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亡與夏
死亡與夏
莫斯科今年的冬天寒冷刺骨,走在外面,冷風打在臉上,和往常一樣的風在今日卻仿佛是來自老天的嘲笑。
嘲笑她的悲傷,嘲笑她的無能,嘲笑她失去雙親。
十三,一個不祥的數字。
她之前從不覺得十三這個數字有什麽不好,她無數次在心底嘲笑忌諱這個數字的人愚蠢,而如今她在十三歲失去了她的母親。
悲傷嗎?痛苦嗎?
娜傑日達這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把陌生的、只見過幾面的親戚帶到家中,聽着那些吵鬧的聲音,悲傷的、充滿暗示和嫌棄的,還有為難以及少數的表示願意照顧她的聲音。
窗外的冷風從未停下,雪花被風帶到地上,門再次被敲響,她以為該到的人都已經到了。
她就坐在門邊,也就響起了一聲,她就把門打開了。
來的人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她見過她,那是她母親的朋友,她和她母親的關系很親密,她曾在這裏住過半年的時間,她甚至還給她取過一個中文名,她叫……
“抱歉,親愛的,我來晚了。”來的人先是和她表達了歉意,女人的眼眶通紅和娜傑日達的眼眶一樣紅,眼下一片烏青,厚重的衣帶着刺骨的寒意以及滿身的疲憊,溫柔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別擔心親愛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我在呢。”
“瞧瞧你,一定累壞了。”女人俯下身,雙手放到娜傑日達的肩膀上,“回你的房間休息一會兒,這裏交給我,等你休息好了,一切都解決好了。”
娜傑日達并不知道她想做什麽,但還是順從她的意思,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真的累壞了,這件事發生之後,她一直都需要有人跟她說去休息吧。
門關上前,她聽到女人溫和但又不失力量的聲音說:“你們好,我是明桑霞,是加莉娜的朋友。”
除了這一句外,娜傑日達沒再聽到一句明桑霞與其他人的談話。
她回到房間後躺在床上,她其實沒有很困,但在躺到床上的一瞬間困意和疲憊将她包裹,不知不覺地就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家裏就只剩下了她、母親的骨灰與那個女人——明桑霞。
他們究竟談了什麽娜傑日達不得而知。
明桑霞用溫柔的聲音告訴她以後她會永遠陪在她的身邊,以後她們會一起生活。
“娜佳,不要擔心,從今天開始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以後你和我一起生活。”明桑霞蹲在她的面前,看着她藍色的雙眸,如藍天一樣的雙眼裝滿了悲傷,“你的母親也會一直陪着我們,只是我們暫時看不到她。”
“知道嗎?娜佳。”
“你的母親曾和我說過想帶你去中國生活,所以跟我走吧,我們去中國。”
從那一天起,娜傑日達就跟着明桑霞來到了中國。
曾經明桑霞給她取的中文名也派上了用場,明司暮這個名字将伴随她的餘生。
_
五月,天氣漸漸升溫,北方也快入夏了,明司暮穿了一件短袖,又套了一件外套,兩件都是校服。
金色頭發梳起,馬尾垂在腦後。
從許多方面來說,她都是校園裏少見的一類人。
雖然是中俄混血,但顯然她母親的基因更勝一籌,藍色的眼睛,金色的頭發,她的房間裏還擺着兒時她和母親的合照,明桑霞也有很多當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和她母親長得很像。
按理來說,她這個時候應該坐在教室裏認真地聽老師講課,或者打個哈欠昏昏欲睡,要麽強撐着繼續聽課,要麽向困意屈服,大部分時間她都會選擇向困意屈服,肆無忌憚地在課堂上睡覺。
但現在她不在教室裏,甚至不在學校裏。
望着車外往後倒的建築,明司暮忽然開口問道:“她是什麽反應?”
開車的中年女人回憶了一下說:“明總和平常一樣。”
“呵……”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在上課之前,她給明桑霞發了微信,很簡單的兩句話,第一句是幫我請假,第二句是我要回家。
之後她就沒看手機,課剛上了十分,老師就把她叫了出去,和她說她的家長幫她請了假,之後她就拎着書包走人了。
剛上車的時候她就看了手機,明桑霞一句話也沒和她說。
這真讓人不爽。
她真是奇怪了,她就連回家的原因都沒說,明桑霞怎麽就能給她請假回家?為什麽不多問她兩句?難道就不怕她去幹壞事嗎?她對她真是太不關心了。
明司暮越想越覺得不爽,每一次都是這樣,她永遠是這樣。
車停在樓下,明司暮拎着書包走了下去,剛進屋,看到擺在一邊的鞋,她不免有幾分意外。
這是回來了?
鞋沒放在鞋櫃裏是還要走?
她随意把鞋脫下,又注意到她的拖鞋早就擺在了門口。
腳伸進拖鞋時,熟悉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回來了。”
襯衫西裝褲還有盤起的頭發,袖口挽起,明司暮多看了幾眼她的手腕,“嗯,回來了。”
她最近越來越不聽話了,明桑霞也知道她現在正是青春期,而且和她母親比起來,她現在已經算是聽話了,只是不愛上學而已。
前兩天她和她的一個表妹聊了這件事,她表妹建議她和明司暮聊一聊。
叛逆期的女孩最好有家長的引導。
而且不愛上學讨厭人多的地方,是某些心理疾病的早期症狀,這點确實該重視,明桑霞認為。
她轉身離開,嘴裏說道:“要是沒事的話跟我過來。”
她很少會這樣和她說話,明司暮跟她走了過去,把書包扔在沙發上,她站着,明桑霞坐着。
“娜佳,你願意和我聊一聊嗎?”明桑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柔。
明司暮卻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疲憊,她忽然覺得有些愧疚,老老實實地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态度生硬,“你說吧。”
她在這裏用的是明桑霞給她取的名字,可明桑霞卻很少喊那個名字,娜佳,她的小名是她最常喊的。
前幾年的時候,明桑霞還會喊她親愛的,會用柔和的語氣喊她寶貝,不過這兩年她已經不會這麽喊了,因為明司暮自己對那樣的稱呼表示過抗議。
明桑霞很尊重她,既然她說了不喜歡被那樣叫,那她就不那樣喊了。
明桑霞思索片刻,先是問道:“你的身體不舒服嗎?為什麽要請假回家?”
“不為什麽。”明司暮故意說:“我在學校待得不高興,就想回家了。”
“沒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就是想回來。”
如果換作往常,明桑霞在得到這樣的回答後就會點頭說“沒有不舒服就好。”或者“如果你有想做的事可以和我說,我會盡可能地滿足你,我只希望你能心情好起來。”
但今天明桑霞沒有。
她有些嚴肅地說:“不高興,因為什麽不高興?”
“學校裏有人欺負你嗎?”
“還是只是情緒突然低落?”
按理來說在明司暮上的學校裏不應該會有人排擠她,更不應該有人欺負她。
“沒有。”明司暮果斷否認,“沒有人欺負我,我就只是不想上課。”她态度不是很好地說:“難道你上學的時候愛上課嗎?”
“學生不愛上課不是很正常嗎。”
明桑霞的嘴角翹起,“你說得對,學生不愛上課很正常。”
“如果只是因為這點的話,娜佳,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在學校裏忍一忍。已經快五月份了,再過一個月就高考了。”
“你現在高三,但你不需要有壓力。”她想了想說:“以你的成績,如果你想上國內的大學能上一個重點一本,這對你來說不費力。”
“說起來我還沒和你聊過你未來的打算。”
明司暮癱在沙發上,看着天花板問:“你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嗎?”
“如果我和你說我不想上大學呢?”說完這句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明桑霞的臉上。
明桑霞的表情沒有一分一毫的變化,“不想上就不想上。”
“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你也快滿十七歲了,凡事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了。”她頓了頓說:“不過我這次也不是為了和你說這個。”
“你以後的打算,我會特意再找時間和你聊的,而不是現在。”
“你到底想說什麽。”明司暮換了個坐姿,一只手撐着腦袋,馬尾自然地下垂。
從十三歲開始,明司暮就跟着她一起住,現在她快十七歲了,一晃也有四年了,明桑霞對她很熟悉,知道她喜歡的口味,也知道她悲傷、憤怒時的表現,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兩個人面對對方都有些拘束,是明司暮最先适應的,就像加莉娜說的那樣,她的适應力很強,她從五歲時就開始學習一個人生活,她的适應能力比絕大多數的成年人都要優秀。
哪怕是失去母親的悲傷也無法将幼小的她困住,她有一顆強大的心髒,一個強大的靈魂。
明桑霞本來還想着要安慰她,要帶她去看心理醫生調解,但事實上她為她所做的計劃并沒有派上用場,她比她更快地走出生離死別的悲痛。
但明桑霞知道,死亡給她帶來的傷害,還沒有完全地消失,作為一個成年人,她必須為她療傷,她不能指望時間來治愈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
現在,她也同樣不能指望時間來幫助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度過重要的青春期,這個充滿矛盾、糾結的年齡段。
青春期是很重要的,那些曾經不在乎的細節、小問題大多都會在青春期裏突然冒出來,讓人不得不在乎它們,困擾、壓力接踵而至。
明桑霞猶豫了一會,選擇直白地和她說:“我很擔心你,娜佳。”
“這段時間你很不對勁,可能所有人在這個年齡段都是這樣,但我還是會擔心你。”她直視明司暮的雙眼說:“我想知道這段時間你不對勁的原因,如果你不願意說也無所謂,但是我需要讓你知道,只要你需要,我就會立刻出現在你身邊傾聽或者安靜地陪伴。”
明司暮下意識地反駁,“我沒有不對勁,是你想得太多了。”
她別過頭,“還有不要用這幅家長的口吻和我說話,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你不是我的家長。”
這段時間她總是會強調這點,用各種話術和她說她們沒有血緣關系,還記得最開始的時候她也曾問過她“我們明明沒有血緣關系,你為什麽要照顧我?”
那時她告訴她,“你的母親是我重要的朋友,而且我也很喜歡你,我希望能夠照顧你長大。”她以為那樣的回答已經足夠好了。
現在聽到沒有血緣關系這樣的話,明桑霞沒有太大的反應,這是事實,不是嗎?
她無奈地笑了笑說:“是,我們沒有血緣關系,我不是你的家長。”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明司暮站起來,拎起書包不太高興地說:“誰要你做朋友啊。”
“我要回房間睡一覺,你忙工作去吧。”她腳步一頓,“今天晚上你在家吃飯嗎?”
明桑霞看着她的背影說:“在家。”
“那我等你一起吃。”明司暮繼續往房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