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父女倆太投入于化險為夷的喜悅,完全沒留意到新的危險正在降臨。
伴随着令人不安的叮叮咣咣,四根被子彈打爛的鐵鏈正緩緩地将倒錐形殼體升出井來。
事實上,是躺在地上無力掙紮的劉仁貴最先留意到了異常,然後大叫一聲。
楊家父女回頭一看,鉛殼正層層退去,露出耀眼的钴六十放射源!
這時候,輻照室內的所有人都意識到了問題:那個劉少爺其實一直随身揣着控制臺的鑰匙。
當楊彩雲被攫入輻照室被鐵鏈束縛在鉛殼上,劉少爺就一度出了輻照室,在操控臺上按了下降按鈕,将可憐的女人質放到了水井之中!
現在,SD-II操控臺又一次被激活。
惡少這次按下的,是輻照流程的啓動。
而他想要的結果,是殺死輻照室內的所有人!
“都去死吧!”室外傳來了聲嘶力竭的怪叫。
伴随着這太子爺的詛咒,伴随着傳送帶空轉的嗡嗡,伴随着金屬摩擦的叮當,四根百孔千瘡的鐵索将倒錐形鉛殼從井下完全升了上來。
防護罩退去,高強度高頻率的電離輻射頓時将昏暗的輻照室照得無比明亮。
不過,對于室內的人員來說,他們短暫的餘生中再也感受不到光亮了——無論人眼是否直視,钴六十的射線都是永久致盲的。
更可怖的是,它是致命的。
剛被楊父打趴在輻照室地面上的兩老兩小,在一片存粹的光明中進入了黑暗,在一陣暖人的熱浪中渾身打顫,在殺滅一切有害菌的照射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在這地獄時刻,楊彩雲在幹什麽?
女孩正被父親攬入寬闊的胸懷之中,背對着放射源,還被他一次次提醒“不要睜眼”。
可丫頭的腦瓜子還有閑情在替別人擔憂!
“那個劉仁貴廠長,”她想道,“在生命的最後一瞬,心裏清楚正是親生兒子弑殺了他,究竟會作何感想?”
輻照室裏的強光并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牽拉倒錐形鉛殼的鐵鏈已經被子彈打爛,在強輻射環境下紛紛斷裂開來,讓百公斤重的殼體自由落體地墜入了深井,發出一聲巨大的撲通,然後從井口出迸射出微光。
父親用碩大的身軀護着女兒,快步走到了傳送帶出入口,自己先從小口鑽了出去,确認安全後把丫頭也拉到了輻照室外。
父女倆直起身,就見劉少爺整個人都撲在操控臺上,完全忽略了監控屏幕上的情形,魔怔般反複按着開啓按鈕,口裏一遍遍嘶吼着:“都去死吧!”
唯一能讓這個瘋子冷靜一下的,就是楊父一記酸爽的老拳。
看着咬緊牙關在地上扭來扭去的“太子爺”,楊彩雲心想得趕緊把對方綁起來,生怕他醒了之後又要生事。
“車間裏沒繩子啊!”女孩焦急地左顧右盼。
還是父親有辦法,直接從劉少爺褲腰上解下那條金利來皮帶,将對方的雙腳牢牢捆綁起來。
而劉少爺骨折的左臂已經打了石膏,便沒有對他那沾滿弑父之血的雙手做束縛處理,算是一種基本的人道主義考量。
“下一步怎麽辦?”楊彩雲看向父親。
“報警吧!”男人沉着說道。
而就在這時,父女倆聽到了刺耳的警笛聲。
可這既不是縣公安聞訊趕來,也不是輻照廠內的警報,而是響徹在整個山海縣上空的警報聲!
“啊!”楊彩雲恍然大悟,“咱們一開始還打算制造假警報,可現如今,裸露的钴六十放射源就落入了輻照室的水井之中——是真的發生了核洩漏,也就讓全縣範圍想起了真警報了!”
說着,女孩望向眉頭緊鎖的父親。
“結果卻是我們一開始就想要的,”她語氣中帶上了些許釋然,“現在,全縣的百姓都要疏散,爸爸就能跟随大部隊一同出城了!”
說話間,就見一輛油光锃亮的奧迪車從大敞的廠門口風馳電掣而來,停在了輻照車間的外面。
透過擋風玻璃,楊彩雲就能看到是自己的“表哥”黃鶴立和母親楊慧蓮趕來了。兩人從車上下來,楊彩雲和楊父迎了上去。
小楊又望向廠門口,遙遙可見一輛輛私家車正往縣城外的方向加速開去,而縣政府也派了大巴,正在按部就班地将其他百姓接上,向縣外疏散。
滿懷欣喜地,楊彩雲一把抓住父親的手,将他往奧迪車的後座上帶。
可就在這時,更大的災難發生了!
什麽災難呢?是出城的車輛發生了剮蹭?是裸露着墜入水井的放射源發生了爆炸?還是山海縣的居民在撤離時出了意外,把自家房子點着了什麽的?
這些事情,比起正在降臨的劫難,都算是小兒科了。
只見大地開始隆隆地搖晃,各種小物件被狂風卷上了天,海水開始劇烈地翻湧,在山海縣漫長的白沙灘上形成了滔天巨浪!
見到這一幕,楊彩雲不禁呆住了。她停下了将父親往車裏面帶的步伐,卻依舊用自己被泡得發皺的小手緊握着男人紅潤卻冰涼的大手。
“是連鎖反應,”楊父平靜說,“整個山海縣的地下,其實遍布着钴六十的礦脈。後山的小煤窯裏發掘的钴六十無非是凸出地表的那部分罷了!”
“當裸露的放射源墜入冷卻用的深井,”男人望向目瞪口呆的女兒,“縣城地界中的所有钴六十礦脈就會被激活,相互共振激蕩,最終導致整座縣城陷入大地的裂縫,然後被海嘯所徹底抹平。”
“從而,”聰明的女孩嗫嚅着把父親的話補全,“從而阻止你的出城……”
楊慧蓮看出閨女情緒幾近崩潰,母女連心地摟住了她。加上楊彩雲始終抓緊父親的手,這三口人便又連接在了一起。
“全宇宙的因果,”黃鶴立在一旁捋着自己濃密的胡須,也琢磨道,“已經被設置為不讓姑父出城。那麽無論我們如何嘗試出城,最終都會回到無法出城的結果,哪怕拉上全縣人陪葬!”
男人轉頭望向親生閨女,一雙深陷的眼眶第一次噙着淚水。
“孩子,”他語重心長說,“為父是永遠走不出這個縣城的。當發現你經歷了各種失敗仍不死心、提出要制造假的核洩漏警報讓我随全縣人被疏散時,我便像上次一樣假意配合,希望你最終知難而退——無論會制造出怎樣巨大的災難。”
“我假意訓練你游泳,”楊父繼續望向彩雲,“根本目的是讓白幼瘦的你強壯起來。因為,你必須離開我,離開這座小城,獨自面對生活。”
“而我現在要做的,”男人把話說完,“就是趕緊回到輻照車間,下到水井之中,把钴六十放射源放回到厚重的殼體之中,從而中止連鎖反應——這個任務必須現在就做,也只能由我來做!”
楊彩雲仰起頭,凝視着父親。男人也低着頭,看向自己因為時辰上的機緣巧合而誕下的唯一骨肉。
她并非在責怪對方欺騙了自己,反而是在感激他的良苦用心,以及做分別之前的最後照面。
直到,更猛烈的地震、狂風和海嘯将兩人的對視打斷。
“該上車了,”父親催促女兒說。
于是,楊彩雲不得不松開了父親那雙特別的大手,泣不成聲地被楊慧蓮帶上奧迪車。
“姑父,”黃鶴立表态說,“我會照顧好她們母女倆的!”
“爸爸!”楊彩雲在上車前最後哽咽道,“我今後來看你,好嗎?”
“好啊!”楊父笑着回答,“但要等山海縣完全從地動山搖中恢複過來。大約二十多年後吧!”
說罷,男人轉過身,跑步式地回到車間,邁過地面上被捆住雙手的劉少爺,一頭鑽進了輻照室去了。
楊彩雲流着淚,望着父親的背影最終消失在狹小的傳送帶出口,并沒有癡癡地等父親排除險情之後出來,而是同樣決絕地跟母親坐進了車裏,由黃鶴立向廠外面開去。
她知道,就算那樣的話,也仍然沒法帶父親回家——“因果律”會再次出手,像過去無數次那樣制造新的“意外”,從而讓出城的努力化作徒勞。
……
曾幾何時,山海縣的山、海和大地重歸了平靜。
驚魂未定的百姓們,繼續井然有序地撤離。
渾身濕透的男人喘着粗氣,從傳送帶出入口鑽出了輻照室,來到外面的軒敞車間,他驚訝發現之前昏厥在地的劉大少爺竟然不見了。
擡頭一望,見這家夥不知什麽時候恢複了神智。
盡管被金利來皮帶束縛了完好的雙腿,劉大少爺卻身殘志堅地用打了石膏的胳膊撐住地面,曳着掉到小腿跟的褲子,扭動着只穿內褲的屁股,一寸寸地朝外面爬去。
這會功夫,已經爬到輻照車間的門口了!
這位因為恩惠人類而接受離譜重罰的男神,是不能讓始作俑者就這樣輕易逃脫。
更何況,經歷了這一上午的緊張對峙、骨肉別離、下井排險,男神也的确餓了。
只見他抖了抖這副畫皮般的人軀,手腳四肢慢慢縮入軀幹,身體卻不斷地膨脹和變形,一下子撐破了原本的衣褲,最終化身為一頭與十米高廠房等量齊觀的巨蟒!
再看此時被困住雙腳、胳膊打了石膏的劉少爺,一面慘兮兮地如毒蛇般貼着廠區的水泥地爬行,一面回過頭驚恐地望向身後高企的巨蟒,口中已經吓得噤若寒蟬,一股黃色的半流體卻止不住從內褲後部噴湧而出。
撲鼻的滂臭,絲毫不能阻止平素就吃得半生不熟的蛇神。
只見他張開血盆大口,吐着粗壯的紅信,在一陣狂風中猛然俯沖,一口将很不體面的劉少爺吞入肚中,只讓他留下一聲慘叫,作為自己曾經存在于世的最後澄明。
蚊子再小也是肉。終于補充了能量的巨蟒仰頭向天,發出了雷鳴般的嘶吼,就相當于人類吃飽喝足後的一個飽嗝。
是的,這就是男神的本體,一種類似于蟒蛇的生物。
而他曾經造訪古老地球的同類們本來也都是這副摸樣,無非是,這個在宇宙間出神入化的種族能夠随意改變形體,以至于化為無形!
原始的人類,一度習以為常地與蛇神們腳踏着同一片大陸。
直到,男神自作主張地将自由意志賦予人類,讓她們和他們能用自己的眼睛審視世界,從此擁有獨立的人格,并與超然的神格區隔與對立。
那段與神同行的記憶,從此被封存在各民族的神話傳說之中,也偶爾從某些民族的古老歷法中體現出來。
就比如,被罰永遠走不出山海縣地界的男神,在無限的歲月中邂逅了無數的女人,但唯獨那個恰好屬蛇的楊慧蓮與男人結合的時刻,剛剛是在夏歷所定義的“蛇年蛇月蛇日蛇時”。
而她與他的唯一骨血,也順利誕生在還有六天就結束的蛇年之內。
也就是說,出現這種情況的概率分母是6個12相乘,即将近三百萬分之一。而“人與猿相揖別”,也就滿打滿算兩三百年萬年的光陰。
難怪,被困在山海縣的蛇神第一次與人類女子産生了後代。
這,就是楊彩雲的由來。
盡管她在很多年後會最終與所有人一樣化為煙塵,這份奇異的出身,也足以讓她跟其他凡人區分開來。
此時此刻,楊彩雲正跟楊慧蓮一同坐在黃鶴立駕駛的私家車裏,連同大大小小的其他車輛一并開出了縣城,前往位于鄰縣的臨時安置點。
原本已經平靜下來的空氣,隐隐傳來野獸般的嘶吼,讓很多化險為夷的老百姓重新驚恐起來。
只有奧迪車裏的三人清楚,是那位特殊的親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做着告別。
多年以後,當楊彩雲面對滿堂的小字輩,準會想起父親帶她爬山并遇雨的那個遙遠的夏日。
“只要高考還存在一天,”她會對晚輩們說,“高三結束的那個暑假将會是所有人一生難忘的時光。”
“當這個特殊的夏天過去,”楊彩雲繼續絮叨,“有的人會第一次偷嘗禁果,有的人會掙到第一筆工資,有的人則會為繼續深造而挑燈夜讀。”
“但是我的那個暑假啊,”她笑着賣關子道,“卻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件!”
“我啊,”她把話說完,“去尋找自己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