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杯子
杯子
地下停車場，一種獨屬于最底層的寒意彌漫。
燈光晦暗，讓周遭事物看上去像褪了色。
葉因枝從負一坐電梯上樓回公司。
看見電梯門合縫的一剎那，許聞欽靠在車旁，喉間難抑地溢出聲低笑。
回到車內，副駕上前不久還存在的溫度正逐漸消失。
許聞欽摁亮手機，鎖屏自動人臉識別解鎖，壁紙上一張稚嫩的少女臉龐映入眼簾。
那還是十六歲剛上高一的葉因枝，穿着黑白色的寧二秋季校服，臉上表情一如既往的淡。
照片尺寸類似于證件照，只拍到上半身。
在高飽和度的紅底表彰欄裏，她皮膚很白，眼睛像會說話，帶着不服輸的倔意。
這樣一副幹幹淨淨的清冷模樣，吸引着年少的許聞欽做出自己事後都嗤之以鼻的偷拍之舉。
不過她最後升高三的暑假就轉學走了，沒留給他一張照片，更不用說聯系方式。
所以這事兒在許聞欽心裏勉強算扯平。
許聞欽擡手，拇指輕輕碰了碰照片中的那雙眼睛。
耳邊響起不久前葉因枝口中那個簡短有力的“真的”。
愉意再次染上他那雙寡情的眼，難以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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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葉因枝偷偷喜歡宋辭這事兒，其實挺偶然的。
臺球廳那次以後，他和葉因枝仍保持着不熟的同學關系。
兩人座位隔得遠，沒有交流的機會，便真的沒再講過一句話。
直到十月底，宋辭生日前的一個周末。
許聞欽去了小區隔壁的商場，打算随便挑個什麽禮物等到學校時送出去。
他漫無目亂逛，挑挑揀揀，最終還是轉進香薰店買了支安神的蠟燭，另讓店員包裝了一番。
剛結完賬，就瞧見了葉因枝纖瘦的背影。
他手肘搭在二樓玻璃欄杆上，俯身盯着一層中央站立的葉因枝，靜靜觀察了一會兒。
只見葉因枝手裏拿了張單子，認真看着，然後擡起頭來朝四周望，迷茫的神色像在辨認方向。
反應過來時，許聞欽已經坐了扶梯下樓。
本就是偶遇，他步子從容，相比于葉因枝看見他的微微驚訝，他臉上表情過分淡然。
連借口都是随便扯出的：“我上次欠你的電影，今天還你。”
“不用了，我還有事。”葉因枝顯然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并不計較。
許聞欽心裏莫名有些許煩躁：“什麽事？”
葉因枝含糊說：“我要買東西。”
“這裏我熟，你想買什麽，帶你去。”結合剛才看見的場景，許聞欽不難猜出她是找不到地方了。
如他所料，話音落下，葉因枝就主動湊上前，将那張彩色的單子拿給他看：“那你知道這家店在哪裏嗎？”
單子上是一家陶藝店的宣傳廣告。
看地址并沒有開在商場，也難怪葉因枝找不到路。
許聞欽微點了下頭。
葉因枝抿唇，第一次向他示弱求助：“那你能帶我去嗎？我實在找不到了。”
許聞欽單手抄兜，另一只手勾着禮袋，邁開步子。
葉因枝趕緊小跑着跟上去。
陶藝店離商場有一定的距離，人少僻靜。
葉因枝看見許聞欽手裏提着的深黑色禮袋，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問：“這是禮物嗎？”
許聞欽嗯了聲。
沒想到葉因枝還會繼續問：“給班長的？”
許聞欽擡眸看她，帶着探究：“你怎麽知道宋辭快過生日了？”
葉因枝緊張地抿唇：“唐施學姐和我說的。”
幾次接觸下來，許聞欽發現，好像一談到有關宋辭的話題，葉因枝的話就會變多。
其一，他對葉因枝口中提到的異性名字難免敏銳。
其二，便是葉因枝那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慌張神色，欲蓋彌彰。
高樓影影幢幢，擋住了大部分太陽光線。
許聞欽斂眼，換上副無所謂的困倦摸樣。
陶藝店的裝修風格獨特，暖黃的牆壁，在一衆灰白牆的建築中很是顯眼。
葉因枝并沒有和許聞欽一起的意思，遠遠地看見招牌，就開始沖他道謝。
許聞欽卻沒領情，邁着長腿，先她一步推開了陶藝店的玻璃門。
他甚至還耐心地拉着門，等葉因枝也進來。
陶藝店的架子上擺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物件。
許聞欽簡單掃了兩眼，興趣缺缺，接着便走到邊上的沙發坐下，低頭拿出手機。
葉因枝不知道許聞欽待在這兒什麽意思。
但見到他沒再注意自己，還是松了口氣，和店員交流起要做的東西。
許聞欽手指象征性地在屏幕上劃動兩下。
悉心聽着不遠處的談話。
“我想做個純白色的杯子。”
“我們店裏現在有新的材料，在杯子上印字，平時看不見，倒了熱水字就會出來，有興趣了解一下嗎？”
“不用了，我要最簡單的款式就行。”
……
系上店員拿來的圍裙，葉因枝找了個角落坐下。
店員詳細說了遍操作流程和方法，她聽懂了，學得很快。
遇上這麽一個省心的顧客，店員一直笑眯眯的。
站在一旁看了會兒，覺得沒問題以後，又轉頭去指導其他人。
感受到濕潤的泥土在掌心一圈圈地滑過，葉因枝很快靜下心來。
她沉浸其中時，許聞欽卻突然走來，蹲下身，手肘曲起，搭在膝蓋上，平視着她。
他的目光很純粹，出言提醒：“你的臉。”
能猜到是沾到飛濺的泥點沾了臉，葉因枝擡起手臂亂擦一通。
許聞欽嗤的一聲笑出來，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尖：“這裏。”
有了範圍，葉因枝準确地擦掉了那點惱人的泥星子。
葉因枝手裏的杯子模樣已經初現出形狀。
她心靈手巧，做出的杯子很漂亮，上了顏色，只需要等待最後燒出來。
許聞欽再次來到架子面前，注意到有一排放了價格簽的陶藝品在出售，其中有不少是杯子。
他站了一會兒，等選好要買的杯子時，葉因枝做的那個也正好燒制成形。
兩人手中的杯子模樣類似，圓柱形，短把手。
一起放到櫃臺上時，竟難以分清哪個是随便選的，哪個又是用心做的。
葉因枝挑了綠色系的絲帶和包裝紙來包紮。
許聞欽看着她，也拿了一模一樣的絲帶和包裝紙。
葉因枝心裏有些不滿，卻忍着沒表現出來。她解下圍裙，自顧自挂回鈎子上。
許聞欽站在櫃臺前，視線不自覺跟過去，靜靜注視着她的動作。
店員訓練有素，動作利落地包裝杯子。
有顧客進門來，還能熱絡地問候幾句。
突然間，她“哎呀”一聲。
許聞欽望過去，見店員面帶歉意：“抱歉，帥哥，你的杯子——”
“嗯？”他眸中無甚情緒，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梢，表情瞧着略冷。
店員笑容一僵，把裝好的杯子往前一推。
她慌張的面色已經恢複如常：“沒事，帥哥，你的杯子裝好了。”
“怎麽了嗎？”葉因枝走來。
店員把另一個裝好的杯子也推給葉因枝，截了許聞欽的話：“沒事沒事。”
許聞欽拎上杯子，沒再主動說什麽。
……
宋辭生日那天，許聞欽仍舊是班裏最遲一個來的。
他倆是同桌，許聞欽到時，宋辭抽屜裏已經塞了一堆禮物。
他抻出一個位子，把自己手上的包好的香薰也塞了進去。
而後沒再多看一眼，拉上帽兜，如往常般趴到桌面上補覺。
意識模糊間，許聞欽是被翻東西的動靜給吵醒的。
宋辭不在，王啓憲蹲在他座位前，想要從他抽屜裏翻出作業本來“借鑒”一下。
王啓憲毛手毛腳，不小心碰到了一個禮物盒子。
許聞欽尚且困倦，出于本能似的把手指往上輕輕一搭，扶住了。
王啓憲吓得大喘了口氣：“謝了欽哥，差點把班長的禮物給摔了。”
許聞欽視線停在那個禮物包裝盒上，默然許久，眼神漸漸清明了。
這個包裝，他并不陌生。
葉因枝把自己親手做的那個杯子送給了宋辭。
王啓憲摸了摸鼻子，試探問：“欽哥，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許聞欽擡眸，視線朝班內某個方向掠過，極其迅速。
王啓憲好奇地轉頭看過去，耳邊卻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知道就滾。”
“好嘞。”他脖子一僵，麻利地拿上宋辭的作業本跑路。
許聞欽的陰晴不定一直持續到第二天。
不僅王啓憲這麽覺得，就連宋辭也發現了。
隔天，許聞欽一到學校，就目的明确地問：“宋辭，你昨天拆禮物沒？”
宋辭停下寫題的筆：“唐唐都給拆了，怎麽？”
許聞欽引導着問：“有沒有什麽印象深刻的禮物？”
宋辭回憶了一下：“你的香薰？”
宋辭覺得許聞欽挺怪的，頭回沒有一到班裏睡覺，而且也不是最後一個來的。
但他的神色又冷恹恹，眉眼間透着種沒睡好的不耐。
許聞欽沒跟他玩笑的意思：“除了這個。”
宋辭馬上想到了另一個禮物：“有個純白色的杯子，倒熱水杯壁會有字。”
許聞欽停了一兩秒，問：“什麽字？”
宋辭拾起筆，沒明确說出來：“沒什麽字，大概是誰的惡作劇。”
許聞欽重複一遍，語氣忽地冷下來：“我問你什麽字？”
宋辭嘆了口氣，認真答：“夜半汽笛。”
許聞欽拖着尾音，疑惑地輕嗯了聲，眼神如同昨晚宋辭拆出這個禮物時一樣不解。
宋辭正要開口，前排偷聽許久的王啓憲嘴比他還快：“這題我會！愛如夜半汽笛，班長這是有小姑娘在偷偷跟你表白呀。”
宋辭輕推了一下王啓憲的肩膀，搖頭失笑道：“都說了可能是惡作劇，你思想能不能純潔點。”
王啓憲立刻反駁：“又不是愚人節，班長，你這一看就不懂女孩子暗戀的小心思。”
宋辭敷衍他：“嗯嗯，你懂。”
兩人都笑了，獨獨許聞欽沒有笑，他掀起眼皮，再次朝某個方向看了眼。
早讀鈴打起，王啓憲只得不情不願地轉回頭去，肚子裏一筐廢話還沒說完。
宋辭終于收斂了笑意，開口問旁邊的人：“許聞欽，沒什麽事吧？”
許聞欽眼裏似有嘲弄，淡淡接茬：“沒事。”
……
長時間沒有感知到指令，鎖屏“嗒”的一聲熄滅。
那個面容稚嫩的少女消失在許聞欽眼前，取而代之的是沉涼的暗。
許聞欽将頭靠在椅背上，喉結滾了滾。
停車場的光線被分割成不規則的幾何形，落在臉上，模糊了他的神情。
葉因枝喜歡一個人，如夜半汽笛，微弱得難以分清是否真實存在。
但許聞欽不會，他喜歡葉因枝，便是一場熱烈不吝的盛大，微末愛意都要她明明白白知曉。
而要說他從等待的這八年裏學到什麽，那就是如何及時地去愛她。
所以這次，他說什麽也不會再輕易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