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鷹死,“應死”,多不吉利。海東青是草原部族的圖騰之一,長生天寵愛的神鳥。這會神鳥到他面前病殃殃的,豈不是說長生天不願意照拂他?
康熙帝認為,要麽老八是個長生天厭惡的大黴星,遲早會連累自己;要麽就是老八在詛咒自己!
憤怒的發表了“父子之恩絕矣”的感言。
至此,老八心灰意冷,轉而帶着老九,老十支持自己陣營的老十四奪嫡。
史稱“畢鷹事件”。
此消彼長,老四,老十三陣營從此崛起,九子奪嫡進入最後階段。
老大,老二被圈禁。老三胤祉在太子二次被廢後,消極了,不主動争了。當然了,這皇位若落他頭上了,他也會高高興興的坐。老五一直就沒上奪嫡舞臺,老七身有殘疾,老六和十一死了,十二沉迷于研究葬禮,十五之後的年紀小沒趕上趟,奪嫡變為老四和老十四之争。
康熙帝那麽多兒子到最後,只剩下德妃兩個兒子争奪皇位,請問:德妃娘娘的心态會有何變化?
想到這裏,弘晝記起他最喜歡的,俠肝義膽文武雙全的十三皇叔了。
康熙帝大肆封賞皇子的時候,他不知道因為啥事被圈禁,雖然很快就放出來了,康熙帝後來也沒給他爵位。他十三皇叔成了當時成年皇子裏頭,唯一的平頭阿哥。一直到康熙帝死,也只是平頭阿哥。
弘晝覺得這個原因八成是,他十三皇叔在康熙帝廢除老二胤礽太子之位的時候,說了幾句戳康熙帝心窩子的話,從此被康熙帝眼不見心不煩,不再重用。
老二胤礽是康熙帝心尖尖上的人,只許自己刺,不許他人說。
“看一上午了累不累?停下來喝杯奶茶歇會,再過一會就該用午飯了。”閉目養神的皇太後睜開眼睛,微笑的看着兩個重孫兒。
自上車起,他們就各自用心背書,不時拿手比劃,和玄烨小時候一樣勤勉。
“不累的,謝皇太瑪嬷關心。”弘歷聽話的放下書本,看向窗外,驚訝道,“有好多農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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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晝扔下書,小腦袋擠過去,興味盎然:“他們這是要賣東西給我們?”
離道路百米開外的田埂上,不少農人跳着擔,不遠不近的跟着車駕往前走。
皇太後傾身瞄一眼,“每次都有的。等我們停下來,他們就會在隊伍後面擺攤。多數是賣些菜蔬果子和雞蛋。咱們這一行除了侍衛宮人,還有文武官員,他們有些也會帶上女眷下人,這些東西多少都能賣完。也有覺得自家手藝好,賣餅饅頭點心和蜜棗之類的。農家的菜幹,山貨,各種小玩意兒也會拿來賣。”
“那不就跟小集市一樣了?”弘歷興奮的扭頭,“皇太瑪嬷,我可以去看看嗎?”
皇太後不置可否:“都是些不入眼的東西,你們還小,不能去閑雜人等多的地方。”
這就是不讓去了。
弘歷有些失望,轉而繼續看向外面。不能近距離看,這麽遠遠的看着也成吧。
弘晝心道,莫不是小時候一直不讓出門,不讓湊熱鬧,乾小四才格外喜歡下江南,微服私訪出門玩吧?
不過,在這風寒都能要了人命的時代,小孩子免疫力低,确實應該少去人多的地方晃。
弘晝也盯着外面的景色一眨不眨,只按今世來算的話。他和弘歷的活動範圍,只有雍王府和紫禁城的部分地方。
這輩子第一次出城,親眼看見廣闊的田野和茂密的山林,視線壓根收不回來。
這時節外頭都蕭瑟了,田地一偏枯黃和褐色,近處灌木叢都光禿禿的,只留了深褐色的杆在冷風中搖晃。
這樣單調暗沉的景色,倆孩子也覺得比宮裏的花團錦簇新引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看。
不光弘歷、弘晝,端坐的皇太後,眼睛也一直看着外邊呢。
飯食是由茶膳坊的宮人送過來的,他們有專門的車,拉着各種食材,只供給皇上,皇太後和各位皇子。
随行其他人吃幹糧,也有官眷自己帶了爐子燙青菜煮粥。
弘晝注意到有侍衛們在啃餅,餅的大小形狀不一,應該就是找墜在後面的農人買的。
“行宮那邊有一大片山林。”皇太後見弘歷吃着飯還不時瞄一眼外頭,笑着說道,“咱們可以帶着人去撿山貨,摘果子,還可以看他們打魚捉蝦。”
這也是她每次去熱河必不可少的活動。
“真的嗎?”弘歷立刻扭過頭來,兩眼亮得發光,“咱們還有多久到行宮?”
他太小了,皇瑪法肯定不會帶着他去圍獵。但是撿山貨,摘果子,看打魚捉蝦聽起來也好有趣哇!
簡單的休息後,車馬繼續前行。
弘歷不再瞄向窗外,自覺拿起書來看,很快就進入了學習狀态。
弘晝佩服不已,這專注力也太強了吧!你才三歲呢,就能一坐半天認真讀書?這不科學!
不愧是四書五經,琴棋書畫都精,還擅騎射武藝,當皇帝的同時有嫔妃四十多人,還有時間寫出四萬首詩的乾小四!
抓緊一分一秒的本事,自小就會了。
弘晝也拿起自己的課本,專心背書。
卷王絕不認輸!
下午在車上用過點心,晚上到了駐地,宮人們開始搭帳篷。
皇太後說這一路隔一天會有行宮住,中間的三天都要搭帳篷,但帳篷不如馬車舒适,她讓弘歷和弘晝這三天都跟她住馬車裏。
侍衛們清理出安全區域并布置好哨崗後,皇太後帶着弘歷、弘晝在馬車周圍散步。
“皇額娘這一路可有不适?”康熙帝帶着兒子們來給皇太後請安,“弘歷、弘晝有沒有聽話?”
弘晝還沒來得及翻個白眼兒,皇叔們已經到了跟前。
“給皇瑪嬷請安。”
皇叔們齊齊行禮打千兒,他和弘歷忙退到一邊。
“快起來,快起來,出門在外就別這麽多禮了。”皇太後笑吟吟道,“問候一聲就成了。”
弘晝眨巴下眼,那他就不給皇叔們行禮咯。
“皇瑪法坐了一天的車可是累了?明兒中午休息的時候,還是要下車來走動走動才好。”弘晝先關心完康熙帝,再向皇叔們拱手問好,“八皇叔好,十皇叔好,十二皇叔好……十七皇叔好。”
嗐,也沒個人先介紹一番,誰知道誰是哪個數字啊!還好他矮,也不用對視,按順序喊一圈,各自認領吧。
弘歷瞅一眼弟弟,直接打千兒:“皇瑪法吉祥,問幾位皇叔好。”
弘晝傻眼,這才是正确的問安方式麽?
“哈哈哈……”
“哈哈哈,沒想到四哥那麽嚴肅正經的人,居然生出了兩個活潑可愛的兒子!”
“是弘晝吧?聽說格外話多的就是你。還好這人不多,若是我們兄弟全聚在一起,你這麽個請安法,一口氣可不夠用啊,哈哈哈……”
【那不可能!康熙的葬禮你們都湊不齊。】
笑聲戛然而止,現場落針可聞。
弘歷一臉無奈,長生天的靈什麽都知道,就是說話不懂得恭敬。
不過,皇瑪法也不會生氣。
嗯,他偷偷觀察過了,皇瑪法也能聽到靈的聲音。
老八臉色一變,餘光瞄一眼幾位弟弟,視線轉向康熙帝的背影,皇阿瑪聽到了嗎?他沒看錯沒聽錯吧?弘晝方才分明沒有張嘴!
老十和十五不約而同的掏掏耳朵,方才肯定是幻聽了。
十二瞅瞅天,看看地,看看周圍的荒郊野嶺,心裏一抖,弘晝不會是被哪個山精地靈附身了吧!
十七臉色一白,腦子嗡嗡的,閉上眼抖着手念《清心經》。
十六視線略過一圈兄弟,額頭滲出一層冷汗,看向康熙帝。眼下其他人怎麽想不重要,得看皇阿瑪的打算。
弘歷心裏翻個白眼兒,皇叔們肯定也是聽到弟弟的心聲了。不知道聽到了什麽,都這樣慌張。
在聽到多次弘晝的心聲後,小弘歷很認真的思考了。得出的結論是,其他人要麽聽不見,要麽聽到的跟他聽到的不一樣。
比如說,有時候他覺得皇瑪法也聽到了,但皇瑪法面上一點驚訝的表情都看不到。如果皇瑪法聽到的跟他聽到的一樣,在那句“大清亡了”後,就該把弟弟關起來了吧?
弟弟的心聲說這些時,面上也看不出異色。所以,這是弟弟自己都不知道的大神通。
弟弟的心聲,他肯定是聽到最多的人,對此,他産生了隐秘的驕傲,并十分自得!
康熙帝十分平靜的回頭,視線不經意的掃過。嗯,在場的幾個阿哥都聽到了。
十六不錯,反應迅速又知道為自己侄兒擔心。老十和十五是兩個傻的,老十二又在神神叨叨,十七,算了,不說了。呵,沒想到老八還是個會裝的!
這些心思動作都在幾息之間。
“你們當叔叔的,怎麽還笑起侄兒來了?”沒聽到心聲的仁憲皇太後擺擺手,“安也請過了,你們忙去吧,烤點肉來給弘歷、弘晝吃。”
看把我們弘晝尴尬的。
“走吧,皇太後都吩咐你們去烤肉了,還愣着做什麽?” 康熙帝嫌棄的擺手:“都去都去,挑嫩的給朕和皇太後也送一盤來。”
人都要死的,朕會死有什麽好震驚的?這要是聽到“大清要亡了”,不得摔個大馬猴?
都是禁不住事沉不住氣的,別擱面前礙眼了。
衆皇子滿腹心思的走了,去烤肉。
老八把老十拉到一邊,他有太多想問的,即便知道老十給不了什麽正确的答案,也忍不住要說。
但,說不出口!
無論想以哪個字開頭,只要他腦子裏想着方才弘晝心聲的事,全都無法說出口!
話到嘴邊,跟被捏住了似的,就是發不出聲來,想做個嘴型都不行!
十二和十七對上了眼神,嘿,兄弟,你也在念《清心經》,不如咱倆一塊默念!
十六面色凝重,弘晝身上的異象,四哥知道嗎?從方才的情形看,皇阿瑪定是早就知道的了。這就是皇阿瑪這次巡視會帶着弘歷和弘晝的原因麽?
出來巡視都不是頭一次了,心裏想什麽,完全不影響手上烤肉。
很快,香氣四溢的烤羊肉串就好了。
幾兄弟對視一眼,十二和十七默契的轉頭。
老十和十五又烤上了新的,“八哥你給皇上和皇太後送過去吧,我們再烤點,一會兄弟幾個小酌幾杯。”
老八一言難盡的看向兩個實心眼弟弟,若不是親眼見到過他們神色皆有異,他都不敢相信這兩貨也聽到了!
這樣神鬼莫辨,敢說皇阿瑪葬禮的驚天之言,你們聽到就這樣随風飄散了?
十六站起來,面色平靜,“我和八哥一起去吧?正好給弘歷、弘晝的一起送過去。”
老八眼裏的異色轉瞬即逝,點點頭,“那就有勞十六弟一起了。”
兩人一人端了兩盤,朝皇太後的車駕走去,心裏都在盤算一會找什麽理由留在那邊,萬一弘晝還有別的驚人之語……
“拿了這麽多,你倆也留下來一起吃吧。”康熙帝面色無波的看了老八和十六一眼,接過十六手裏的一盤,先遞給皇太後身邊的宮人,又拿過十六手裏的另一盤,示意老八手裏的兩盤給弘歷和弘晝,又吩咐道:“他們倆年紀小,你們幫着多吃點。大晚上的,別叫他們吃多了積食。”
他以為送肉串來的會是老八和老十。老八這個“聰明人”初聞心聲,定會想方設法來探個究竟。只身前來太過打眼,帶上老十那個傻的最好,沒想到跟着來的是十六。
多疑的帝王很快就自己給自己解了惑,老八心裏肯定以為,自己這個皇帝此刻不想讓人來接觸弘晝,但他又必須得來。老十向來唯老八馬首是瞻,是衆人皆知的事,換了還未及冠的十六跟着一起來更好。
瞧,誰不好奇這等匪夷所思之事?老八就是這樣,慣會躲在兄弟們後頭,偏偏又掩飾不住眼裏的野心。
老八壓下心裏的驚訝,笑道:“那我和弘晝合吃一盤,十六弟和弘歷合吃一盤?”
皇阿瑪這麽關心,一絲一毫都想着的人,上一個還是廢太子。這才幾天,弘歷和弘晝就成了皇阿瑪的心尖尖!
不,也不一定就是另眼相看,弘晝有這樣大的“神異”,換了是他也會帶在身邊關懷備至。
老十六胤祿點點頭,端着盤子蹲在了弘歷身邊。倆孩子挨在一塊呢,和誰一起吃不是在弘晝身邊。
他不動聲色的瞄了一眼康熙帝,皇阿瑪在和皇瑪嬷說話兒,離得不遠不近。可以肯定的是,皇阿瑪肯定聽到了弘晝那句詭異的心聲,但他面上沒有絲毫異色,也沒有處置那會在周圍伺候的宮人侍衛。
皇阿瑪知道的肯定比他們多,絕對不是第一次聽到弘晝的心聲了。
他心裏細細思量,八成是弘晝第一次進宮,皇阿瑪就聽到過了!
弘歷、弘晝在宮裏待了十多天,除了住在乾清宮,每日去上書房讀書,聽說還被小二十帶着滿宮跑……
也就是說,皇阿瑪認為弘晝無害,也不在乎弘晝的心聲被其他人聽到。除此之外,能聽到弘晝心聲的人肯定有限。
“十六皇叔,咱們可以吃了嗎?”弘歷期待的聲音拉回了胤祿的思緒。
“可以,當然可以。”胤祿忙拿起盤中一塊肥瘦相間,烤得焦黃的羊肉串遞給弘歷,問道,“弘歷喜歡吃瘦一點的還是肥一點的?”
“這樣的就很好。”弘歷舉起手上那串,放到嘴邊咬下一塊,口齒不清的誇獎,“香!”
“只有肉嗎?”弘晝問道,“沒給皇瑪法和皇太瑪嬷準備點烤茄子,烤蘑菇,烤韭菜?這麽晚了,皇太瑪嬷吃肉多了不好克化。”
他狐疑的看向兩位叔叔,眼裏明明白白寫着“這麽大的人了,連這種事兒都想不到麽?”
老八面上一頓,忙站起來,笑着向皇太後賠罪,“方才只想着烤肉涼了不好入口,倒是忘了給皇阿瑪和皇瑪嬷拿幾樣菜蔬來。皇阿瑪和皇瑪嬷恕罪,胤禩這就去烤幾樣來。”
康熙帝看他一眼,意有所指,“叫侍衛去拿,你就在這吃飽了,晚上好安心睡覺。”
往日裏多體貼周到的人,這是急着來探聽心聲,顧不得其他了吧?
胤禩心裏一驚,知道康熙帝這是生氣了,忙肅了面容道:“承蒙皇阿瑪不嫌兒子蠢笨,将兒子帶在身邊。兒子和弟弟們商量好了,輪流為皇阿瑪和皇瑪嬷守夜。兒子們一片孝心,望皇阿瑪成全。”
他這麽一說,康熙帝神色緩和不少:“嗯,你們也別守大夜,身子要緊,這麽多護衛不是吃白飯的。”
胤祿:……
商量什麽了?我也是弟弟吧?怎麽沒人找我商量?
不過,他也知道老八這麽說,兄弟幾個輪流守夜的事是跑不掉了。他沒有多餘的主動,眼神都沒往老八身上飄。在皇阿瑪面前拆八哥的臺,不是明智之舉,皇阿瑪只想看到他們兄弟和睦,最恨相互攻讦。
皇太後也笑道:“本也是嘗嘗味兒,我和你們阿瑪這年紀可不好晚間吃油膩。胤禩你也看着幾個弟弟點,叫他們也不可仗着年輕就不加節制。”
胤禩面上感動:“胤禩代弟弟們謝皇阿瑪和皇瑪嬷關心。”
【這會還父慈子孝,再過幾天就要斷絕父子關系咯!】
康熙帝立刻就想到了弘晝之前透露的“畢鷹事件”,這事兒和老八有關?他果然沒有猜錯,老八一直沒放下對皇位的觊觎之心!
哼,不忠不孝的東西,朕都明明白白的說了辛者庫之子,不配立為太子。原來是面上恭敬,賊心不死!
弘歷嚼嚼嚼,弟弟在說什麽?聽不見,聽不見。
胤祿快速的瞟一眼康熙帝,視線略過胤禩,掃過弘晝弘歷,也和兩孩子一樣,嚼嚼嚼。
“父慈子孝”,“斷絕父子關系”!這說的是八哥吧?肯定是八哥吧!方才就是八哥說完話,那心聲才來了那一句。
八哥做了什麽事,叫皇阿瑪這樣震怒!
涼意從脊背竄起,随即又升起一股戰栗。皇阿瑪若是也厭棄了八哥,排在前頭的就只有三哥和四哥了……
三哥還在修書,四哥好幾樣差事都得了皇阿瑪的誇獎。
只是,弘晝這個變數,實在是太大了……
手上的盤子落在地上,被隐在草叢中露出尖尖的硬石刺破,四分五裂。
胤禩撲通一聲跪在碎瓷片和油乎乎的肉串上,眼裏的平和再也堅持不住,全然是凄然惶恐。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身邊唯一的浮木,亟盼希冀的看向康熙帝,他不會,他絕不對不會做出對不起皇阿瑪的事!
一定是有小人挑唆,皇阿瑪您不要信!求求您了,皇阿瑪您一定不要信!
營地裏燈火通明,他面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幹二淨,像是冬日裏掉進深不見底的寒潭,全身上下都駭得顫抖。他想要張口辯駁,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他想不到短短幾日,皇阿瑪會因何這樣,這樣……
“斷絕父子關系”幾個字像是嗜血的兇獸,唬得他毛骨悚然。
他甚至不敢去質疑這句話的真假。那語氣太平靜了,好似只說了句“今兒天不錯”一番,壓根不在乎聽到的人信不信。卻讓人篤定,它會成真的。或者說,若是沒有這道心聲的警示,它一定會成真。
這是人對不明原理、超出理解範圍、無法掌控的未知,天然的恐懼。
回過頭來的康熙帝見他這幅樣子,心裏的暴怒一時找不到出口。那什麽“畢鷹事件”還未發生,他只訓斥道:“這麽大個人了,連個盤子都端不好!弘晝、弘歷沒傷着吧?”
弘晝還在震驚中。
八皇叔嗳,您這是中了哪門子邪?吃得好好的,摔了盤子還往上跪!
弘歷咽下嘴裏的肉,傻傻回道:“沒,沒傷着,八皇叔膝蓋流血了。”
“還不快扶胤禩起來!”毫無所覺的皇太後聽到聲,從充當椅子的繡墩上站起來,快步上前,急得就要親自來扶人了,“好好的怎麽就摔了,快叫太醫來上藥包紮,傷在膝蓋可不是鬧着玩的。”
回過神來的胤祿把盤子往弘歷懷裏一塞,一個勁步,雙手插胤禩腋下抱起了他八哥。胤禩整個人都癱軟在他身上,他才意識道,弘晝方才那道心聲,對胤禩的沖擊有多大。
板子打在誰身上誰疼,斷絕父子關系是誰都承受不了的痛。皇阿瑪到底因為什麽事這樣絕情?這,一定會發生嗎?
不過,想想被圈禁的大哥、二哥,他又覺得這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大哥二哥也是前頭還被皇阿瑪看重,後頭突然就被圈禁了。尤其是二哥,兩次被立為太子,在皇阿瑪心裏的地位無人能比。
他不禁也有些戚戚然,天家父子的關系可不就是這樣撲朔迷離……
“胤祿帶胤禩去找太醫看看吧。”康熙帝揮揮手,“若是傷得厲害,就讓馬車走慢點,在行宮養好傷再去熱河。”
父子斷絕關系還是有些觸動到他了。他已經圈了老大、老二,不想再将老八也圈禁了。
他心裏琢磨的“畢鷹”,是行獵途中老八不小心誤射了他的獵鷹,或者是有鷹朝他的皇帳飛來,老八射死了鷹,死鷹掉他頭上了?
當然,緊緊只是死一只鷹,他倒還不至于大發雷霆,應是有關胤禩的其他混賬事,叫他新怒舊火交加一時口不擇言。
将老八留在行宮,是否能沒了新怒,叫舊火燒不起來呢?好在心聲中也沒說他圈了老八……
“弟弟吃肉,要涼了。”弘歷拿起一根肉串遞給弘晝,湊到他跟前,小聲道,“八皇叔應該傷得不重,你別擔心了。”
弘晝收回盯着老十六半攙半抱着老八遠走的身影,咬下一塊油滋滋的肥肉。他心裏有些擔憂,老八這突然手腳癱軟的症狀,也不知道是低鉀血症還是腦血栓?
這也是個難得的文武全才,親和力還格外強,情商高會說話,放到哪個崗位上都是得力骨幹,早死了多可惜!
哎,吃肉吃肉,小孩子吃肉長個。
烤肉攤前的老十,遠遠見老十六攙着老八,喲了一聲,“八哥什麽時候和十六弟這麽親近了?”
十五笑道:“瞧十哥您這話說的,八哥好性兒,和誰不親近?又不是四哥那個冷面王。”
“不對!八哥怎麽看着一副被妖精吸走了陽氣的樣子?”老十二捏緊了手裏的佛珠,心裏默念《清心咒》。
八哥最重儀态舉止,和兄弟幾個在一起都站如松坐如鐘,什麽時候這樣有氣無力過!
十五心裏一抖,不明覺涼,攏了攏衣裳。要不今晚別睡了,找十二哥探讨喪禮去吧!
啊,呸呸呸,荒郊野嶺的說什麽喪!找十二哥切磋琴棋書畫的話,不會被趕出來吧?那就找十六弟睡去!十六弟武藝高強,陽氣足。十六弟若是嫌棄,他就拿出嫡親哥哥的派頭來!
“快來幫一把手。”胤祿老遠招呼哥哥們,“十哥,快叫人去尋太醫來,找擅跌打損傷和調理的。”
八哥這樣子,腿上倒是無所謂,安神湯先得喝一碗。
老十不明就裏,忙吩咐了自己身邊服侍的太監去尋太醫,“叫他們快點。”
“怎麽了這是?方才還好好的。”十二和十五跑過來,幫着攙扶老八坐下來,“怎麽還傷着了!”
不就是送了兩盤肉去麽?這才多會,八哥這樣子還真像是被妖精吸走了陽氣!
耳邊不由自主的想起弘晝的心聲。分明就是弘晝那孩子的聲音,還帶着幾分奶聲奶氣,說出的話卻像是一個洞悉前程往事的千年精怪!
十二神情一悚,磕磕絆絆問道:“皇阿瑪……”
“跟皇阿瑪無關,八哥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胤祿若無其事道,“夜深露重,草地滑,八哥膝蓋磕石頭上了。”
老十看向胤禩緊閉着雙眼,面如金紙的脆弱模樣,大驚失色:“八哥不是磕在那,那什麽上了吧?”
他肩頭縮了縮,下意識緊了緊身體,警惕的看向腳下,四下梭巡。
十二瞬間懂了,“八哥這樣子沒人在身邊看着不行,十六弟,咱倆今晚不睡了,一起照顧八哥吧?”
哎喲喂,八哥這倒黴的,定是磕到了死人白骨,被陰氣襲了!
這黑燈瞎火的,侍衛們着急排查附近有沒有猛獸,宮人們忙着搭帳篷壘竈拾柴燒水,還真不一定有人注意到這些晦氣東西。
八哥都倒下了,十六弟還生龍活虎的,說明十六弟身上陽氣盛,鬼魅不侵!
“我也不睡了,照顧八哥。”十五忙道。
“咱們都睡不成了,八哥說了咱們要給皇阿瑪守夜。”胤祿面色平靜,“分成兩隊,輪流着照顧八哥和帶着侍衛巡視吧,明兒天亮了抽空進馬車眯會。”
老十看向弟弟們,搶先開口,“十哥我年紀大了,近來身子骨也不爽利,就守上半夜了,我跟十二弟來照顧八哥。”
十二弟平日裏各種陰間事知道得多,身上定是不缺什麽黃符,桃木劍,開過光的香囊之類的。有他在身邊,妖邪退散!
覺得跟着老十六才有安全感的十二:……
一直跟在後頭,沒啥存在感的十七,視線在哥哥們身上掃過一圈又一圈,咬了咬牙,“我跟着十六哥吧。”
他最是膽小,方才還好生生的八哥眼下一副病殃殃的樣子,再看看十二哥的表情,八成是有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吶!
十五堅決跟着十六,“巡夜人少了不行,我巡夜。”
在場兄弟裏頭,十六弟年輕力壯,武藝高強,他肯定得巡夜。
老十身邊的太監去請,太醫不敢怠慢,背了藥箱就跟着跑。
氣還沒喘勻,瞧見八阿哥的樣子,心裏一驚,當下也顧不得請安了,三兩步上前,執起八阿哥的手,凝神把脈。
他這樣神情凝重,幾個阿哥們都屏住呼吸,生怕他嘴裏說出個“奴才無能”來。
“貝勒爺這是陡然心神驚懼,微臣熬一副安神湯,今晚上若是不起燒,明兒就該好了。”太醫心裏起了驚濤巨浪,好好一個壯年人吓成這幅模樣,上一個經他手的還是廢太子呢。
做太醫的頭一條規矩的就是嘴緊面色穩,他笑道:“若是起燒了也不懼,微臣還會準備一副退燒藥,時刻溫着以防萬一。”
他當下就寫了脈案開了藥方,叫身邊候着的徒弟去抓藥熬藥,自己親自給八阿哥膝蓋上的傷口敷藥。
這傷對一個成年人來講不算什麽事,這會都要結痂了,不敷藥過兩天都能自己好。
不過,他還是認真的敷好,并留下一瓶藥膏,囑咐道:“這藥每日上一次。”
尋他來的小太監可是大聲呼喊着,“八貝勒摔了一跤,傷了膝蓋”呢。那對外這膝蓋就得傷得嚴重,八貝勒自個開口說無礙了,才算好了。
太醫熬好了藥來,胤禩也收拾好心情,睜開了眼睛。
他方才心神恍惚,不想睜眼,身邊發生了什麽事倒也知道。喝了一碗聞着都苦的安神湯,竟然覺得好多了。
“八哥,你覺得怎麽樣?還覺得冷麽?要不要我再叫人給你加床被子?”見他醒了,老十關切的問道。
被陰氣襲擊了肯定會覺得陰冷陰冷的,八哥的手方才冰涼冰涼,他便叫人把自己被子也拿過來,蓋在八哥身上。果然,現在八哥不冷了,氣色都好多了呢。
胤禩低頭,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蓋了雙層的被子,一床是自己的,另一床看樣式應是老十的。
他們雖出宮建府另住,內務府有什麽好東西,也少不了給他們一份。這被子裏頭充了厚厚的棉花和羊絨,一床就能讓人在塞外的寒冬中暖烘烘的了,這蓋了兩床……
“多謝十弟關心,為兄出了一身汗,已經沒事了。”胤禩邊道謝邊掀了一床被子,笑道,“有德全在這伺候就行,時候不早了,兩位弟弟先去睡吧。”
老十二方才已經打過好幾個哈欠了。他在兄弟裏排行中間,上不比哥哥們才華橫溢,下不如弟弟們讨喜。母族也拿不出手,平日裏沒什麽差事,只管吃好睡好,可禁不住熬大夜。
聞言伸手探探胤禩的額頭,松了一口氣:“太醫也說不起燒就沒事,那八哥我先去睡了,你有事叫我。”
老十肅了面容,對胤禩身邊伺候的大太監德全嚴厲道:“你可精神着點,若是不小心睡過去了,八哥有哪裏不舒坦你不知道,可仔細你的皮!”
“可趕緊走吧,德全膽子小可禁不住你吓唬。”胤禩揮揮手手,笑道,“德全伺候我素來盡心,你就放心吧。”
德全滿臉感激的看眼胤禩,連連向老十保證:“郡王爺放心,奴才但凡打個盹兒,明兒都自己去領板子。”
他們王爺德才兼備脾性好,對下人和氣,滿府的奴才誰不慶幸跟了這樣的主子?王爺方才那面如死灰的樣子,可吓到他了。他這心疼的,恨不得是病在自己身上才好呢。這會子就算是瞌睡蟲來了一窩窩,也阖不上眼。
兩個弟弟出去了,胤禩才斂了神色,垂下眼眸來琢磨弘晝的那句話。
自己那會就跟中了蠱似的,理智在心裏說“不要信”“假的”,感覺卻好像是,某種意義上,這事兒是真的實實在在發生過。
真是邪了門了!
不要信,但,不得不防!
如今既然知道了“幾日後……”,那他現在就不跟皇阿瑪去熱河了,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原本他也要離開幾天去祭奠母妃的。
皇阿瑪方才不是也說“若是傷得厲害,就讓馬車走慢點,在行宮養好傷”?
只是說起來,他畢竟只膝蓋上幾個小傷口,這麽故意不到皇阿瑪面前,怕是皇阿瑪不喜。
雅齊布從蒙古帶回來的海東青應是已經訓好了,他這就叫德全快馬加鞭回京帶過來,後頭給皇阿瑪送去。
命運的齒輪一卡一卡的轉動,弘晝這個小小的蝴蝶,沒能扇動兩只海東青。
康熙帝這會也在思索,若他此次和老八“斷絕父子關系”是“奪嫡的關鍵”,那就是說,老八不再有奢望,又有新的兒子生出了野望?
是誰?老三,老四,還是後頭的老九,老十?
一想到方才十六也跟着老八來了,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這小的們長大了,也開始争鋒了!那還得加上十四,十六?十二,十三看着是不争的性子,可人心隔了肚皮,誰知道他們心裏還有沒有朕這個君父?他一心愛護的老二身為太子不也偷偷結黨,想叫他這個皇阿瑪讓位?
他越想越氣,憤憤的摔了手上的奏折。
他關心他們每一個,請了最好的師傅給他們培養得文武兼備,才藝皆通。一個個不想着為他這個皇阿瑪分憂,為大清添磚加瓦,倒是都盯上了他屁/股底下的位置!
他有些頹然的往後靠在椅子上,眼裏彌上悲傷。
奪嫡啊,父子相殘,兄弟相殺,最後做到那個位置上的,又能得善終麽?
大清的江山,又經得住他們黨同伐異,相互禍禍麽?
或許就是他死後,兒子們争來争去,傷了大清的氣數,祖宗顯靈,才托了弘晝的身來警醒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