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五)教書育人
(五)教書育人
梁藝芬經歷過t暗無天日的戰亂, 食不果腹的貧窮,也看到國家欣欣向榮、河清海晏。
回首此生,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看到孫女清醒, 沒能為她昭雪。
如果是二十年前,梁藝芬尚有精力, 拼死也要為孫女正名, 但現在她的确太老了,老到走路回家都要歇息幾次,她已經做不了什麽了。
梁藝芬平靜地靠着走廊牆壁, 外觀狼狽, 卻又比其他人更加冷靜從容。
江瑤卻比梁藝芬更加冷靜, “我要查。”
梁藝芬沒有反應。
江瑤挨着梁藝芬坐下,“有什麽線索,可以告訴我。”
梁藝芬眉心擰起, 蒼老的手指微微顫動,“你說什麽?”
“我不知道任雪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 但我打算去學校查一查。”江瑤平靜道,“如果你有什麽線索, 可以告訴我,或許可以少走彎路。”
梁藝芬幾乎要以為這又是哪個無良媒體派來的記者。
她清楚地記得,在小雪生死未蔔時, 無數攝像機對着她,詢問她作為一名退休教師,知不知道孫女做的事情。
當時她是什麽反應?她內心崩潰,但想到小雪還在搶救, 就只能在攝像機面前強撐,一遍又一遍的說小雪不會做這種事。
他們将她的話如實登在報紙、電視上, 但她知道,沒有一個人相信她。
甚至還有将近一半的人問她——“如果任雪搶救不過來……”
剩下一半人則守在地下太平間,其中有電視臺的記者,他們已經提前寫好任雪逝世的稿子,一旦得知消息,就會立刻聯系電視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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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盼着任雪死。
但梁藝芬在與江瑤對視時,心中卻沒有從前的憤怒,江瑤的目光太平靜了。
平靜到會讓梁藝芬認為,她的确是個……普普通通辦事的人。
南徽拎着塑料袋走了回來。
他取出老式面包和鮮牛奶,先放到沙發墊上,又拿出剛在藥房買的藥。
南徽指着梁藝芬的手說道:“你手上有傷,塗些藥?”
江瑤不知南徽是去買這些,詫異道:“你年紀不大,倒是細心。”
南徽耳畔發燙,“我年紀不小。”
江瑤聳聳肩,不知南徽為何總是強調年紀。
她明明是在誇獎他嘛。
梁藝芬沒有主動接,南徽便替她上藥。
梁藝芬空着的手拿起面包吃了起來。
上完藥,梁藝芬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掏出手帕仔細擦幹淨手,才說:“不用麻煩了,我不打算繼續了。”
“什麽意思?”
“沒錢了,撐不了幾天,能借的都借了,但是我已經一把年紀,小雪能救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誰能還這筆錢?算了,就這樣吧。”
梁藝芬扶着窗沿站起來,南徽阻攔道:“醫藥費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先墊上,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訴我們。”
如果堅持下去,任雪說不定就會醒來,明明是對孫女有益處的事情,梁藝芬的眼底卻沒有絲毫波動,“不用了,我已經決定了。”
南徽勸不動梁藝芬,有些急,“怎麽辦?”
江瑤從口袋裏掏出剛印好的名片,遞給梁藝芬,“除非你認為,任雪真的在欺負同學,不然她不能就這麽死。”
梁藝芬神情複雜。
她盯着名片看了半晌,顫顫巍巍的伸出手。
并非是她害怕江瑤,而是身體已到極限,就連走路都異常困難。
“小雪她……她剛做老師一年,別說是她,換成任何一個老師,這會兒都還要拯救學生的心思,怎會做出這種事?”
*
老師是一個很奇妙的職業。
不良老師的确有不少,但往往是普通人占大多數,大部分老師都被夾在領導和家長之間,兩面受欺負。
梁藝芬說,任雪就是這種老師。
她和梁藝芬提過,班裏有幾個學生,成績倒數,每天只想着吃喝玩樂,最大的樂趣就是翻牆逃課去網吧。
網吧剛剛興起,老板們賺得盆滿缽滿,即便來的是學生,也沒人想和錢過不去。
任雪就是會天天去網吧堵學生的老師。
聽完梁藝芬的講述,南徽心中不安,如果任雪真的是被冤枉的,這事就糟透了。
他甚至忘記自己原本是要幫許敏去找李國超的。
江瑤的接受力遠在南徽之上,她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直接決定要去一趟學校附近的網吧。
任雪任職的是洛一高中,成績不上不下,很少被人關注。
洛一高中附近有兩家網吧,江瑤進去掃了一圈,光從臉就能看出來,有很多都只是學生。
來之前江瑤要來了任雪的證件照,照片中的女孩紮着馬尾,青春靓麗,對未來有無限暢想。
江瑤把照片遞給老板。
老板坐在櫃臺裏打游戲,嘴裏叼着煙,櫃臺煙霧缭繞。
但這裏已經是網吧空氣最好的地方,再往裏走,更是滿地的煙頭,都快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發覺江瑤不是開機子的,老板興致缺缺,頭都沒擡就說沒見過。
經常有家長來網吧找人,大多數找的都是學生,老板才懶得管那麽多,賺到錢最要緊。
南徽看到網吧的一幕幕,心情不太好。
他沉着臉走過去,把證件往前推去,老板照例低着頭推回來,“這個也沒見過。”
南徽冷淡道:“這個你應該見過。”
“我說你這人怎麽廢話這麽多……”老板擡起頭剛要罵,便看到證件,火氣瞬間收了回去,“哎呦,原來是警察,您怎麽過來了?看您眼生,怎麽有案子要辦?”
南徽指了指照片,“見過嗎?”
老板瞟了一眼,小心思在眼底走了好幾遭。
他向後仰去,漫不經心道:“網吧來來往往這麽多人,我哪能都記住?看您也是警察,勸您一句,有的人啊,您動不了他。”
南徽明白了,拿出小靈通打電話,“老徐?這邊有個網吧,不想開了,你過來看看。”
老板:“……”
教他拿腔作勢的人沒說過還有這一招啊!
老板連忙賠笑,但還是不肯說實話,“我真的是為您考慮。”
江瑤遞上記者證和名片,“好久沒動過手,有點兒生疏,你這些機子值多少錢?”
老板睜大眼睛看着名片上的名字。
兩秒鐘後,他綻放出人生中最真誠的笑容,“江記者是吧?哎呦,這人我見過,這是洛一高中的老師,叫任雪,前幾個月被打的那個。”
南徽:“……”
早知道不考警察了。
老板交代得很快,“任雪經常過來,來抓他們班的學生,其實吧,你說這些學生都跑來這裏了,心思根本就不在學習上,就算抓回去又有什麽用?頂多被學生記恨而已。那些什麽老師拯救學生的故事,那都是編出來的,不存在的。”
江瑤沒聽他的廢話,“任雪經常抓的是哪幾個學生?”
“張方武,劉韬……就記住這倆,其他不記得,反正都是他們班的。那個,您可別說是我說的。”
江瑤盯着老板的眼睛不說話。
老板只賠笑,多餘的話一句都不肯再說。
江瑤轉身就走。
南徽跟過來,“他肯定還知道其他情況,但是不肯說。結合他之前說的話,這事還和權力有關?”
“不知道,”江瑤聲音冰冷,“但有一點很明确,一個拜高踩低的老師,沒必要天天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任雪恐怕真是被冤枉的。
這種事情,詢問當事人是最直接的,但他們已經來到洛一高中,便順路去了學校。
哪知門衛得知他們的身份,立刻把保安叫了過來,保安雖然都是五六十歲的大爺,但江瑤不能真的下狠手打他們。
把人打傷了,吃虧的是她。
江瑤和南徽只能先離開學校,去路雨家。
張方武、劉韬、李華都是任雪班裏的學生,任雪擔任班主任。
路雨是賣早點的,每天四點鐘起床,推着三輪車去街口賣早點,十點鐘回家,下午開始準備第二天用的蔬菜。
江瑤到時,路雨正在補覺,穿着秋衣秋褲來開門。
看到門外還有個男人,路雨才去披了外套,但整個人看起來都萎靡不振。
路雨記得江瑤,她把找到李國超的希望寄托在江瑤身上,“是不是有消息了?”
江瑤先搖頭,又問:“為什麽急着讓他回來?任雪傷得很重,他回來也要吃牢飯。”
路雨茫然地看着江瑤。
她似乎沒想過這一層,她只希望搖搖欲墜的家能有人幫她支撐起來。
江瑤留意着她的反應,斟酌用詞:“任雪的醫療費,你們恐怕也賠不起吧。”
路雨眼睛通紅,快哭出來了。
江瑤緊跟着安撫,“你放心,你的難處我理解,我也希望事情能圓滿解決,所以希望你配合我。”
路雨沒吭聲,她不知道自t己應該怎麽做才叫配合。
江瑤問:“任雪欺負李華這件事,是李華告訴你們的嗎?”
雖然不知江瑤的意圖,但路雨還是努力回想道:“我不太清楚這件事。”
“不清楚?”南徽蹙眉,“李國超都已經去打人了,怎麽說是不清楚?”
路雨說:“我真的不清楚,小華這孩子平時不愛說話,他上高中後,學習上我管不了,他話就更少了。他從來沒說過在學校裏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他被欺負了,國超把老師打了以後我才知道還有這檔子事。”
江瑤越聽越不對勁,“你對任雪印象如何?”
“我就去過兩次家長會,見過她,就是個剛上班的小姑娘,挺熱情的,沒想到她背地裏居然欺負我家小華。”
路雨家不大,江瑤看向唯一關門的房間,“我去過學校,老師說李華請假了,他在家?”
路雨眼底閃過憂郁。
送孩子去讀書前,她也想過李華能不能靠學習闖出一條路,但李華沒什麽天賦,也不愛努力學習,就算了,她只盼着李華能順利畢業,如果能考個專科就更好了。
結果……
“他最近不太愛去學校,說家裏太困難,想去打工幫我賺錢,唉,大概是出事以後我總是沒好臉,把孩子吓着了,都怪我。”
南徽看着緊閉的房間門,低聲問道:“是不是還有人在欺負他?”
“不會吧?任老師還沒清醒,誰能欺負他?”路雨搖頭,“他這孩子就這樣。”
南徽問:“可以見見他嗎?”
路雨不太在意,“随你們。”
從路雨的态度中,江瑤看得出來,她或許是個好媽媽,但絕對不夠關心李華。
路雨起身說:“你們坐,我去把他叫出來。”
她說完便走到李華房間前,沒有敲門直接走進去,罵聲先傳出來,“你怎麽還窩在床上?祖宗,你就算不學習,你能不能找點兒事情做?你爸闖禍跑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兒心?!”
南徽連忙走過去。
也不能怪路雨生氣,李華的房間的确亂了些,一大半被子都在地上。
南徽把路雨請出房間,江瑤跟着走過去,看到南徽随手把地上的垃圾撿起來。
李華把杯子全部拽上去,蒙上頭,聲音悶悶的,“你們出去。”
路雨的脾氣又上來了,“人家是客人,你……”
江瑤攔住路雨,安撫了幾句。
南徽則關上房間門,把椅子從垃圾堆裏拯救出來,讓江瑤坐,然後問李華,“欺負你的任老師不是還沒清醒,還有別人在欺負你?”
李華一動不動。
江瑤問:“欺負你的人是誰,不是任雪吧。”
李華翻了個身,人仍在被子裏。
“欺負你的還有誰?是其他老師還是其他同學?他們是怎麽欺負你的,搶錢?毆打?還是說……”江瑤垂眸,聲音近乎冰冷,“任雪根本沒有欺負過你?”
被子的輪廓有了變化,李華縮成一團。
他沒有回答,但又回答了所有問題。
江瑤起身,看着只會躲藏的高中生,譏諷道:“懦夫。”
說完轉身離去。
被子裏沒有動靜,南徽雖然擔心李華,但不得不跟上江瑤。
離開李華家,江瑤覺得陽光都明媚了些,李華家裏實在令人窒息。
南徽替李華說好話,“他畢竟還小,不能全怪他。”
“小?他今年十七歲,該懂的都懂,如果章博文在外面混到十七歲沒被抓到,他估計還能再殺幾個人,十七歲小嗎?”
南徽說:“可他生活的環境……”
“有些糟糕,但不算特別糟,和他同樣經歷的人很多,難不成每個人都會去報複社會?而且……”江瑤話一轉鋒,“我也是希望能刺激刺激他,不罵兩句,難不成要跪下來求他?”
南徽:“……”
說得……挺有道理?
不對,這是歪理吧?
看到李華的态度,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多了。
江瑤在學校門口守到放學時間,和南徽分頭行動,兩人分別找了幾個同學,詢問任雪一事。
其他班級的同學表示不知情,任雪班裏的學生則說:“任老師和劉韬他們吵過好幾次,我也看過任老師教訓李華,至于其他的,我沒看到。”
江瑤問:“劉韬和張方武是朋友?”
學生輕輕點頭,“他們幾個天天混在一起,我們都不和他們說話的,不然他們要打人。而且聽說張方武是校長的侄子……老師,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啊。”
“不會說,但我還有一個問題。”
“您說。”
“張方武幾人欺負過李華嗎?”
“……”
*
南徽在外面跑了一整天,晚上不得不回隊裏加班,防止趙錦川把他吃了。
有些事市局更方便調查,江瑤便跟着南徽一起去了支隊。
她把張方武幾人的名字提供給趙錦川,讓他幫忙查張方武的背景,一個小時後,趙錦川拿着結果回來,發現……
“大姐,我最後一包泡面,你就直接吃了?!”
江瑤喝了口湯,“恩,味道不錯。”
“最後一包!紅燒牛肉味的!紅燒牛肉!”
江瑤充耳不聞。
不遠處,南徽坐在工位上寫材料,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江瑤和趙錦川。
亮哥湊過來聊八卦,“有時候我覺得趙隊和江記者好像也挺搭,他倆不是親兄妹吧?”
“不太搭。”
亮哥揚眉,“你吃醋了。”
南徽卻說:“趙隊模樣不如江記者,也不如江記者聰明,估計還沒江記者有錢,哪方面搭?”
亮哥:“……,你是不是不想幹了?”
他現在看南徽,有一種看死人的感覺。
南徽話一轉鋒,“但如果江記者真的看上趙隊了,那也沒辦法,只能委屈她了。”
亮哥:“……”
他确定南徽是不想活了。
亮哥小聲問:“你就不生氣不難過?我看你對江記者……”
南徽沒有否認,雲淡風輕道:“感情的事情,不能強求。”
亮哥沒能成功八卦,如鲠在喉,他罵道:“小兔崽子裝情聖,單身一輩子!”
另一邊,趙錦川終于和江瑤争完“紅燒牛肉面”的問題,二人的論點集中在究竟是紅燒牛肉面好吃,還是只有辣包的方便面好吃,辯論非常激烈。
趙錦川吵累了,一屁股坐下,“這個張方武真是有點兒本事,我私下問了一個同事,光打架這一件事,他都鬧到派出所好幾次了,這小子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他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家裏條件不錯,洛一高中的校長是他叔叔,可以說仗着家裏條件好,無法無天。”
江瑤想到任雪學生說的那些話——“張方武誰都欺負,也欺負李華。”
“我們都盡量避免和他們接觸,稍微不合他們意,就會被欺負。”
“這半年張方武他們不太搭理我們,一直和校外的人玩,我們過的挺平靜的。”
“……我是見過張方武他們把李華叫走,但具體有什麽事,我也不清楚,他們很排外,不會和外人說這種事。而且李華性格好奇怪,在班裏沒有朋友,我們都沒關注過她。”
李華的确是被欺負了,即便他爸在喝酒時聽到這樣的話,一沖動就去打了任雪,也沒能阻止他兒子被欺負。
他或許根本不在意李華是否被欺負,只是那日喝酒喝得太多,酒精上腦。
趙錦川提醒道:“這種事我們沒法參與,我們能管的只有把李國超抓回來。”
江瑤看了眼張方武的叔叔張力的檔案,“但他的事,你得給我查清楚。”
“可以,”趙錦川說,“明天給我搬十箱方便面過來。”
江瑤冷哼,“你?值嗎?”
趙錦川:“附送一個南徽給你幫忙。”
“二十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