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共枕
10 共枕
◎寬大得過分的紫檀床顯得逼仄。◎
謝明瑞往後接連幾日,都安安生生在侯府裏靜養着。
他背上最深的鞭痕已經結痂,雖然沒好全,但好歹能夠平躺着睡覺,不會動一動就崩裂出血。蘆笛的心情比謝明瑞這個傷患本人還要舒暢,嘴角笑意飛揚,遮都遮不住。
這日,阮阮從淨室沐浴出來,習慣性套上常服,要往書房走。
夏露差點與她撞了個滿懷,“少夫人,您這是要去哪兒呀?”
阮阮也在看她,不過是看她手裏抱着的淡紫色被褥和軟枕,非常眼熟,是她最近夜夜在書房矮榻上鋪着睡的那套。
夏露不待她問,解釋道:“這是少爺囑咐我收回來的,說他背上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少夫人可以搬回主屋睡了。”
阮阮下意識摸自己右手戴着的芙蓉花手钏,“他現在……人在哪裏?”
夏露以為她是急着見謝明瑞,眼裏露出一點替她開心的笑:“少爺正在暢林苑陪夫人說話呢,過去好一陣子了,估摸着很快就回,少夫人別急。”
倒是……也沒有很着急。
阮阮無聲嘆了口氣,在半人高的銅鏡裏檢查自己用特殊油彩點在眼角與臉頰的小痣,用手指搓了搓,确認無比穩固後,才放松地靠坐在太師椅上,捧着一本她在謝明瑞書房翻到的《樊國風物志》看。
看了大概十多頁,謝明瑞回來了。
她把書卷擱在膝上,柔聲喊了一句“夫君”,不知是那夜在淨室講的那番話起了作用,還是謝明瑞傷勢恢複,本就心情不錯,居然朝着她略微點了點頭,随即從衣箱裏取了一套寝衣,往淨室走去。
阮阮又轉了轉腕上手钏。
上面的芙蓉花紋飾是個精巧機關,裏頭裝了水妍給她的密藥,一種無色無味的香粉,添在香爐裏燃燒,片刻就能夠讓人如墜翻雲覆雨的夢中,絲毫不受外界的動靜驚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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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密藥難得,縱使水妍貴為妙音閣頭牌,有挑揀歡客的資格,不怎麽用得上它,也只舍得給阮阮一次的量。再多了,就得拿真金白銀來換。
阮阮神思飄忽,見謝明瑞身影從過道走出,回到內室。
他手裏捏着一條更寬大的棉帕在擦頭發,一滴水珠從飽滿額頭滾落,挂在他濕漉漉的眉毛,本就立體的五官更顯深邃英俊。這人五行大概與水相合,否則怎麽每每遇水而美貌愈盛。
“明二姑娘,在看什麽?”他擦得無聊,注意到她膝上書卷。
阮阮朝他揚了揚封面:“在夫君書房裏找到的。”
“是嗎?那我一定沒有看過。”謝明瑞接得随意,不以為恥。
“那書房裏的書,有哪些是夫君看過的?”她認真問,閱讀品味某些時候,能夠透露出人的性格喜好,多了解一些謝明瑞的喜惡,對她有利無害。
“都是些話本子,全部給我爹扔了。”
“……喔。”
謝明瑞感覺頭發變得半幹,走到西側把開着透氣的花窗關嚴實,狀似不經意道:“我娘今日朝明府遞了消息,明日我陪你回門,早些歇息。”
早晨她去暢林苑請安,孫氏也跟她提過了。阮阮沒怎麽猶豫,就來到床邊,脫了白襪與軟履,靠着床外側等謝明瑞上來。
謝明瑞往床這邊走,只見她一雙纖細精巧的雪白足踝,踩在繡着鴛鴦圖的絲綢軟墊上,腳趾圓潤飽滿,透出健康的粉色。
他半途挪開了視線:“你習慣睡外側?”
不習慣,但外側更靠近床頭的茉莉熏香爐,方便她操作。
阮阮占據着有利位置,扮演賢妻最是得心應手:“喜娘說了,新婦要睡外側,方便夜裏起來照顧夫君的需求。”
謝明瑞不可思議:“我有什麽需求半夜要明二姑娘照料?”半夜二字被特定咬了重音。
“渴了喝水,急了用恭桶,餓了……”
阮阮掰着手指,思考古代睡了就形同殘廢的男人半夜可能有的需求,不覺一道高挑身影已經迫近,直到床頭燭光被擋了個七七八八。
謝明瑞站在床邊,顯得居高臨下,入鬓長眉下壓,隐隐不悅,“我有手有腳,不渴不餓,夜半也極少有出恭需要,明二姑娘睡內側吧。”
說罷一把揚起折疊在床尾的絲絹薄被,一副要趕她的模樣。
阮阮扭頭,床頭卷幾上擺着熏香銅爐,內側是遠了點,也勉強能夠着。
她手撐着床,屁股還沒挪進去內側躺好,謝明瑞手一揚,将薄被鋪在她腿上蓋了個嚴嚴實實,旋即床一沉,他也躺了上來。
謝明瑞手長腳長,體溫暖熱,登時讓阮阮一個人躺着覺得寬大得過分的紫檀床顯得逼仄,這還是床頂幔帳沒有掀下來的情況。
阮阮靜悄悄在他身側躺好,盡量讓自己貼着牆。
謝明瑞看着床頂幔帳,想今夜在暢林苑,他娘得知二人分房後,跟他說的那些話。
“眼下明姑娘都嫁進來了,木已成舟,在所有人眼裏她就是你的妻。”
“不管你們倆之前對婚事多麽不滿意,明姑娘已經先擺出了要好好跟你過日子的态度,謝明瑞你再這麽小氣吧啦的,別說是我生的親兒子。”
小氣吧啦……他娘居然說他小氣吧啦。
放眼整個皇城,哪位賣藝的姑娘不是誇他大方闊綽的?謝明瑞思緒跳脫,等察覺身側女子越躺越靠牆後,兩人中間縫隙已經寬得可以再躺一人。
謝明瑞側身,長臂精準一撈,扣住不盈一握,柔韌纖薄的腰肢,把快貼牆上的人往大床中間帶了帶。
阮阮吓得低聲驚呼,一瞬間只覺謝明瑞的氣息籠罩着她,又驀然散去,那股皂角潔淨的香味帶着濕潤潮氣,絲絲縷縷繞在她鼻尖。
“明二姑娘,我睡覺很老實,不愛亂動。牆壁那麽涼,你貼上去要是得風寒了,回門時候明大學士給我看的臉色估計要雪上加霜。”
阮阮:“……”雪上加霜好像不是這麽用的吧?
她轉頭,見謝明瑞躺回了原位,薄薄的眼皮已經閉上了,整張臉的最高點是鼻尖,凝着一點暖黃色的燭光。她掂量着謝明瑞這番話的說服力,人睡着了又怎麽會知道自己老實不老實呢?恐怕是他那些紅顏知己說的。
“我還在國子監的時候,跟同窗睡一間書舍,一張床。”謝明瑞仿佛有讀心術,手從絲絹薄被裏伸出來一揮,滿室頓時暗了,“睡吧。”
阮阮以為自己會失眠,至少會警惕到謝明瑞睡着了,才能踏實睡覺。
可她完全不記得謝明瑞是什麽時候睡着的,燭火被揮滅後,只覺得主屋的大床比書房矮榻寬敞,就連被褥料子都要柔軟細膩上幾分。
再睜開眼,天色大亮。
日光透過窗扉落入,謝明瑞也醒了,正側頭盯着她看,面色古怪。
“夫君,早呀。”阮阮小小聲打了個招呼。
謝明瑞看着她睡得微紅的鵝蛋臉:“昨晚睡得可好?”
“挺好的。”她坐起來環顧,兩人寝衣除了多出些皺褶,俱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除了她蓋着的薄被不知為何踢到了床尾,沒有一絲可疑的地方。
“明二姑娘怎麽不問問,我睡得好不好?”謝明瑞神色不悅。
但這與她何幹呢?阮阮歪頭,盈盈淺笑,一副睡飽了心情就分外暢快的模樣,“夫君難道睡得不好?”
謝明瑞目光在她笑臉上流轉一圈,什麽都沒說,下床洗漱去了。
兩人今日回門,冬陽特意從兩人衣箱裏選了顏色相襯的服飾。
阮阮穿一身姜紅色妝花緞牡丹裙,謝明瑞是同色系稍暗的滕紋大袖衣,任誰看了都要贊一聲,像畫卷裏走出來的一對璧人。
兩人到暢林苑請安,孫氏笑彎了眼,千叮萬囑謝明瑞要好好表現。
謝明瑞似乎真的沒睡好,入了馬車,一坐定就閉目小憩。
阮阮挑起車簾,眼看駛過長順街,就到觀瀾街,然後是明府的綠柳街。
她輕聲道:“夫君,前邊觀瀾街有個點心鋪子,我爹一直很喜歡,待會經過了,我想去買一些新鮮出爐的,捎回去給我爹。”
謝明瑞沒有反應,像是睡沉了。
阮阮伸手拍他,還沒碰到肩膀,手腕猝然被死死攥緊,謝明瑞迅疾如電,眸光銳利,痛得她擰起了眉頭叫了一聲。
謝明瑞回神,立刻松了手,阮阮呼出一口氣,甩了甩手腕,把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聽見謝明瑞問:“三喜蒸糕鋪嗎?”
“對。”
“那家蒸糕鋪子排隊很久,讓蘆笛停穩車架,喊他去買吧。”
“我與蒸糕鋪子的店頭相識,能夠直接進店鋪後院取,況且我爹年紀大有很多東西忌口,一時半會兒跟蘆笛交待不清楚,他不知道買哪些。”
三喜蒸糕的賣點是只用菜市口買到的最新鮮應季食材,因此每日供應的點心花樣都不一樣,确實品類繁多,蘆笛那個笨頭笨腦的只怕會被繞暈。
謝明瑞看了看天色尚早,“我陪你去?”
“不用。”阮阮脆聲道,說話間左手不自覺摩挲着右手腕,“粉黛陪我去就好,夫君趁着這個時候再歇一會兒吧,到了明府還得費心神說話。”
馬車轉眼駛到觀瀾街,三喜蒸糕鋪子前,果然排起了長隊。
阮阮正要躬身下馬車,謝明瑞突然盯着她右手看,“……剛剛,是不是弄疼你了?”
阮阮默然,一個柔順的貼心賢妻應該笑着說沒有,最好欲蓋彌彰地把手藏在身後,但現在是利用謝明瑞愧疚的時候,适合她幫明蓉讨價還價。
她将姜紅色大袖往上拉,細膩瑩白的皓腕上,隐約有幾道指印。
“夫君若愧疚,等到了綠柳街,就把對我的稱呼改了吧?我自嫁入侯府,事事小心謹慎,總不敢行差踏錯,是為了夫君願意和顏悅色陪我回門,叫我年邁父母知道我婚姻順遂,晚年心安。”
其實謝明瑞喊她明二姑娘,每次都是在忠勇侯府沒有旁人,只有彼此能聽得到的時候,當着外人面,謝明瑞不會這麽喊,他根本不喊她。
但阮阮沒有把握,回門這日謝明瑞會不會哪根筋不對就開始犯渾。
等她入了三喜蒸糕鋪子,再回到馬車上的女子,将是如假包換的明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