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香味
48、香味
今日課業挺滿, 當經學先生進了癸字班院子之後,沒有意外的看到第二排的某個靠窗位子,又空了。
經學先生有幾分無奈, 轉頭問那空座後頭的世子爺:“今兒白二小姐這是頭疼了,還是腹痛了?”
寶膺眼睛轉了幾圈,笑道:“好像是覺得有點暈。”
經學先生:“……得,你都是現想的理由,我以後也甭問你了。回頭讓白二小姐自個兒做塊三面立牌, 分別寫上, 頭疼、腦熱、肚子疼。不來的時候就直接往桌子上一放,随便找一面對着我們, 也省的記冊的時候還要給她想理由。”
寶膺把言昳早上塞給他的課業,遞給先生去交了, 經學先生也沒看到,因為看也沒用。
白家二小姐對這門課有意見, 那是人人皆知, 上課不學, 考試棄考,都這麽不怕開水燙了, 怎麽可能還會做課業。
就是天天依舊讓世子爺給她裝着那本線裝冊子,她畢恭畢敬的在該寫課業的地方寫上日期, 交上來了。
白家二小姐的總分成績其實不應該進癸字班的。畢竟她工學、律法、算術等等幾門課再優異,總分被完全棄考的經學拉下去了。後來是癸字班其中一個女生徒因為嫁人退學了,那女孩走了,癸字班女生徒就只剩一個了, 現在上林書院女子生徒會搞得在金陵名聲響當當, 書院怕幾年前的那種男女不平的大事再鬧起來, 他們就決定從下階的班裏挑一個女孩升上來。
書院院主跟白旭憲也算是半個友人,再加上言昳除去經學以外,其餘幾科是驚人的優異,是上林書院比較沒地位的工、算先生心裏的寶,多個先生都舉薦了她。
但要來癸字班,還是要讓白二小姐,最起碼交一篇策論文章,以示她在經學方面不是完全的啥也不會。
在幾方勸說之下,白二小姐纡尊降貴不大樂意的寫了篇策論。
簡直就是邪論、詭辯之文!通篇引經據典,引援程朱文章、陽明教論,只為證明一件事:《嗑瓜子在中國士子文人社交與人脈中起到的輔助性作用》。
副标題:——淺論文人社交活動中嗑瓜子、動筷子與碰杯子三大行為的輔助功能的共性與區別。
神文一篇,舉院震驚。深入淺出,發人深省。
洞悉文人官場滿嘴放屁不說人話之精髓,精煉大明朝政不幹人事只求無錯之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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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評分的四個老師,三個拒絕打分,一個打了滿分。
白家二小姐還是成功的進入了癸字班,成為了先生們之中的傳奇。給打滿分的老師,就是現在癸字班這位經學先生。
這位也憤世嫉俗的經學先生,覺得白家二小姐實在是譏諷人世間百态之高人,不學這勞什子經學也情有可原。
言昳便愈發放縱,随意缺席。
今日便是跑去書庫了。
言昳在家的時候,一直都在李月缇那兒看書,三年來,挑着自己感興趣的一點,也看了七七八八。
她最近在找幾本概率學相關的書,上林書院雖然面上有些迂腐,但書庫确實各個門類的先生一點點申報經費,花了好多年心思堆出來的,言昳還是能找到一些冷門的書籍,甚至還有書院的先生們啃着字典做的初版翻譯。
這會兒正是上午上課的時間,書庫不會來人,言昳所在的區域又是書庫的深處。她早早霸占了一個長椅坐榻,還自帶了抱枕坐墊茶壺來,獨自躺在上頭看書。
偶爾有些來查閱典籍的先生,收納書冊的小書吏或不上課的大齡學子在書架之中穿梭,只是那些腳步聲,離她都少有十幾個書架遠,驚擾不到她這邊來。
言昳看得入神,正翻過一頁,忽然聽見有人遠遠地輕聲倒吸一口氣。
她擡起眼來。
有個少年人站在窗子那邊,距離她七八步遠,似乎沒想到繞過來能撞見她。
他輪廓被窗子外的日光融化,逆着光,言昳也瞧不清他模樣。能瞧出來他沒戴冠,應該不到弱冠年級,但身形玉立修長,着牙色仿古深衣,寬袖攏着衣裳略舊,衣袂有着藏古韻雅的細皺。
言昳沒理他。她可太知道自己美,沒少引來過別人的驚與羨,只是略不耐的皺了皺眉。
卻沒料到那深衣少年竟然緩步徉徉走來,離她兩步遠才停住。
言昳沒擡頭,眉頭擰緊:這哪兒來的人,如此唐突。要是跟她搭讪,她便把水壺扔過去。
她沒擡頭,就聽那深衣少年,嗓音裏有珏佩相撞的脆朗,果然道:“您拿的是伯努利的《猜度術》嗎?”
言昳擡起頭來,正要譏諷對方不知禮數,一仰頭便愣了。
她見過他上輩子的模樣,所以哪怕隔了三年多,他徹底長開了,言昳也認得。
是韶星津。
真巧啊。
韶星津長大後,确實俊朗溫潤,清透不俗。
但言昳此刻,腦子裏只有他滿臉冷汗,又急又怕,滿嘴喊着“不可以”的可憐模樣。啧,三年前他可過的真不算好,現在溫潤如玉大才子,又有誰知道他被她坑的那麽慘過呢。
這樣再看他,就有種一眼看透的洞悉,言昳自己都沒忍住,嘴角帶上幾分笑意。
她這點“老娘可知道你當年沒發達的時候是什麽模樣”的笑容,竟被韶星津理解成了善意的微笑,他沒認出言昳,更上前幾分,溫聲道:“某正想要查閱此書,書吏說只能堂閱,不可外借,到了标號的書架來卻沒看到,就想着或許是這位小姐借了此書。”
韶星津說完了,但對面這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貴家小姐,還是不說話,微笑着望着他,那眼神似乎在等他說什麽——
韶星津後知後覺,可能自己有些不妥的那一聲倒吸氣,讓這小姐聽見了。
他也是轉過來之後沒想到書架深處,堂閱的坐榻上,斜躺着一個女孩,穿着水紅月華裙,兩肩留幾縷小辮搭在淺杏色琵琶袖襦衣上,五官玲珑,她或許覺得沒人瞧,姿态散漫大膽,任憑裙擺如扇面般從榻邊緣滑下。
韶星津細瞧,小小年紀确實生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意,腦子裏只閃過些《招魂》裏的古詞:
姱容修态,蛾眉曼睩;靡顏膩理,豔陸離些。
此刻這女孩逼視她,顯然不是什麽圓融寬和的性子,韶星津半晌只能道:“剛剛是某唐突了,沒料想此處有人,還望姑娘海涵。此時問書,并未有閑聊叨擾之意,實在是——”
韶星津話說到一半,忽然聽見一串腳步聲,還有壓着虛嗓的低聲呼喊:“二姐姐,二姐姐——寶膺有事要下山,他托我給你把課業帶過來。二姐姐?”
言昳坐起身來。
果然,她跟這男主男二自然不會有什麽偶遇橋段,還是因為白瑤瑤來了啊。
白瑤瑤隔着幾步遠,就瞧見了韶星津的背影,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放慢了腳步,直到韶星津因她的呼聲而回頭。
四目相對,白瑤瑤愣在了原地。
言昳已經開始夾着自己的抱枕,端着自己的水壺,準備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
白瑤瑤嘴唇抖了一下,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星津哥哥。”
果然女主光環還是不一樣,韶星津沒認出言昳,卻第一眼就認出了白瑤瑤,有些訝異的笑起來,朝她一禮:“瑤瑤妹妹。許久不見。”
韶星津大概不知道,自己當初昏迷後,白瑤瑤還護在他身前跟梁栩據理力争了幾句——雖然沒有卵用就是了。
不過這點信息差,也讓白瑤瑤心裏酸澀起來。
她聽說過韶星津被梁栩囚禁後,一路帶到京師的過程中受盡了屈辱。也聽說其實在熹慶公主離開紫禁城後,梁栩才放了韶星津歸家,說是韶星津當時瘦了二十多斤,已經不太像樣了……
雖然不知是真是假,但想到是自己沒能阻止梁栩,才讓他受了這麽多苦,白瑤瑤眼圈有些泛紅了。
言昳要是能聽見她的心聲,怕是要嫌棄的龇牙咧嘴了:你還想阻止這倆人死鬥?你先阻止自己的算學考試別掉下七十分吧。
但此刻重逢,白瑤瑤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只低下了頭。
韶星津熟絡溫柔的笑道:“三年多沒見,你都已經這麽高了。我還總覺得你是個,這麽大一點的小丫頭呢。”
白瑤瑤擡起頭來看向他,笑了笑沒說話。
不過白瑤瑤也在想,二姐姐說的很有道理,韶星津跟她才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時隔三年多,她自己都覺得小時候的自己陌生了,他卻還能認出她。
……或許他真的是個人精呢。
言昳正在把自己的小毯子疊成豆腐塊,她以為白瑤瑤肯定要哭着撲進韶星津懷裏,錘着他胸口說“星津哥哥這幾年了你都去哪兒了”。
但白瑤瑤并沒有,只是讷讷的攥着手,瞧着他,羞澀的笑了笑,而又把臉轉過來看向言昳:“二姐姐,寶膺哥哥讓我把書帶來了。”
言昳:?她怎麽這麽快就抽離感情戲了?
哦,确實,因為在原著中,這個時間點,白瑤瑤已經跟韶星津和梁栩相處三年多了,關系應該算得上青梅竹馬,芳心暗許了。
但現在,只是點頭之交的熟人而已,當然無法觸發那些撒嬌橋段,韶星津更不會擁着她,心疼的撫摸着她臉頰要她別哭之類的。
看來韶星津都來了書院,難以避免的要開始言情戲碼了。再不談戀愛,又沒有言昳這樣的反派蹦跶,《慫萌錦鯉小皇後》這本書就要一點沒有圍繞着白遙遙的劇情沖突,平淡透了啊。
韶星津聽見白瑤瑤叫她“二姐姐”,怔了一下,轉頭看言昳。
言昳接過白瑤瑤遞過來的書冊,點頭:“謝謝。”
她把書冊夾在小毯子裏,看也沒看韶星津一眼,就往外走去。
韶星津看那紅裙身影昂首亭亭走開,怔忪道:“那是你姐姐?那位白家二小姐?”
白瑤瑤面對韶星津有些拘謹,點頭:“是。”
韶星津回頭,剛剛言昳躺過的長榻上,放着那本他想借閱的《猜度術》。
韶星津伸手拿起了這本書,輕聲笑道:“你姐姐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他輕輕漾起的幾分笑,讓仰頭望着他的白瑤瑤臉色忍不住有幾分緋紅,偷偷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韶星津纖長白皙的手指撫過書封:“白二小姐似乎是一直不太待見我呢。她脾氣倒是不像你這樣好。”
白瑤瑤想了想,道:“一定是你擋了她陽光。”
韶星津有些驚訝,看向白瑤瑤。
白瑤瑤忍不住替言昳解釋道:“再說她看書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并不是脾氣不好。”
韶星津不置可否,只是他拿起書,竟然嗅到一絲玫瑰花的香味。
?!
他後脊梁忽然一麻。
韶星津太知道這個味道了!他死也忘記不了這個味道——!
他父親韶骅一直認為,當時讓他偷偷帶走的那些書信、奏折與印章,是被梁栩拿走了,所以一直很忌憚梁栩,也對韶星津有些瞧不上眼的失望。
但在睿文皇帝登基前後的關頭,梁栩都沒有拿出任何一件東西,韶骅覺得這是梁栩心機深沉,水面下有更大的陰謀。
但韶星津卻愈發相信自己的“夢”沒有錯。
一個蒙面女賊偷走了這些。
他不記得那女賊長什麽模樣,甚至夢裏連她的輪廓、年紀都描述不出來,只有她驚鴻般的雙瞳和濃密的睫毛,望着他閃過狡黠與決斷的光。還有她一只手狠狠朝受傷的他推過去,留下衣袖上一點香味。
韶星津不可能忘記那股味道。
父親那一言不發的失望,連同梁栩的折辱,一并狠狠烙在他心上。至少父親的失望他認,梁栩的輕視他恨,但唯有那被女賊,他至今不知是誰,不知是真是假!
這種不安、自責與憤怒,一直萦繞在他心頭。
但在外始終沒有一絲失物的線索,甚至沒人披露過信件中關于山家的內容,或是宣隴皇帝留下的私折裏授意的信息。那些東西就像是被一個偷錢小賊随意摸走,當夜發現沒有銀錢,便盡數扔進了秦淮河中。
當然他知道不可能,那種香,并不俗氣常見,尋常人家根本用不到。
韶星津心細謹慎,他這幾年甚至多次去聞香、試香,只想證實那個夢是真的。
卻沒想到此時此刻,他竟然在重回金陵沒幾日,就嗅到了!
是白昳?
不可能!
三年多以前,白昳才多少歲。她那麽一點的孩子,怎麽可能會在他受傷後出現在他身邊?又怎麽會故意拿走他懷裏藏得這些信件折子?
韶星津低頭又嗅了嗅書封上的味道:至少從她開始查這件事,是個線索。或許有人用了和她一樣的香薰也說不定。
韶星津擡起頭來,就瞧見白瑤瑤倒退兩步,有些震驚和……奇怪的擰眉看向他。
簡直像是在看一個流氓。
韶星津這才意識到,他當着白瑤瑤的面,一次次的在嗅她姐姐留下的書冊!
這怎麽可能不會被她認成變态?!
他大為窘迫,慌亂起來,兩手差點把書冊掉在地上,他擺手道:“我只是聞到了書冊上有香味——”
不對,這麽解釋更奇怪了啊!
白瑤瑤艱難的點了下頭,裝作理解的樣子假笑了一下,道:“星津……哥哥,如果沒事,我、我先走了。”
*
另一邊,寶膺坐在馬車中,臉上堆着圓融的笑意,剛要開口,對面女聲便冷聲道:“別這麽笑。你太像你爹了。”
寶膺笑容僵在臉上,卻還是扯了扯嘴角道:“我上次見爹都是一年多以前了,上次見阿娘更是兩年之前,我都快忘記爹的模樣,怎麽能像呢。說我笑的像書院裏的先生,或者是家裏奴仆,說不定還有可能。”
熹慶公主似乎沒想到這孩子已經會頂嘴了,她正要發怒,卻瞧着寶膺坐在對面,直直的望着她,目光不是挑釁,而是無動于衷。
像是她不論怎麽說他,他都不會在意了。
現在他不是小孩了,不再是讓她訓斥幾句,就颠颠跑來想讨好她的樣子了。熹慶公主也不想與他吵架,她轉開話題道:“在金陵這邊住,聽說你跟白家來往挺密切的?”
寶膺對她有幾分提防,道:“也不是。我基本不怎麽見白旭憲。”只是跟他的女兒關系好而已。
熹慶公主淡淡道:“多來往些也沒什麽。這幾年白旭憲沒少出力,他如今在南直隸按察司,不止在金陵,在十幾個府都也算得上有頭有臉,說話很管用。這次栩哥兒來找他,也是要辦大事的。”
寶膺知道白旭憲這幾年在官場上如陀螺亂轉,基本都不怎麽回家。之前有傳言說他要與那位才女李月缇和離,但很快的,李月缇就陪他參與了幾場詩會,流言不攻自破。而李月缇也在沉寂了半年多之後,又以醉山居士或其他筆名,在各大雜志報刊上,刊登小文、詩歌。
表面看來白家如日中天,白旭憲過的羨煞旁人,家裏數房姬妾與貌美又有才情的夫人相處和睦,事業上也一帆風順。
但寶膺從言昳時不時嘲諷的笑容看得出來,事情可不是這樣。
他想了想,問道:“什麽大事兒,讓五舅也來了?”
熹慶公主對這個孩子,也不如對弟弟掏心窩,只慢聲道:“有些名聲讓我掙不容易,還是留給栩哥兒罷。他若是去白家的時候,你可以伴着。”
若平日裏,寶膺肯定不願意與梁栩一路,但想到跟言昳有關,他還是點了點頭。
熹慶公主沒想到從小看似無憂無慮,腦子不裝事的寶膺,竟在思索着什麽。仔細瞧他,寶膺讓公主覺得也有幾分陌生。
這孩子竟有這樣的鼻梁與眼睛嗎?
她仿佛以前只覺得他輪廓像驸馬,便都不肯仔細瞧他,現在細細看,星眸皓齒,眼皮上的細褶張揚的展開漂亮的弧度,雖然面頰上仍然圓潤,但已經脫離了幾分他爹的拙态。
熹慶公主想起舊人來,一時也發不出火,心裏只糟糟亂了些,不想再與他聊,只撥開窗子上厚重的簾布,往外瞧。
大雪已霁,滿地銀裝素裹,日頭升起來,地上雪化,空氣冷的像是往鼻腔子裏灌冰水。
熹慶公主只瞧了幾眼,便鼻尖泛紅,她瞥見一處樓牌上,一塊染布的大廣告牌,低聲念道:“重竹金茶,大不列颠茶桌上千金難買的頂尖大明茶葉。呵,這廣告寫的,我記得在天津的時候也瞧見過。”她算是跟寶膺找話說,沖淡幾分尴尬,又道:“聽說在西風漸行的沿海府縣賣得很好。”
寶膺也不想再跟母親多聊家事,順嘴道:“說是收了些新茶舊茶摻着,茶并不怎麽好。但用油紙分裝一杯一包的量,還貼了風景畫,纏着細線,包裝精細。在中原賣的便送帶銀勺的英人茶具,在大不列颠賣的時候就送頂級青瓷。說是單罐價格極高,出了便有人瘋搶。”
熹慶公主輕嗤一聲:“都是搞騙人那套。”
寶膺不喜歡她什麽也瞧不起的态度,辯道:“說是賣的極好呢!”
熹慶公主并不放在心上,連帶着覺得寶膺也不大氣:“這年頭只要商量好航路,打通關系,誰賣茶都能賺錢。不過是些沒的根基的小本生意罷了。”
只是公主并不知道,這重竹金茶全年總賬的賬冊,正擺在一張堆了一小撮瓜子皮的矮桌上。
下頭壓的就是另一本——環渤船舶睿文三年分紅細則的帳。
一雙染着丹蔻的手,正将這頁翻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哎呀言昳被發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