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扳指
扳指
撫寧侯夫人死在十年前,徐清淮九歲的時候。從前世人都說撫寧侯夫妻兩人琴瑟和鳴,恩愛非常。撫寧侯把她當寶貝一樣藏着,不叫人看見,旁人只知侯夫人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只看徐清淮就知道,他這般俊美的樣貌大多是承了侯夫人。
他也知道,世人所傳侯夫人被撫寧侯深藏府中并不是因為恩愛,而是因為她素來腿疾,常年居于府中,除了入宮觐見并不出門。
徐傅寵幸妾室,對侯夫人并不多在意,而她也從不過問府中事務,不理會任何妾室的刁難,以為從此安穩一生。奈何這世上唯有一個撫寧侯嫡子,嫡子若在,庶子永遠是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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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雲齋裏,蕭雲山的房中點着沉香,面前雕花的盒子裏放着一只青玉扳指。他細細端詳着,只覺得與今日見到的那一枚白玉扳指有幾分相似,皆鑲着細細的金線,但除了這點相似,終究說不出其他的所以然。
十年前他被賣到了大昭的鎬京城裏,同一群和他一樣大的孩子一起。他在荒郊野外裏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獨自住在主人家為他們準備的帳子裏。這些孩子來歷不同,基本都是在戰亂中流離失所的,或者是從別國虜來的。他就是被虜來的一個。
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被拉去調.教一番,而後謹慎地活着,大多數都是被充為奴婢,或是充為軍妓,若是既沒樣貌也不聽管教便直接就地殺了,因此一定要選在隐蔽的地方,像是深山老林。
那夜大雪,蕭雲山在睡夢中聽見了帳子外沉吟一般的哭聲,他蹑手蹑腳地掀開帳簾,便瞧見了一個少年坐在角落裏,腿上受了許多傷,像是擦傷和刮傷。
他沒忍住,驚嘆道:“流血了……”
那少年大概是不知道此處有人,還以為是個遮風的好去處,見着他立馬驚慌失措擡眼,如一只狼崽子一樣警惕地盯着他。
蕭雲山見他身上落滿了雪,凍得意識混沌,身上的血跡和傷痕過于駭人,不似這營帳裏的孩子,若被巡守瞧見怕是性命難保,因此他拉上那少年的胳膊,輕聲道:“跟我進來吧。”
夜裏巡衛衆多,更會有專門的人到個個帳子裏查探。蕭雲山知道自己這地方藏不住人,便問了這狼崽從哪個角落進來的,好在他還有一些意識,迷迷糊糊指了個方向。
蕭雲山急忙又将人挪到了更偏僻的山洞裏,自己回到營帳後,待查人的管事們走了,夜半三更,他又急匆匆地捎上一些熱湯和果子去看那少年。
少年眉眼如狼,好似十分得不近人情,不許人碰他。蕭雲山去了之後便見那少年身上的傷口暴露在寒風中,痛苦地靠在石壁上,額上流着細密的冷汗。蕭雲山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傷處往外湧血,蕭雲山看了眼自己的衣裳,沒敢動主人家發放的幹淨衣裳,只能簡單地幫他擦了擦血跡,細心地喂他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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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少年才好似清醒過來,微微睜眼,便瞧見了這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孩子,不知多大年歲,但看起來與他差不多大。長相嬌俏,容貌甚佳,于是他緩緩開口:“小丫頭,謝謝你。”
“我是男的。”
“長得像個丫頭……”徐清淮咳了兩聲,“我聽見……這裏的孩子是要被拉去充妓子的,你還是別待在這裏了。”
蕭雲山倚在一旁,低着頭輕聲道:“我無處可去,就算逃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條,若是被抓回來更是必死無疑,還不如安生呆着。天亮之前,我還是要回去的。”
徐清淮嘆笑一聲,“也是,我也無處可去了。”
他被侯府的人殘害,親眼看着自己的娘親被拉到了一所偏僻的地方上被折磨死,只剩屍骨。他好不容易逃到了這裏,因為這裏巡衛衆多,侯府的下人不敢追進來,他這才逃過了一命,又幸好遇到了這個長得像小丫頭的孩子。
蕭雲山道:“其實我也不是無處可去,我被選做樂妓了,來日一定是能靠這個吃飯的。若我來日做了全大昭最有名的樂師,能夠上宮廷的那種,這世上便沒有人敢欺負我了。到那時,或許我們還能再見。若有人欺負你,你可來找我。”
“只怕要等上許多年。”
“這裏的師傅說,既然來了這裏便不要有別的念頭。若哭喪着臉讨不了貴人的歡心,自己也一輩子都不會好過。”
徐清淮痛得阖眼,沉沉道:“你才來了幾日,便這般勢利,認命了。”
“這不叫認命,這叫……”蕭雲山若有所思,“嬷嬷說,這叫驚濤駭浪中求生。今日低賤如狗,明日終會成狼。以前家中也有人教導,世上有千萬種活法,活着才能得到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徐清淮微微睜眼,眼前一只小小的火苗照着自己。夜莺啼叫,他看了一眼困得打哈欠的小孩,摘下自己手上那不太合适的青玉扳指丢給那孩子,道:“小丫頭,留着傍身吧,別讓人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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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莊子五裏以外處。
冬夜寂寥,寒風刺骨。
一個衣着單薄的人忽然被刺中一刀,倒在了雪地裏。長刃陌刀映着月光,剎時濺上了血跡,徐清淮淡然地看了一眼曹貴的屍體,道:“将屍首丢到侯府門前。”
溫南稱是。徐清淮收了刀,見那白玉扳指上也落了星星點點的血跡,便拿衣角拭去了。
“驚濤駭浪中求生。”若那小丫頭還活着,成了全大昭最有名的樂師,他怎麽會認不出來呢。
不知他到底多少歲,只知那時便看着瘦小柔弱。
次日撫寧侯府大門前赫然躺着一具屍體,身子已經僵直,大概是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府院裏正因為徐清全的事情焦頭爛額,忙得不可開交,徐傅将其打了一頓。如今又遇上這麽一遭,更是讓街上的看客将侯府圍得水洩不通了。
那屍體已經被圍觀的人瞧得差不多了,更有人已經認出來這是從前在侯府伺候的曹管事,侯府若是公然把屍體收進去了,怕是說不清楚,若是不收進去,更是會引人圍觀,七嘴八舌得淹了侯府。
徐清淮坐在玉櫻樓與王卓殊一同飲酒。
王卓殊不禁發笑,“你家可真是精彩啊,淨是虎狼,若非皇後這幾年待你好,你只怕是要在那毒窩裏再掙紮幾年了。”
自侯夫人死了之後,徐清淮不願歸家,被禦林軍從山洞裏找着的,侯夫人的屍體也是皇後派人收拾好安葬的。
後來徐清淮沉沉醒來,一睜眼就已經身處皇宮。皇後說撫寧侯夫人曾是她的閨中密友,聽聞噩耗,她沉痛不已,便将徐清淮留在了皇宮裏。沒想到撫寧侯府丢了個孩子竟是半分沒着急,皇後便幹脆不将徐清淮還回去了。
徐清淮被皇後在宮裏養了六年,因為徐清淮的年齡已經不小了,又是侯府的嫡子,也不能一直養在宮裏。皇後雖舍不得将他還回去,但是到底抵不過朝中悠悠衆口。那時邊境告急,徐清淮自請跟着文小将軍出征,離開鎬京時才十五歲。
歸來後分府別居,與侯府再無關系。
“皇後有時候也得看聖上的臉色,不能時刻護着我。”徐清淮道,“如今的侯府被許多人盯着,連聖上也想要找他的差錯,你說若是徐傅此刻出了什麽岔子,聖上會不會對他興師問罪呢。撫寧侯該敗落了。”
“你家那姨娘本是打算悄無聲息做了曹貴的,奈何找了這些年,最後還是被我先找到。被你這麽一弄,滿京城皆知他死在了侯府門口,若是沒做虧心事,怎麽就逼死了家裏用了許多年的管事呢?聖上定然也會聽到消息。”王卓殊輕笑道:“你家那個庶弟都說你也是立了戰功的,聖上卻只給了撫寧侯賞賜,偏沒給你,連我都覺得不甘。不過風頭越盛越是容易被針對,你未得封賞反倒是自在。”
“你以為聖上為何不給我封賞?”徐清淮故意不說,只是淡淡笑着。
王卓殊不明白其中的門道,便只是夾菜喝酒。“我哪知道。”
徐清淮繼續道:“因為我是姓徐的,若一次都賞了,旁人不知我和徐傅勢同水火,還以為我們是一家人。徐傅的氣焰又如此強盛,得到的不是無數人的追随,便是無數人的針對。聖上若是再想打壓徐傅,便不得不同時打壓了我。若我們兩人從一開始就不在一處,徐傅此刻無論如何洩氣,便都與我無關了。”
這話說的王卓殊一愣,他全然不懂官場上的博弈,自是想不到那麽多。但被徐清淮這麽一說,他倒是忽然就明白了。“你是說,聖上把徐傅壓下來,是為了……擡舉你?”
“不過,徐清全倒是幫了一把,讓侯府又亂了幾分。”徐清淮思索道,“但是他說,他是被下了藥的。他那般鼠膽的人,的确不敢在缭雲齋那種地方鬧事,大概是真的被下了藥。”
他又想起來那小樂妓肩上的那一朵紅蓮,如血一樣豔麗。他定然是從哪裏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