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金
千金
冬日酷寒,暖閣裏卻是軟香惬意,玉櫻樓的酒水從來都是整個大昭最香的。紅木塌挨着窗,往外看去正星星點點下着雪,食幾上擺着各式各樣的茶點果子。
徐清淮望了一眼侯府離去的大內車馬,仰頭淡淡飲下一杯酒。隔着一道屏風,外頭是玉櫻樓裏的樂妓奏着曲子,婉轉悠揚,聲如莺啼。不多時,門外來了一個人,正是昨日跟在徐清淮身側的侍衛,名叫溫南。
他定定立着,徐清淮擺了個手勢,外頭的樂妓會了意,便抱着琵琶颔首出去了。
來人身上帶着雪,通身寒氣,禀道:“今日大內往侯府送了聖旨,屬下在檐上聽着了,聖上賞賜了侯爺金銀珠玉,百戶食邑。”
徐清淮道:“沒有別的了?”
溫南道:“沒有別的了,侯爺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屏風裏面忽然傳來一聲爽朗的笑,“他臉色能好才怪,好歹也是在沙崧營待了八年,從前二十年更是為陛下立下汗馬功勞,如今眼瞧着就要功高蓋主了,朝中多少雙眼睛盯着他想要巴結他,昨日宴席上跟他喝酒的那些,有多少不是被陛下看在眼裏的?”
徐清淮起了身,“徐傅當年離京便是因為他平日裏處事不夠謹慎,結交了多少勳貴世家,聖上将他遠派,便是要他安分守己,可他竟是什麽也看不明白。”
他從裏面出來,看了一眼愣着的溫南,只見溫南溫吞吞開了口:“侯爺讓傳旨公公為二公子和三公子說些好話,求個蔭封。”
徐清淮神情裏帶着不屑,“兩個蠢東西,要什麽蔭封。”
“他們應該是覺得這撫寧侯的爵位将來一定是您的,他們一輩子襲爵無望,文不成武不就,只能求一個蔭封了。”
徐清淮淡淡道:“當年徐傅那幾個妾室未能将我除去,怕是早已将腸子悔青了,如今便只能瞧着她們這兩個蠢兒子一輩子在我之下了。”
溫南又道:“還有一件事,魏林死了。”
徐清淮忽然一頓,随即拿上了挂在門邊的灰白狐裘。“我那日沒殺他,刑部的郎官也必不會讓他自盡。況且,聖上已然信了他不是有意引敵入城,并未處他死刑。”
“貪生怕死之人,最容易招架不住刑罰,吐出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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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有人要殺他滅口了,怕我問出些什麽。”徐清淮掃了一眼溫南,指了指溫南身上沾染的泥,“下雪天上屋檐,摔得不疼?”
溫南閉口,拘謹地立着,而後又點點頭,“有點疼。”
徐清淮笑笑,“回去換了,今日随我去見一故人,莫要失了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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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雲齋裏琴音缭繞,大抵是因為到了年關,以往一貫清雅的地方也都挂上了紅綢緞和紅燈籠,竟将這裏襯得無端奢靡了起來。
徐清淮把玩着指上的白玉扳指,悠哉游哉地喝了一口酒,而後才終于開口,“我本打算在玉櫻樓給你大擺筵席,接風洗塵。誰知你偏偏将地方定在了這地方,飯菜雖沒有玉櫻樓的合口,但曲子确實不錯,你倒是挺會享受。”
一旁坐着的一位年輕的公子哥,看着奏琴的樂師看得眼睛都挪不開了,手裏捏着一只白瓷盞,聞言轉頭道:“酒樓跟樂館可不一樣,那玉櫻樓的飯菜無非就是好吃了點,我常年在外也時常能吃到好的茶飯,沒有什麽稀奇啊!可這缭雲齋就不同了,這世上唯有此處能讓人魂牽夢繞,茶飯不思啊!”
徐清淮聽的發笑,“我記得你不是一個附庸風雅的人,當出離開鎬京前往渝州便是為了學武,若說你喜愛舞刀弄槍便罷了,何時這麽愛聽曲了?”
王家二公子,王卓殊,本是一介纨绔,早年時候最喜歡的便是出入風花雪月的地方,風流恣意,從前也算是個浪蕩子。家世門第在鎬京也是數得着的,其父乃當朝正三品禮部左侍郎,兄長曾是國子監裏的學生,後來在大理寺任職。
王家是堂堂正正的書香門第,清流世家,可偏偏這王卓殊生性頑劣,放浪形骸,後來在妓院裏為了給一個妓女贖身,鬧了人命。王老大人狠狠責罰他,不知在其中打點了多少銀兩才保了他那一次。
後來王卓殊學乖了,王老大人以為他浪子回頭要好好科考了,卻沒想到他一拍桌案,道:“我要學武!”
當初鬧了人命無非就是他打不過別人,沒保護好那女子,這才令他如此後悔。王老大人知道鎬京留不住這個頑劣的兒子,于是在渝州找了個教武的先生,讓他在那裏學了三年,好好磨磨性子。
如今回來,這氣度确實不一樣了,看着像正人君子。
王卓殊撇嘴道:“你也不是文人墨客,不照樣裝得那麽高雅?我聽聞撫寧侯從西北歸京,陛下降旨給了封賞,你是他親兒子,可聽說了?”
徐清淮側卧在案幾旁,手臂彎起撐着頭,哼笑道:“我耳朵聾了?”
王卓殊有些不解,“聖上給了封賞不算多,按理說你們父子兩人都是立了功的,怎麽只撫寧侯得了臉?你就沒得什麽賞賜?況且,你才是立下戰功的那個啊!”
徐清淮淡淡飲下一口酒,“撫寧侯府家大業大,外有徐傅手底下的沙崧營,內有我們徐家這些年所積攢的數萬舊部。若是還想再要什麽封賞,只怕是難了。聖上如今是看着我們立了戰功,不得不加以賞賜,等朝廷漸漸忘去我們徐家為朝廷做的事,便要開始打壓了。怎敢居功自傲,再求封賞?”
“也是,君心難測嘛。”王卓殊胡亂地嘆了口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道:“這缭雲齋裏的樂師雖然個個出挑,可真正技藝卓然的全是一群瞎子,不過一般很少有人能有幸聽上一曲。聽聞那天他們去了大內給陛下設的宴奏樂助興,你大概是聽過了吧!快跟我講講,怎麽樣?”
徐清淮姿态随意,淡然道:“去得晚,沒聽。”
王卓殊震驚道:“啊?你不會吧!滿鎬京的王公貴族,就連禦林軍都得花大價錢,我方才來時候還瞧見幾個禦林軍湊錢請公子彈琴。”
他好似失望一般垂了頭,“我都沒聽過,我還打算讓你給我講講,聽說缭雲齋裏的盲公子們長相極美,個個水靈得讓人稀罕,請一個公子都要花上千金,若要請遍每個公子,只怕是要傾家蕩産。禦宴上那麽好的機會你不看,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徐清淮思索了一番,那日他在街上遇上的那群眼盲樂師,雖是風姿出衆,但瘦若無骨,且是一群男人,實難欣賞。
他滿是不解與不屑,“我又不喜歡男人,為什麽要專門花錢看一個男人彈琴?況且,我确實不是一個附庸風雅的人。”
“關鍵是……這裏的男人比女人長得都好看!”王卓殊只覺得解釋不通,猛地喝了口酒,繼續道,“誰要你看男人了?我是說他們彈琴彈得好!”
徐清淮得意地笑道:“哦,我還以為是要我看呢。”
“誰要你喜歡了?這缭雲齋裏的公子們可多的是人喜歡,就算你喜歡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也對,他們都是瞎子,看不見你這般潇灑俊逸的小侯爺。”
這滿鎬京只有王卓殊這等殺才能将徐清淮堵得無話可說了,不過這話倒是真的讓徐清淮有幾分不快了,他有些不耐煩道:“眼盲之人還能精通琴藝?誰知是真瞎子還是裝瞎子。若是裝的,我倒是願意讓他變成真瞎子。”
王卓殊大驚,“那能有假?這裏頭是有講究的,因為這缭雲齋裏的客一般都是朝中官員大臣,還有一些朱門公子、豪門官眷,皆是京中顯貴,且一般都是私宴,他們既要到席面上去伺候,就不能看見客人的私隐。”
“那怎麽不把耳朵也堵上啊?”
“……你說的是人話嗎?”
王卓殊似是對這裏的規矩很是了解,接着道,“他們有的是天生就瞎,從小被送進來養着的,學了十幾年的,技藝自然是高超。有的呢,是為了當這裏的大師傅,好到貴人面前伺候,故意剜眼。”
“能心甘情願挖掉自己眼睛的定然是狠心人,毒辣無情,莫要讓你錯付了心思才好。”徐清淮手裏把玩着白瓷盞,“你若想聽,我花錢請你聽。”
“這世上有比你更心狠的嗎?你我數年未見,竟還要等我開口才肯請?我舌頭都要起火了!”王卓殊說着立馬擱了盞,對着底下奏琴的女樂師,道:“将你們這裏的雲山公子請過來,就說,咱們整個鎬京出手最闊綽的徐小侯爺要為他一擲千金!”
這柔情蜜意的“心狠”二字激得徐清淮打了個寒噤,卻只是擡眼瞪了一眼。就連一貫最了解徐清淮的溫南也不自覺抿嘴不語,心道,若是平常人說這種話,主子此刻怕是已經拔刀相向了。
誰知徐清淮冷笑一聲,就着玩笑的意思跟着喊了一聲,“聽見了嗎,本侯要為你們這兒的雲山公子一擲千金!”
然後随手一擲,白花花的幾枚銀錠被丢在了地上。
無關的人皆退了下去,只聞外面響起了叩門聲,雕花們敞開,門口的大紅綢緞後擋着個身影,一側的侍奉幫那人掀開,一衣着極為素雅的公子抱着琴,入門後微微颔首。
“雲山公子快請坐!”王卓殊招呼人給他安置了琴,請他入了坐。
徐清淮沉默地捏着酒盞,眼神掃過那人。
那身形确實是不錯,天質蕭肅,芝蘭玉樹,神情淡漠,一雙眼睛被白绫遮住,倒是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滋味。只見他停在了銀錠前,然後擱琴坐了下來,當真是全然看不見面前的銀子。
蕭雲山坐定之後,脆生生地開口:“徐小侯爺想聽什麽?”
徐清淮垂着眸子定定地望着他,道:“能彈什麽盡管彈,本侯有的是錢。”
“徐小侯爺是要給我空頭票子?那我可就随便彈了,徐小侯爺別到時候沒錢給,走不成了。”
徐清淮意味不明地一笑,他這輩子就沒缺過錢,這世上竟有人會覺得他給不起錢?簡直是荒唐話。
王卓殊給徐清淮倒了酒,道:“咱們小侯爺腰纏萬貫,怎麽會給不起錢?”
這樂師看起來老實,竟是個有脾氣的。徐清淮斂眸輕笑,道:“若走不成了,本侯賣身給你們缭雲齋。只怕你不肯收。”
蕭雲山道:“若能攀附上小侯爺這種大人物,自然是喜不自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