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誰的坦白
誰的坦白
050
泰勒王子的性格也許足夠惡劣, 但他并不愚蠢。
在利昂娜簡要說明現在所有的情況後,他也不再嚷着告狀之類的話, 直接坦白了自己私自帶槍上飛艇的事實。
他願意主動配合,利昂娜也不需要再浪費人力,讓搜查的侍衛抓緊時間去其他地方搜索。
自己的房間終于安靜下來,泰勒王子的臉色也好看不少,點了支卷煙坐回沙發。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們馬黎人。”
他呼出一口白煙,十分坦率道:“我知道你們怎麽看我們, 或是舊大陸上的其他人。你們總是那麽驕傲, 好像你們才是真正的‘人類’,其他人都是未開化的野人,即使說着恭維話也帶着高高在上的施舍感……這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可這不是事實。”利昂娜蹙起眉, 反駁道,“我承認我們中有格外高傲的人,但并沒有您說得那麽嚴重。您的想法太偏激了。”
黑發的王子盯着她的臉看了半晌,夾着卷煙的手指才離開嘴唇。
“也許吧。”
他的聲音如煙霧一般輕,一吹就散了。
等飄浮在面前的白煙散去, 他擡頭看向利昂娜時眼眸再次變得犀利, 仿佛剛剛的嘆息都是她的幻覺。
“我帶槍上來的原因很簡單——我沒有安全感。”
他把卷煙按進一旁的煙灰缸裏,雙腿搭上沙發前的矮桌:“整個飛艇上只有十四個帕魯本大公國的人,我對你們不放心。”
“……您如果讨厭搜身可以直說, 沒必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表達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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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直說有用嗎?直說你們就會讓我帶槍上來?”
黑發的王子仰頭笑了兩聲, 右手比起舉槍的姿勢, “槍口”指向利昂娜。
“你們輕飄飄的一句話,我們就要改變之前定下的所有計劃……多傲慢啊!”他盯着年輕侍衛的臉, 笑得放肆,“能看到你們緊張到這種地步,也不枉我忙乎一場。”
……真是個,幼稚又瘋癫的男人。
被“槍口”指着的利昂娜這樣想着,從他身上感受到與帕魯本大公相似的瘋狂。
“我明白了。”
她避開對方的視線,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夾板,執筆在上面記錄着:“您把槍帶上飛艇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用于自衛,但并沒有想要毀壞飛艇,是嗎?”
“當然。”泰勒王子覺得她的問題很可笑,“我又不是瘋了,帶着你們跟我一起陪葬對我有什麽好處?”
這也是利貝爾将軍認定泰勒王子不是兇手的主要原因——他沒有任何動機。
作為一個敬仰父親的兒子,他一直無條件支持父親帕魯本大公的一切決定。
也許會做私藏槍支這種影響不了大局的惡作劇,但絕對不會做出拉着整個飛艇上的人一起同歸于盡的舉動。
不過話說回來,那位兇徒也沒有真正破壞到飛艇……
利昂娜從記錄中擡起頭,從板夾裏抽出一張紙:“我們正在做相應的排查,标有下劃線的是目前沒有不在場證明的。大公國這邊的賓客我們并不是特別了解,需要您的意見。”
泰勒王子接過她遞來的名單,看到第一個名字就笑了。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利昂準尉。”他指着自己名字,不知是氣笑了還是覺得這确實可笑,“你現在可是在問我的意見,都不遮掩一下嗎?”
對此利昂娜也表示很無奈:“我們現在沒有方法證明您和您的男仆是否真的因藥物導致昏迷。”
“行吧……但至少你們可以不用查漢斯了。他膽子太小,連槍都拿不穩……我這次帶他過來主要因為他的馬黎語是男仆中最好的。”
他率先指向自己貼身男仆的名字,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太陽穴,輕輕揉着,眯眼向下看:“再讓我看看……克裏斯?不會是他。他的父親去年死在跟羅蘭對戰的戰場上,是最□□的主戰派之一……馬克……我記得這家夥的老婆快生了,他才不舍得這時候死……巴克豪斯……”
他一個個說出名單中的人,以自己對他們的了解,一一指出他們不會作案的理由。
利昂娜聽着聽着,突然覺得這樣排查的意義并不大。
這些人都是帕魯本大公精心篩選出的、絕對站在自己這邊的人,至少表面上不會有問題。
“容我打斷一下,殿下。”她突然道,“您那個不喜歡被人打擾的小習慣……就是用餐時喜歡讓人把飯食放到門外,然後從門縫裏塞紙條這個習慣,是否有很多人知道?”
“……不算太多……”
泰勒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雙腿從矮桌上放下來,神色也嚴肅不少:“至少住在宮外的大臣們都不會知道……”
利昂娜從他手裏抽回名單,幹脆利落地劃掉幾人的名字。
“剛剛廚房的人證明,給您送飯的人大概晚上八點二十分從廚房出發,上到三層最多需要三分鐘,而您的男仆是八點二十五分取到餐食……”她一邊劃名字一邊解釋道,“除去巡邏守衛路過的時間,只有了解您習慣的人才能做到……”
“…………博納德!”
不等她說完,泰勒王子突然站起身,一把拉開房門朝外走去。
博納德?
利昂娜記得那是夏洛蒂公主和泰勒王子的表哥,似乎是個對歷史文物頗有研究的青年……可他并不在名單裏啊。
利昂娜又挨個名字确認一遍,确定自己沒記錯,這才跟着快步走出房門。
作為泰勒王子和夏洛蒂公主的表哥,博納德的房間就在泰勒王子的隔壁,三兩步就到了。
利昂娜拐進房間時,正好看到泰勒王子穿過搜查人員、一把扯住表兄的衣領,将其從沙發上拽起來。
「你是個不錯的演員,博納德,沒想到你真有膽子做出這事……上飛艇前還戰戰兢兢地說你怕高,我都被你騙過去了!」
暴怒中的王子不斷擡高手中領子的高度,幾乎要把人舉起。
「我不明白……你在……咳……」博納德的臉都憋紅了,眼看着就要翻白眼暈過去。
利昂娜和其他侍衛趕緊上前将兩人拉開。
博納德跪在地上幹嘔了一陣才紅着眼瞪向自己的表弟,半天都說不出話。
「……瘋子……」緩過氣後,他顫顫巍巍地指着泰勒王子罵道,「你簡直是個瘋子!」
泰勒王子也沒心情對罵,當即再次亮出拳頭。
“請二位冷靜一點!”
利昂娜将兩人隔開,朝泰勒王子做出一個手勢:“為了您的安全,在找出兇徒前請您待在自己的房間。”
泰勒王子被她氣笑了:“你要軟禁我?”
利昂娜:“并不是針對您,所有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都必須待在自己的房間。”
“……你,很好。”
泰勒王子看了圈逐漸往自己身邊聚攏的馬黎侍衛,指了指利昂娜和她身後的博納德,狠狠踢了腳一旁的垃圾桶,憤然離去。
利昂娜靜靜看着幾張揉成球的紙團滾到腳邊,直到不遠處傳來一聲響亮地摔門聲才擡起頭。
“有這麽一個喜怒無常的表弟,您也很辛苦吧?”利昂娜轉過身,示意博納德先坐。
長相憨厚的青年摸了摸勒紅的脖子,低頭嘆息一聲。
“他從小就這樣,我也習慣了。”博納德苦笑着,撿起落在地上的本子和筆,坐回沙發的最左邊,“你還需要問什麽就直說吧……雖然我也不知道還有什麽需要交代的了。”
“我看到您似乎有不在場證明,能讓我見見人證嗎?”
“啊,關于這個……”
一旁負責搜查的馬黎侍衛走到利昂娜身邊,小聲說道:“其實博納德閣下并沒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但根據查證,理論上他确實沒有時間作案。”
博納德也跟着點頭,将手中的本子遞過t來。
“我一直在樓梯間裏畫這個……”他似乎是個不善交際的性格,遞本子的時候臉頰帶着耳朵變得通紅,“我一直在三樓到五樓的樓梯間,畫着畫着就忘記了時間,直到聽到那陣鈴聲……”
利昂娜一邊接過本子一邊在他對面坐下,翻開兩頁,立刻被上面的畫作吸引了。
博納德的畫技很好,這個本子上的都是他的日常習作。
上面不但有風景畫,也有各種小動物的速寫……而最後幾頁更是精致到讓人忍不住贊嘆。
她見過這上面的圖案,來源也與她現在所處的位置很近——正是利貝爾将軍帶他們參觀的“索羅提斯壁毯”。
同時利昂娜也明白為什麽眼前的青年被排除在了嫌疑人名單之外了。
博納德在晚上八點吃完晚餐并離開餐廳,這點餐廳的工作人員能證明。
而發現屍體時是晚上十一點多,他那時候正好在三樓到四樓的樓梯間裏作畫,走廊裏巡邏的守衛們也曾見到他坐在樓梯上畫畫。
他雖沒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可這幾頁繪有壁毯畫紋的畫筆觸細膩,有素描也有色彩,都能清晰感受到作畫者的耐心和專注,不花費數個小時根本無法完成。
“……簡直就像相片一樣。”
利昂娜仔細看着上面的圖案,再次翻過一頁,手指撫上紙背右下角沾上的顏料,連聲贊美道:“真的太漂亮,我必須跟您好好請教一下……伍德上士。”
她突然對身後的馬黎士兵招招手,從板夾裏抽出一張紙遞過去:“利貝爾将軍想要的名單我已經篩選好了,勞煩幫我送過去。”
餘光瞥見沙發上的男人似乎有些緊張,她又補充道:“既然博納德閣下已經排除了嫌疑,你們也不要浪費時間,都回去複命吧。”
接收到利昂娜的眼神,侍衛們應聲離開。
随着“砰”的關門聲,室內只剩下二人相對而坐。
“別緊張,博納德閣下。我是真的很喜歡這幾幅畫。”利昂娜靠上椅背,姿态放松地翻動着手裏的本子,“看得出來,您真的很喜歡這些……之前就感覺您對古阿祖爾文明很有研究,您是研究這些的學者嗎?”
“什……不不,說學者也太誇張了……”
博納德的臉似乎更紅了,不停擺着手否認:“我只是喜歡這些,不自覺就想了解更多……”
“沒人能抵抗時間帶來的魅力。”利昂娜應和着,“它們背後的歷史是最迷人的。”
自己喜愛的領域被認可,博納德也露出一個放松的笑。
“它們是整個人類的瑰寶,是歷史的見證者,是文明存在過的證明……”他輕聲道,“沒有它們,我們對古阿祖爾人的了解就不完整……可現在很多人都不重視這些。”
他的眼神黯淡下來,有些沮喪:“很多人都說這些都是沒用的廢物,是該遺棄的破爛……可古阿祖爾文明是那個時代最先進的文明,它的存在影響了整個西大陸的文明,那是一切的來源啊!”
“我們的文字,我們的文化,我們日常所用的常識都來源于歷史!沒有歷史作為基石,又有什麽現在,更不要談什麽未來,它們的意義絕對沒有他認為的那麽廉價……”
激動的青年突然哽住,看向利昂娜時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抱、抱歉,我說得太多了……”
“不,我覺得您說得很好。”
金發侍衛的目光裏帶上恰到好處的贊賞:“歷史該被重視。即使是消失在歷史長河裏的文明,它們絕不該因弱小而被歧視。每個文明都有自己獨特的地方,只要端正心态、正眼看待,總有能學習到的東西。”
随着她的話,博納德眼中的亮光也越來越盛。
“沒、沒錯,我也是這麽想的……您簡直說出了我的心聲!”他的臉再次漲到通紅,“要是別人都能像您這麽想就好了……”
“……您是指泰勒殿下?”利昂娜順勢挑起話頭,“他似乎對這些很反感。”
博納德小小“嗯”了聲。
“其實也不能怪他……大公陛下從小就對他和王儲殿下的教育很……嚴格。”他斟酌着選出一個中性詞,繼續道,“他們崇拜力量,這無可厚非,可我總覺得那太極端了……如果我們只靠力量決定一切,那人類與林中的野獸又有什麽區別呢?”
青年憨厚的臉上漸漸顯露出悲痛,寬厚的肩膀垮下,聲音都帶上無奈:“他們為了得到力量,連女兒都能當做物品交換,還有什麽做不出來呢?”
“……您很同情夏洛蒂殿下?”他的對面,金發的侍衛溫聲問道。
“夏洛蒂……天哪……”博納德突然捂住額頭,聲音顫抖,“我真的……她是個善良的孩子,跟泰勒他們不一樣,她是姑母親手帶大的孩子……我真的,真的……”
“您看起來很難受。”利昂娜淡淡道,“您還好嗎?”
“啊,不……我,我還好。”
沉浸在自己情緒裏的青年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只努力調整着呼吸:“我只是……我只是為她感到難過……”
“…………”
“你是為她離開母國感到難過,還是因為自己不得不殺了她感到愧疚?”
急促的呼吸聲突然頓住。
博納德猛地擡起頭,卻見坐在對面那個總是彬彬有禮的年輕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得面無表情。
“你……”
“這些有關‘壁毯’的畫作不是你今天畫的。你以前就見過這些壁毯的照片、或是其他複制品,所以你才能一眼認出來。”
“而這些,不過是你過去的習作。”
利昂娜翻到最後一頁,将上面的水彩畫朝向博納德:“你有在左下角記錄日期的習慣。前面的習作都改了,只有這張,為了掩蓋之前寫過的日期,你在寫過日期的地方畫了其他圖案作為遮掩,然後又寫上今天的日期……可你太着急了,不等它變幹就合上了冊子。”
“所以這一頁與你之前的畫作不同,前一頁的背面印上了未幹的顏料。”
合上本子,把其扔到沙發前的矮桌上。
利昂娜站起身,從地上撿起幾張揉成團的紙:“這些也一樣。你為了營造出‘壁毯’那幾張是最新畫的,所以把後面的畫都撕下來扔了。”
“……我會把我不滿意的畫扔掉,這根本算不上什麽證據。”
博納德嘴角不受控地抽動一瞬,手指緊緊扣緊沙發的軟墊:“而且我根本不知道飛艇上有這個壁毯,又怎麽會提前準備好這些畫呢?”
“這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你對古阿祖爾文明那麽了解,也許你聽到機械飛艇的名字是‘索羅提斯’就猜到了,也許只是純粹的巧合……但可以确定的是,當你看到這些壁毯時,一個計劃便誕生了……”
“但我不得不說,你這是多此一舉。今天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有很多,你這樣刻意去僞造一個‘不在場證明’反而讓你顯得很可疑。”
利昂娜展開紙團,看到這張被遺棄的畫作。
那是一只白馬的頭部素描,左下角的日期在一年前。
博納德的畫不但精致,難得的是都很有靈性。
明明是畫紙上的動物,卻偏偏能讓勾起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僅僅是對視便能讓人與之産生共鳴……
也許他不算是個正統的歷史學者,卻是個天生的藝術家。
利昂娜把畫折疊起來,看向博納德的眼神難免有些複雜。
“說實話,這一整夜的所有騷亂——從動力室中那毫無章法的破壞行為,到女仆漢娜留下的死亡訊息被篡改,都給人一種匆忙又蹩腳的感覺。”
她緊盯着坐在沙發上的青年,緩緩道:“有人尾随你進了動力室,這把你吓壞了。在動力室開了兩槍就跑了出來,可偏偏你的最後一槍引來了從廚房出來的漢娜。為了滅口,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了她……”
“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要殺……”
博納德激動到整張臉都變成紅色,手指完全嵌入沙發的軟墊。
吐出最後一個詞時他渾身打了個激靈,立刻改口:“我沒有殺漢娜!”
利昂娜的表情徹底轉為失望。
“你一點都不驚訝嗎?”她反問道,“我們完全沒有跟大公國的賓客提過,夏洛蒂公主的女仆之一已經遇害的消息。”
看着對面完全僵住的人,她再次嘆口氣。
“看得出來,你是個不會撒謊的人……”
利昂娜無奈地搖頭:“利貝爾将軍也是,他真該鍛煉一下手下的臉皮了,總不能連t對嫌疑人說一句‘請起身’都不好意思……現在,請擡起你的左手吧。”
嵌入沙發縫的手慢慢抽出。
只是這次,那只手裏多了一把袖珍轉輪槍。
“……我、我不想殺你……”博納德雙手握着槍柄慢慢站起身,聲音都在顫抖,“那是個意外……我真的不想殺人……”
利昂娜注視他良久,慢慢舉起雙手。
她的左手還拿着一張被博納德丢棄的畫作。
借着那張紙的遮掩,左手小拇指快速抽動一下。
她的視線上方,博納德的側後方,一節白色緞帶垂在通風口的栅欄上,仿佛揮手般輕輕搖擺着。
就在她的小指抽動的瞬間,緞帶也在同時縮回通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