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淅淅瀝瀝的雨水泛着寒意, 寂靜一片的後山上,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幾只被雨淋濕的小松鼠夾着濕淋淋的尾巴從不遠處竄了過來,想鑽進桑念念身後垂着藤蔓的樹洞。
嗖——
半截枯萎的樹枝破空飛來,硬邦邦的插在地上, 攔住了幾只松鼠的道路。
“叽!”
受驚的松鼠很快就竄進了落葉中, “影子”也開口了, “屬下來遲, 讓殿下受驚了。”
他的聲音也像下了一場大雨, 沖刷幹淨了崖底殘存的甜蜜,又變成了一片死寂的冷靜。
桑念念站起身, 平靜道,“你不必道歉,我現在已經不是公主了。”
覺醒仙緣的第二天,桑國就昭告三天, 仙姝公主飛升成仙,從此世間再也沒有她可以停留的地方,缥缈宮也被封了起來。
一縷暖光從烏發白膚的美人指尖點出,化作一把透明的骨傘, 擋住了雨幕,再溫柔的言語都顯得殘忍, “和離書你沒有看見嗎?”
影子沒有說話,他站在那兒,僵硬成了一塊灰色的石頭。
桑念念知道自己應該是愧疚的,可她現在已經沒了那些多餘的情感, 只當他還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她走上前, 在狼妖布滿血絲的駭人目光中,将簽好字的和離書遞到他手上。
“扶冥, 我要去修仙了,你以後好好的,把我忘了吧。”
仙人臨行前,蔔出扶冥一定會來找她。
他給她留下一把匕首,叫她殺了幽冥族的狼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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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誕于幽冥,生性殘暴,一旦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會降下業火,為禍人間。”
可即便沒了情感,桑念念也不是那種是非不分的人。
在崖底那半年對她而言也十分深刻的甜蜜時光中,她曾無數次進入過扶冥的夢境。在夢裏,她見過扶冥的很多種模樣:
餓到啃雪的、被狼群嫌棄的、被人人喊打的、偷偷躲在樹上哭的……
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像一片能折射出七彩情緒的海,變幻出的各種濕漉漉的雨幕,這樣一只愛哭的狼妖,怎麽可能會是暴戾的、殘忍的呢?
桑念念不會用尚未發生的事懲罰現在無辜的妖,所以她并不打算傷害扶冥。
但若是讓她和扶冥道歉,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她的一個暗衛而已,就算當過她的夫君,也沒什麽特別的。
遲疑了片刻,桑念念在松樹叢下掏了掏,将一個透明的玻璃瓶捧了起來,“這是仙人給我的儲物玉瓶,裏面有一千朵治愈靈花。”
桑念念說着,又取出了一個儲物袋,裏面裝着不少金銀和她當公主時私庫裏的寶貝,“這裏還有一些銀子,你之前不是說有許多小妖投奔你麽,有了這些東西,你們就可以好好在都城生活下去了。”
自從覺醒仙緣之後,桑念念還是第一次說這麽多話,但她剛将那個玉瓶遞給扶冥,就被他用力揮開了。
“殿下,您在開玩笑嗎?”
玉瓶骨碌碌的掉在地上,狼妖漂亮的藍眼睛裏醞釀起了可怕的風暴。
他冷聲呵笑,在暴怒的邊緣,“這算什麽,補償?”
“我沒準備補償你。”桑念念搖搖頭,“我們之前,是你情我願。”
“你情我願?”扶冥幾乎快氣笑了,他的薄唇哆嗦着,大掌用力攥着那支桃花簪——
那是他用一整個冬天的心頭血滋潤的桃枝,上面開出的第一朵花,象征着永不熄滅的愛情。
他用盡全力,将所有情緒藏在銀色面具下,努力想要回到兩人墜崖之前。
“好,就當是你情我願。”扶冥的聲音愈發喑啞,“可是和離,我不同意。”
他将眼底那些易碎的脆弱藏了起來,啞着聲音,“我知道……我知道你在開玩笑。只要你說,你在開玩笑……”
他的眼角眉梢寫滿了懇求,聲音是克制的冷靜和溫柔,就那樣靜靜的注視着他的公主,仿佛只要她說一句她在開玩笑,亦或者、亦或者将這件事就此揭過,依舊把他當成她的暗衛,哪怕她沒有撕碎那讓他看了目眦欲裂的和離書,沒有抹去那些他從妖力化身的耳目中聽到的、只是玩弄他話語,他都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
畢竟、畢竟他也有錯,他隐瞞了半妖的身份,又欺騙公主和他在一起,她生氣,不想理他,他都可以原諒。
扶冥的眼睛像下了一場雨,可桑念念望着他的眼睛,只覺得奇怪。
真的很奇怪。
他為什麽要用這樣的眼神注視她?
好像只要她說她沒有開玩笑,他立刻就會變成一尊被鋼刀剜的千瘡百孔的雕塑。
有什麽潮濕溫熱的東西在心口攪動,桑念念幾乎要順着他的話說下去了,“我……”
她看見扶冥的眼睛像波光粼粼的河海,又像清晨的朝露,裝滿了一碰就碎的脆弱和期待。
聲音漸漸變得微小,桑念念還是無法繼續欺騙他,“……我沒有開玩笑。”
她拔除了全部的情絲,卻依舊有着屬于公主的高傲,“從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未來會随侍仙人,注定會斷情絕愛,我和你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對男子很好奇。”
最艱難的謊言說出了口,後面的話就變得順暢起來,“你記得半年前桑珊帶着許多冊子來找我嗎?其實那裏面寫的不是什麽術法,而是想和我結發的男子名單,如果不是你,我還會有、”
“其他人”三個字卡在了喉嚨裏,手腕被用力攥緊,帶來強烈的刺痛。
桑念念擡起頭,看見滾燙的淚水,正順着扶冥的臉龐大顆滑落。
他還戴着那張她很熟悉的銀白色面具,水花從冰冷的金屬下流淌,讓他看起來滑稽又可笑。
“你、你不能……”
“你不能這麽對我……”向來理智冷靜、哪怕在崖底被甜蜜的愛意浸泡時都沒有完全失控的狼妖嗓音沙啞,他心髒像是空了一大塊,連着明亮的眼睛和靈敏的耳朵也陷入了黑暗。
他一遍遍的重複着那句話,從失魂落魄的呢喃,到疾言厲色的憤怒,“你答應過我,會愛我,會和我永遠在一起。”
桑念念的手腕幾乎快被他掐斷,她輕輕的痛呼,那微小的聲音,卻宛如可怕的洪流,瞬間将扶冥擊穿了。
他松開了緊握桑念念的手,看着那截白皙的手腕上青青紫紫的指印,一顆好不容易粘起來的心又快碎了。
他沉重的喘息着,高大的身軀突然變得比深淵更沉重,讓他只能緊緊貼着公主孱弱的身體,才不至于狼狽的跌在地上,“殿下、殿下,我求您,我求求您,讓我和您一起去昆侖山上,讓我陪在您身邊,我可以、可以不要你愛我,就像以前那樣……”
桑念念想撥開他的手,聽見狼妖更加兇狠和沙啞的威脅,“不要,不要抛棄我。”
他不斷啄吻她的臉頰和嘴唇,眼淚簌簌而下,“不要離開我,我會恨你的,你騙了我的心,我會恨你的。”
即便是記憶中,桑念念也從來沒見過扶冥這樣絕望的眼淚,他的胸腔在哀鳴,讓她的心髒也跟着一起震顫。
但她還是啞聲說,“我不能讓你跟着我。”
昆侖神山,仙人居所,尋常凡人都無法靠近,更何況是扶冥這等妖魔。
天邊漸漸湧起濃霧,燦色的雲朵鑲嵌着金邊被霧霭遮擋,猶如流淌的彩緞粼波。
它們落在桑念念眼底,讓她的心尖一顫。
她忽然轉過身,用力摟住了扶冥的脖頸,将雙唇貼了上去。
他的嘴唇因為浸透了雨水顯得十分冰冷,桑念念卻仿若未察,她用力吻着他顫抖的唇,舌尖在他唇上輕舔。
幾乎在一瞬間,她的腰間多出了一只有力的手掌,五根手指用力的攥着她的後腰,将她拉向火熱的身軀。
雙膝纏上堅硬的狼尾,桑念念的呼吸被吞沒,舌尖被狼妖吮到發麻,她睜開眼,睫毛彷如陷進一片漆黑的枯海。
狼妖雙手緊緊禁锢着她,吻的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兇狠,咬破了她的下唇,恨不得将她整個吞吃入腹。
滴答、
滴答……
匕首刺入皮肉的聲音刺耳,桑念念雙手顫抖,很快松開了那只沒入扶冥後腰的匕首。
溫熱的血滴滴答答的墜落,濺落在潮濕的土地上,扶冥雙瞳緊縮,一直戴在臉上的銀色面具寸寸碎裂,露出左眼下猩紅猙獰的傷疤。
他的呼吸急促又痛苦,高大的身軀快要蜷縮成一團,手掌卻依舊用力攥着她的衣擺,不願放開。
“念念……”他泛紅的眼瞳很快因為匕首上隐藏的沉眠術法漸漸擴散,直到砸進一地的和着血液的泥水。“做得好。”
一只蒼白的手掌浮現在霧氣中,傳來空靈的笑聲,“幽冥狼族生性惡劣,你送他一程,也算讓他死得其所。”
澎湃的靈力化成霧氣,漸漸籠罩在桑念念身側。
她只覺得臉頰一片溫熱,數不清的血珠濺在她沾滿了雨水的雙手。
青衣白發的仙人輕聲笑着,“這缥缈峰日後也無用,倒适合當一處埋骨之地。”
轟——!!!
巨大的轟鳴聲過後,砂礫和土石一并瓦解。
高大的松樹被摧毀,連着先前還在桑念念身旁請求她不要抛棄他的狼妖,一同墜下了深不見底的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