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引子)
綠樹、碧海、藍天,卻唯獨少了“紅瓦”。大地的這一隅,特別适合人類居住,但距離人的足跡來到這裏,還有一段十分漫長的時光。
在飛濺的浪花上,在稀松的泥土中,在飄搖的嫩草下,衆神的聲音喧嚣着: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呀?現在改不回來啊!”
“你賦予了人類分辨善惡的智慧,他們遲早會變得跟我們一樣強的,懂嗎?”
“這真是個非常不幸的錯誤呢!”
控訴持續了很久,然後是沉默。
然後,才終于等來一句回複,卻完全不是辯護。
“我甘願為自己的行為受罰!”被告的一方用渾厚的嗓音回道。
“但是,”衆神問,“懲罰會很重,重到離譜的地步,你明白嗎?”
海風呼呼吹着,海浪嘩嘩唱着。而他卻沒有再回答。
從來都是話很少的他,只是盤坐在懸崖之上,裸着挺拔的脊背,露着如岩的肌膚;
不知是眺望遠方,還是在閉目養神……
(正文)
“如果我人海尋蹤的好運,能有半點比得上遇人不淑的黴運,那麽我此時正享受天倫之樂,而非腦子嗡嗡地重複着這個句子。”
十八歲的楊彩雲一面凍得打着哆嗦,一面胡思亂想道。
山海縣的夏夜冷得像是秋天,而這是她進到輻照廠以來第一次被排到晚班。結果,剛出廠門,就碰到了三只渾身汽油味兒的讨厭鬼,朝這邊狺狺狂吠,在聒噪的蟬鳴中,諧着工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的噠噠響,振着女孩小心髒的怦怦跳。
“喲,美女,上車一起去玩啊!”
車是進口四座硬頂敞篷跑車,裏面三個油膩男,她也并非第一次見。
開車的是劉仁貴廠長的獨子。不知道究竟叫什麽。車間主任每次都是點頭哈腰地叫他“太子爺”。顯然,當劉廠長禦駕親征、去外地開拓市場時,劉少爺就是輻照廠的“太子監國”了。
副駕和後座是劉少爺的兩個跟班兒,也不知道叫啥,但不妨根據膚色深淺被叫做“白無常”和“黑無常”。一般情況下,是小弟開車、老大坐車,但對于超跑來說,手握方向盤就是權力的彰顯。
楊彩雲裝聾作啞,低頭往前走。
騷擾繼續:“每天上班多累啊!跟俺們玩兒,還有零花錢呢!”
“對啊,那麽多跟你一樣的小丫頭還求之不得呢!”
小楊這人從小就話少,全不回答,加快了腳步。
“嘿!”啪嗒一聲,黑白無常推門下車,攔住了女孩的去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哦!”
劉少爺也下車,湊到她瑟瑟發抖的身前。
那張油頭粉面幾乎要貼上了姑娘下意識躲開的臉,一對賊眉鼠眼無禮地瞪過來,仿佛想硬生生逼出一句同意。
但楊彩雲的心志十分明确:“我是絕不會同意的。大不了,就用自己這雙白嫩胳膊,跟仨男的拼了!”
“住手!”一個男聲響起。單從嗓音的質感,不屬于三惡少中的任何一個。
四雙眼睛,齊刷刷扭向了聲源。
路邊的大槐樹下,停了一輛破舊的吉普。一名男子剛走下駕駛位,然後用力将車門合上。
男人個子不高,套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T恤和西褲,蹬着一雙老掉牙的平底皮鞋,在冷風中信步走來。
“恁仨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嗎?”他繼續用渾厚的嗓音說。
“管你屁事兒?”太子爺一聽就火了,轉身從後備箱取出一只又粗又長的鋼管,而黑白無常則各自抄起了車鏈子和U型鎖。
其他路過的市民,即便是女生結伴而行或者有男性陪同,看到此情此景之後,全都低着頭快步通過了。
惡人們的注意力已經不在楊彩雲身上了。她便趁機往邊上閃了幾步,但卻留在原地,并沒有逃走。
男人走到近前,讓彩雲看清了他的顏面:扁額頭,直寸發,眼珠圓圓,眼眶深深;一雙薄薄的嘴唇跟她的比起來,猶如“中杯”之于“超大杯”;
胡須很少,鼻頭和下巴都是尖尖的,猶如一件用得上的兵器;
大概三十多歲,但應該不到四十;不帥,甚至長得不太踏實。
“哥們,你外地的吧?”劉少爺歪着脖子,逼視着來者,“巴掌大的小縣城,從沒見過啊!”
大叔把手插進褲袋,望着三個晚輩,用标準的普通話從容說:
“我就是本地的,見恁仨騷擾異性不止一次了。想想你們的做派,見到漂亮姑娘,馬上起了色心,像一頭發情的野獸,立馬開始了拙劣醜陋的表演。遇到阻攔者,轉而又冒起無名火,欲做作困獸鬥。說到底,你們生而為人,卻無時不刻不被動物本性所驅使。且不論這是否可恥,難道就不覺得遺憾和可惜嗎?”
話音落下,三惡少的表情全都僵住了。
大概,在他們目前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對于動物來說已經是壽命極限、但對于人類來說還啥也不懂的年歲裏,早已習慣了能動手就別吵吵,從未有一次聽完這樣層次豐富的高論。
現在,這番話已經鑽進了耳朵裏,便在他們粘滞的腦瓜中翻湧起來,把本就簡陋的思路全都攪亂了。
良久,太子爺的大腦總算跳出了死循環,罵道:“晦氣,大半夜碰見個神經病!”
說罷,三人叮叮咣咣将兇器扔進後備箱,跳進敞篷車,轟隆發動,1.9秒內加速到百公裏,邁着六親不認的步伐遠去了。
待楊彩雲緩過神兒來,孤寂的街道上只剩下恩人遠去的背影。
她連忙追上去,叫着:“等一下!”
大叔在吉普車前停住腳步,轉身看向她。女孩則喘息道:“就這麽走了?我再遇到壞人怎麽辦?”
對方的薄嘴唇翹了翹:“要不然呢?”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小楊說,“你得送我回家。也就兩條街的距離吧!”
男人看了看自己那輛土掉渣的吉普,又看了看女孩,說:“這車你能坐嗎?”
楊彩雲難為情地咽了咽口水,厚着臉皮道:“步行送我回家吧!”
男人一句話沒說,轉身就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迫使女孩踩着小碎步跟了上去,邊走邊想:“大叔應該是同意了我的要求,否則直接上車走人就是了。”
“拔腿就走啊?”女孩跟在男人身後問,“莫不是知道我住哪兒?”
“并不知道,”大叔頭也不回,“但我早已習慣先走起來,再問方向。”
晚上十點多的縣城不再喧嚣,但此刻的配樂本該就是寂靜。大叔的步子仍舊穩健,小女子也完全能夠跟上。一盞盞路燈投下光亮,把他缺乏表情的面孔照得就像一尊雕像。
靠右,左拐,然後往右,進到一條巷子,來到一棟筒子樓下。
“我就住這兒了,”女孩說,“今天多虧了叔。加個微信吧!”
這年頭,初次見面問人姓名電話都不禮貌。而字母數字組成的微信號,才是摩登男女的固有标識。
男人無動于衷:“我連個手機都沒有。”
“不想加就算了!”楊彩雲心想這個借口是在太low。
這是小楊第一次主動跟異性要聯系方式,毫不意外地以失敗告終。
“但如果你願意,”他用一雙深目看向她,“我每天都可以陪你上下班。”
聽了這話,楊彩雲都樂了,心想:這不就是傳說中的“扇一巴掌,給個甜棗”?
“那就一言為定,不許反悔哦!”她笑道。
一慣地,男人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将眼神從女孩這裏移開,然後走開了。
楊彩雲遲遲沒有進樓,而是望着路燈下遠去的身影,仿佛期待着對方忽然轉過身,跟她說一些或好或壞的話。
但這并沒有發生。男人拐個彎,就消失在尋常巷陌。他是沿着巷子往前走的,并沒有原路返回。
進了樓,蹭蹭奔上了昏暗的樓道。房東老大爺正在閉目合眼地仰在走廊的竹椅上,扇着蒲扇,聽着戲曲。
“前兩天我問的事兒有新線索沒?”楊彩雲開口問道,“就是五十多歲的男的,矮個子,本地口音,相貌上應該和我有幾分相像。”
老大爺瞟了小楊一眼,繼續扇着扇子,仿佛這個問題不值得回答。
女孩也沒計較,拿鑰匙開了門,進到玄關,換鞋,将包挂在衣架上,到廚房接了一杯中午燒的涼白開一飲而盡,上了廁所,然後癱在涼風習習的客廳沙發上,發起了呆。
這套二室一廳,原本是房東大爺為兒子準備的婚房,但後者婚後去了大城市打拼,于是就以每月一千五的價格租了出去。
所以,楊彩雲靠着母親轉來的錢是不夠用的,必須在當地打工掙來開銷。
但就像她在輻照廠的操作員工作不單單是為了掙錢,租下這套房子也有着方便和安全之外的其他用意。
一大一小兩間卧室,其中她每晚睡覺的次卧半敞着門。就見裏面地板上紙團點點,單人床上卧具淩亂,而床頭櫃上還擺着不知是哪一天吃剩的半碗炒面。女人要是邋遢起來,可真就沒宅男什麽事兒了。
但是另一間主人房,在楊彩雲入住後就一直被她鎖緊房門,從來不會輕易涉足,活像一瓶被放在窖裏等待特殊時刻開啓的陳釀。
深夜的emo,也許就是這樣的特殊時刻。
楊彩雲想到剛才的經歷,想到過往的點滴,便情不自禁站起身,推開了緊閉的主卧室門。
主人房本就很寬敞,擺下雙人床、大衣櫃、梳妝臺之後還剩餘了很多地方。
使用者的缺失,以及一塵不染的地面,讓它顯得愈發空闊。
楊彩雲走進屋裏,沒有躺在鋪得整齊的雙床上,而是徑直走到了灑滿月光的窗邊。
今天是節氣小暑,農歷五月十六,一輪明月比十五還要圓滿,就像她滿心期待的結局。
背後拖着修長的影子,小楊那雙睕睕的清目仰望着高懸的明月。
“爸爸!”她哽咽道,“爸爸,你能聽見我嗎?爸爸,你能看到我嗎?”
“在這漆黑的夤夜,”她繼續動情地自語着,“你能憑借月光找到我嗎?你能保護我、安慰我,讓我不再害怕嗎?請回答啊!快回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