問題的他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楊德明視線看向陸聞秋。
陸聞秋被雨水打濕的臉色愈發冰冷,他吩咐道:“快打急救電話,盡快派人來救援。”
“是!”楊德明一邊撥打電話,一邊看着陸聞秋丢開了傘,順着手機掉落的方向尋去,前方是下坡,又是如此陡峭的地段,那邊顯然極其危險。他急忙道:“陸總,你不能再那邊往下走了,下這麽大的雨很危險,我們等急救人員過來吧。”
可陸聞秋完全沒聽他的話,仍舊順着那個滑坡一路往下。
不過片刻,他就沒看到陸聞秋的身影了。
打完了急救電話,楊德明站在原地,撐着雨傘的手都在微微的發抖,他在跟過去很有可能小命不保,和待在原地之間難以抉擇。
他就是一打工的,沒道理把自己的命賠上去吧?也許待在這一會救援隊來了,他還能幫上忙呢。
懷揣着這樣的心思,楊德明不安的留在原地,直到沈與溶撐傘逼近,冷着臉問他:“你怎麽在這,你老板呢?”
…………
“救……命……”江知瑜已經徹底沒有力氣嘶喊了,她此時挂在半山腰,腳尖只能踩着一塊很小的石頭,右手還死死攥住石壁旁的樹幹,這雨越下越大,無情地落在她身上,又冷又累,她幾乎連攥樹幹的力氣都要沒了。
好疼,山上時不時有石子滑落,大小不一,但相同的是砸在她的身上都疼得厲害,骨頭縫都很疼。
人在生命垂危之際好像真的什麽都想不到,她腦子都是混亂的,那些回憶中的畫面也像是走馬觀花般掠過,如影一般,難以捕捉。
這時,窸窸窣窣的聲音随着石子的跌落越靠越近。
視線模糊間,她隐約看到一個男人的身影,他正在石壁邊攀爬,緩緩朝她靠近,江知瑜呼吸愈發地弱,她的視線被雨水和額頭上流下來的血液模糊得看不清是誰,意識混亂,她只聽到那個男人很緊張地請求她。
“堅持住,不要暈倒。”
堅持住,他讓她堅持住。
可她真的快要沒有力氣了,身上好疼,那根樹幹雖然很結實,可她挂了太久,實在要撐不住了啊……
在徹底昏迷之前,她還是沒看清那個男人的面容。
在她幾乎要閉眼的那瞬間,陸聞秋呼吸猶如被扼住,心慌地喊:“滿滿?”
他在石壁邊借着突出來的石頭攀爬,在江知瑜徹底昏迷之前,手臂一伸,用力撈住了她的腰肢。
陸聞秋将昏迷的江知瑜攬住了懷中,可惜現在正在半山腰,他有辦法獨身爬下來,卻沒辦法帶着一個昏迷的人往上爬。
汗液混合着雨水滑落。
他緊繃着臉,将江知瑜的所有重量往自己懷裏壓,又讓她腳的着力點踩在他的腳背上,目前,他只能這樣抱着她,單手死死抓住那唯一能讓他們生存的樹幹。
陸聞秋眉目掠過一抹悔意:“滿滿,是我來遲了,你別怕,我絕不會讓你摔下去。”
江知瑜什麽都聽不到,額頭的鮮血一路流至下巴,陸聞秋眼眶濕潤,睫毛蘊着水珠,頓了片刻,他将臉俯近,溫柔地吻住流在她眼皮上的血跡,此時,他說出來的聲音都在隐隐發顫,卻含着別樣的堅定,“你不會有事的。”
他目前所能做的只有等救援隊趕到。
江知瑜已經徹底昏迷到沒有知覺了,她身上很多傷,目前光線太暗,他也沒辦法動,也還不知道那些傷有多麽嚴重,陸聞秋生平第一次如此慌張,心髒同樣跳得厲害。
這時,一道巨雷劈垮了一棵小樹,樹木從山坡滾落掉下了懸崖,順着那視線看過去,下面深不見底,他不知道有多高,但顯然,人若是掉了下去,沒有生還的可能。
抱着一個昏迷的人太久,陸聞秋的右手充血,即使山上不斷有石頭滾落砸到身上,他也不曾松懈過一分。
在那棵樹滑落後,沒多久一塊大石也滾了下來。
陸聞秋呼吸一緊,抱着江知瑜換了個方向,避免了她被砸傷的可能,可下一秒,他疼得悶哼一聲。
石頭砸落在他背部,接着往下跌落。
他臉色刷白一片,汗液就着雨水沖洗他的面容,沒多久,額頭,背部,手臂幾乎鮮血淋漓。
“滿滿,別怕。”他小聲低語。
天生溫潤的聲線在她耳畔說:“江爺爺就埋在這片山上,他會像守護神保佑他的寶貝孫女江滿滿。”
“江導你在嗎?”
山上傳來一道冷沉的呼喊聲,陸聞秋仰着臉往上看去,上面漆黑,看不清是什麽人,但他聽得出那是沈與溶的聲音。
這時候他顧不上那麽多,只能想辦法把沈與溶吸引過來。
沈與溶察覺到這處的動靜,撥開了重重遮擋物,俯身往下趴,待看到江知瑜昏迷的時候,臉色一變:“江導怎麽了?”
陸聞秋牙根緊咬:“廢話少說,快想辦法把她拉上去。”
沈與溶身上也沒有任何救援工具,這時候楊德明也跟了過來,見到陸聞秋渾身是血的模樣,吓得驚慌失措:“陸總?陸總你還好嗎?”
陸聞秋緊繃着臉,臉上的血已經影響到他的視線,“楊德明,你和沈與溶想辦法,盡快把她救上去。”
他擔心江知瑜傷得很重,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等不到救援了。
崖前不知發生了什麽動靜,只聽到楊德明驚呼:“沈編,那太危險了,你不能下去,救援馬上就到了!”
沈與溶默不吭聲,強行脫下楊德明身上的大衣系在腰間,“帶手電筒了?你在這裏照着,我下去。”
楊德明顫巍巍地從包裏取出手電筒給他照明。
沈與溶踩着另一側的大石頭,右手攀着崖邊的凸起,對陸聞秋說:“把她交給我,我用衣服捆着她,背她上去。”
陸聞秋喉間一股苦澀湧了上來,他舍不得将懷裏的人交給沈與溶,可目前不是他想那些的時候,為了她的生命着想,他只能把江知瑜交過去。
就着雨水與碎石的不斷拍打,兩人艱難地完成了交接。
沈與溶從前學過攀岩,在陸聞秋的幫助下,他也順利地用衣服将江知瑜綁在他的背上牢牢固定住。
陸聞秋呼吸微沉:“你一定要把她安全帶上去,若是出了什麽意外,我不會放過你。”
沈與溶瞥他:“不勞陸總擔心,我把她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楊德明還在用手電筒照着下面,心裏急得上蹿下跳,又打了電話催促救援隊趕快找過來。
沈與溶爬得很艱難,一雙手已經被石頭磨破,鮮血不斷往下流。
後背昏迷的人猶如沒了氣息,他此時也不由亂了陣腳,因往後看了江知瑜一眼,腳步一滑,險些兩人一同摔了下去,陸聞秋在後面托了一把,咬着牙諷刺:“你不是說沒問題?”
沈與溶勾起唇角:“多謝陸總,但你放心,我絕不會讓她受到一點傷害。”
我不像你,把她傷得體無完膚後才知道後悔。
陸聞秋聽出了他的言中之意,托住江知瑜的那只手,指節泛白:“現在是說廢話的時候?她要是有三長兩短,你就等着死。”
沈與溶冷笑,攀着石壁,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
楊德明在上面急得快要哭了,這麽危險的狀況下,陸總怎麽還能跟沈編吵架啊?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動靜與手電筒的光亮,楊德明驚喜道:“救援來了,救援來了。”
“你們快過來!!”楊德明沖過去吶喊。
在救援隊的幫助下,江知瑜三人成功脫險。
有醫療隊上前,看到三人皆鮮血淋漓的樣子,都吓了一跳。
這時,陸聞秋和沈與溶同時開口:“先救她。”
醫療人員先把江知瑜拖上擔架,一行人下山後,陸聞秋和沈與溶同時跟上了救護車。
醫護人員在車內給三人做緊急治療。
江知瑜躺在正中間,在光亮的照映下,她整張臉除了血跡,其他肌膚白得猶如透明,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脆弱地像個漂亮的瓷娃娃。
護士說:“傷得應該不是太嚴重,應該是體力不支下又被石頭砸到才昏迷的。”
陸聞秋胸腔微微起伏,竭力地抑制住想要牽江知瑜手的心情。
經過搶救,車子也正在朝醫院開往的路上,途中江知瑜眼睫微顫,護士驚喜道:“她醒了。”
陸聞秋坐在一側,有個護士正在給他包紮外傷,聞言,他手臂的青筋暴起,連忙将視線挪過去。
江知瑜緩緩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護士,她艱難地動了動唇,朝護士身後看,下一刻,她的視線被沈與溶這張流血的面容占據。
一些模糊的記憶湧上來,她記得昏迷之前似乎有個男人的聲音一直讓她堅持住。
她的第一反應是沈編爬下山救她,才導致他受了傷。感動與愧疚的交織,讓她霎時間紅了眼眶,她朝沈與溶伸出手,嗓音嘶啞地問:“沈編,你沒事吧?我……好擔心你。”
沈與溶心神微怔,上前握住江知瑜的手,眸色溫柔:“別怕,我在你身邊。”
陸聞秋臉色忽變,坐在角落處,整個人猶如被陰影籠罩,頓覺遍體生寒。他悲傷的目光持久落在交握的那雙手上,直到眼眸輕微顫動,泛着水光。
他就像只被遺棄的小動物般,在這一刻,他的世界仿佛徹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