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異鄉人(九)
第19章 19異鄉人(九)
為了讓失落的麥阿彌女士,覺得自己并沒有因為離婚被全世界抛棄,餘讓在婚姻關系機構打電話來的時候,主動告知對方,自己想要跟着麥阿彌。
離婚後孩子的歸屬問題,不管在什麽地方,都向來更看重孩子自身的意願。
餘讓就被分給了麥阿彌女士。
當然,這對他而言并沒有什麽區別。
故而時隔十幾年,另一位母親為此道歉,那麽就更沒有必要了。
蘭姍聞言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嘆了一口氣,她光腦恰好又響起來電,她指了指,而後起身去了餐車內的靜音區間,處理工作內容。
阿德加內在蘭姍離開後,轉頭看餘讓。
餘讓側頭眼角瞥見,回頭。
阿德加內突然伸手,在即将碰到餘讓前,頓了頓,收回手:“我剛剛想摘下你的眼鏡。”
“為什麽?”
“我想看看你的眼睛。”阿德加內解釋道。
“……”
阿德加內笑:“我外祖母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當你分辨不清一個人時,那麽可以去看他的眼睛。”
餘讓兩根手指捏住眼鏡中間金屬,拉下眼鏡,對着阿德加內:“艦長,你看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溝通過多,艦長也沒有過去那種,一句話帶兩個抱歉的禮貌。
艦長把他當成了朋友。
至少是朋友的關系——和他講并不好笑的笑話,詢問他想吃什麽東西,甚至差點沒有詢問直接動手摘了他的眼鏡。
餘讓并不習慣這種親密度,沒忍住冷漠地提醒了一句算不上好的話。
阿德加內對此并沒有多在意。
餘讓心裏諷刺地想——[他當然不在意,他又不是真的瞎子,他知道他眼睛會好,他會恢複健康,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變得想過去一樣。][他可以面對無數鏡頭和媒體侃侃而談,讓人查找任何一個他想要查到的人的資料。][他可以毫無負擔地開始一段關系和結束一段關系。]餘讓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又想:[那也不錯。]阿德加內聞言笑,他本來準備去摘餘讓眼鏡的手指摩挲了兩下,展開在餘讓面前:“是的,我看不見。”
“餘讓,你像一種小動物,外面包裹着殼和刺。”阿德加內說,“因為小的時候,兩個母親沒有給你安全感嗎?”
“不是。”餘讓嘆氣,“艦長,你應該先照顧好你自己,我沒有什麽需要了解的。”
阿德加內搖頭:“我很感興趣。”
“你到酒那斯街上随便撿一個人,就會發現他幾乎和我一樣,我一點也不特別,艦長。”
阿德加內緩慢地從鼻腔裏嗯出了一聲:“為什麽要這麽說?”
“你可能沒見過我這種人,才對我産生好奇。但事實上,我确實沒什麽特別。你随便在我長大的養育院,随手抓幾個小孩,他們其中可能就有很多個餘讓。”
“每個人都是特別的。”阿德加內想了想,回答道。他覺得餘讓或許有些不自信,才會說出這種話。
餘讓坦言道:“我最大的特別之處,就是智腦把我們綁在了一起——以很高的匹配度。”
餘讓問:“艦長,你沒有懷疑過數據嗎?”
阿德加內頓了頓,竟真的沉默了下來。
“你是阿波羅號的艦長,對于匹配到遠在那斯的我,一個非常平凡,随手一撿就可能有一大堆的我,竟然不覺得奇怪嗎?”餘讓越問越冷靜。
“阿波羅會有幾個艦長,聯邦會有幾個阿波羅號?而那斯上一個擁有兩個離異母親,至今還因為不外出工作而居住在貧瘠小房子裏的人有多少?”
餘讓自己給出答案:“在整個聯邦星球上,這樣的人都數不勝數。你覺得這個智腦匹配得合适嗎,艦長?”
阿德加內沉默地聆聽了很久,他确實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事情——一些政治陰謀,為了防止他和聯邦議會某個議員的孩子聯姻而做出來的虛假數據。
但面對自己匹配對象,當然不能說出這些話。而且他确實對餘讓的生活感興趣,在接觸久了之後就更加感興趣。
這件事和阿波羅號艦長是誰沒有任何關系。
“我不理解,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說,是因為見到你的母親,導致你想到這些事情?”阿德加內沉吟了一會兒,又誠懇道,“我說自己過去沒有這麽想過,會顯得我有些愚蠢。但事實上,智腦匹配的對象是誰,對我而言并不重要。我長期在星際航行,很難想象締結婚姻關系後,我該怎麽平衡工作和家庭。我過去也一度猜想過,或許智腦會匹配給我一個我的同事,這可以讓我們一起工作,避免因為一直相處兩地而導致婚姻失敗。”
阿德加內緩慢地開口道:“如果不是因為一些政治原因,我也不會向智腦提交婚姻申請,你呢,餘讓?我發現其實你或許并不想要進入婚姻關系中。”
“一個惡作劇。”餘讓言簡意赅道。
阿德加內聞言笑起來:“這也是緣分的一種。”
餘讓搖頭:“本來一切正常情況下,我們應該在兩年前成功離婚,甚至都不用見面。”
阿德加內沉吟,他問:“現在你還這麽想嗎?”
“什麽?”
“我們需要離婚。”阿德加內耐心詢問,他思索着,如果餘讓仍舊堅持要和他離婚,他或許應該尊重餘讓的決定,雖然他覺得他們的關系可以更近一步。餘讓沒說話。
阿德加內嘆了口氣:“我不太明白,我以為我們的關系可以更好一些。”他頓了頓,“但我會尊重你的決定,不用擔心,我永遠會尊重你的決定——如果你覺得那樣會更好。但是如果是有一些可以解決的矛盾,我們可以一起商量來解決。”
餘讓還是沒說話。
阿德加內手放到桌面上,隔了一會兒,他試探地用自己的手指觸碰到餘讓的手指,微笑:“比如一些,你覺得我們之間某些不對等的事情,我覺得這并不是什麽事,對我而言,餘讓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個,和阿波羅號的艦長沒什麽區別。”
他頓了頓,開起了玩笑:“更何況,阿波羅號的艦長并不只有我一個,它擁有過好幾任艦長。”
餐廳工作人員拿推着餐車走了過來,餘讓把自己和艦長觸碰的手收了回來。
餘讓想,阿德加內的感情觀很成熟,如果他的妹妹有這樣一個男朋友,他應該會滿意。
妹妹如果結婚的話,找一個善良的、成熟的男人,就很好。
人在陷入愛河時,總是看對方哪裏都好。
等荷爾蒙退了,你的伴侶是個善良且擁有道德感的人,那才更重要。
餘讓想到了餘穗,又沉默了下來。雖然在這個社會,不存在同性戀這一說法,人類可以和自己任何想結婚的性別結婚,但是他确實過去不曾喜歡過同性。
面對阿德加內,在情感中,他能給出的最高評價,就是這個男人适合他妹妹。
阿德加內和送餐人員道謝,把一個白色的甜品杯放到餘讓面前,甜品勺放到餘讓手中:“這個我在家中吃過,味道不錯,你可以試一試。”
阿德加內收回手,又補充道:“和我之間,其實也可以試一試,如果有什麽不合适的地方,我們仍舊可以溝通,發現如何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再考慮其他選項。”
阿德加內自己挖了一口甜品,放入嘴裏,低聲問道:“你不喜歡我嗎,餘讓?”在和李維的短信裏,不是情深意切地表達過感情嗎?
餘讓用甜品勺戳了幾下甜品,他輕聲道:“之後再說吧艦長,希望你能盡快恢複健康。”-
聚餐期間,蘭姍女士幾乎沒有再回到餐桌上,她接了一個又一個的工作電話,在返程即将回到始發站時,才抽空坐下來和餘讓聊了些工作和經濟狀況的事。
蘭姍想要給餘讓介紹一份工作,讓他從廉館裏搬出來。又希望阿德加內盡快治療眼睛,之後兩人到養育院領養一到兩個孩子。
她說餘讓性格沉郁,什麽事情都喜歡憋在心裏,不和別人說,希望阿德加內能體諒。
餘讓本來還嗯嗯敷衍,之後就沒再搭腔。
阿德加內微笑着幫餘讓禮貌回話。
“有工作的,經濟條件還可以。”
“因為身體原因,暫時住在廉館,之後會搬出來。”
“眼睛也已經在治療了,謝謝關心。”
“會的,我會問他,我會理解他,我可以等他開口告訴我,不告訴我也沒問題。”
蘭姍女士和阿德加內聊得很滿意,在下一個電話來了後,才停下話題,接着電話起身去把賬單結了。
紅禾號到目的地停車後,蘭姍擺了下手,率先從門口下了車。
阿德加內行動不便,便在人群都離開後,才從座位上緩慢地站了起來。
餘讓把他的拐杖遞給他,阿德加內低聲道謝。
因為走得太慢,新來的乘客已經沖進了車裏。
他們基本全是垃圾星過來的外來人,身上衣服皺巴巴,進車後,偶爾還發出幾聲誇張的感嘆。
餘讓扶着阿德加內避讓上車的乘客,人群擠擠攘攘湧過來,又找到座位坐下,有人和阿德加內擦肩,一邊好奇四處觀望,一邊往車廂內部走。
這個人挑到一個視野良好的車窗位置,越過阿德加內準備搶占座位。
他穿着一身,與旁邊人不同的幹淨筆挺衣服,衣領後的标簽都沒來得及撕下來。臉上滿是好奇。
阿德加內在他即将碰到自己的前一刻,突然動作幅度非常大的側身躲閃開,他甚至帶着餘讓閃躲開,伸手按住了餘讓的眼鏡,面色和唇色都變得蒼白異常。
那位乘客驚訝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餘讓拿下阿德加內按住在自己眼鏡上的手,覺得有些奇怪,轉頭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往後退了一步的乘客。
這個男人身高并不高,看起來很瘦弱,臉上皮膚有些斑駁痕跡,他站在原地,被人如避垃圾般避開,只嘴唇嗫嚅了片刻,沒有過多反應。
餘讓收回目光,問阿德加內:“怎麽了?”
阿德加內臉色慘白,他似乎忍着惡心說:“有味道,我想吐。”
餘讓立刻攙着阿德加內離開人多的車廂,他低聲問:“怎麽回事,你認識那個人?”
阿德加內被攙到車門口,他轉頭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因為才剛走出車,車內工作人員以為是飲食有問題,趕緊出來詢問。
阿德加內身體開始痙攣,他站不住,直接蹲在了地上,手指緊緊地扣在餘讓的衣袖上。
“不認識……”他斷斷續續開口,否認認識這個男人。
餘讓蹲在他身旁。
阿德加內垂着頭,汗水一滴一滴地垂落在他面前地上。
餘讓垂頭,耳朵湊過去。
阿德加內卻猛地擡頭,伸出手掌按在餘讓眼睛的位置:“餘讓,你的眼睛很漂亮,小心他們挖走你的眼睛。”
他輕聲說,聲音低沉,很警惕。
餘讓愣了愣,他拿下阿德加內的手掌,看見阿德加內嚴肅的表情,抿成一條縫的嘴唇,他十分警惕,退行到了過去在蟲災星被當地人挖走眼睛的痛苦時刻。
“剛剛那個是個蟲災星的人,你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他問。
阿德加內伸手蓋餘讓的眼睛,手指不自覺顫抖,周圍圍聚過來的人更多了些,餐車的工作人員甚至撥打了醫療電話。
餘讓伸手抱住阿德加內的腦袋:“冷靜一些,你現在已經在安全的地方,不用擔心。”
阿德加內在餘讓懷裏,隔絕了一些聲音。
周圍人的喧嚣聲,餐車引擎的轟鳴聲,高空中風聲拍打通道的聲音……
和一些蟲子震動翅膀的聲音,都在這個懷抱裏變小了。
餘讓輕聲說:“沒事,不用擔心。”他沉默了一會兒,對回到過去時刻的艦長說,“我會保護你。”
懷抱隔絕了一些味道。
蟲災星消散不掉的、垃圾和蟲子腐爛的氣息。剛剛那個男人身上怎麽也洗不掉的蟲災星氣味。
阿德加內沉默下來。
好一會兒,他伸手抱住餘讓後背,他想他應該說一聲謝謝。
可他大腦如置冰窖,渾身血液又沸騰般地在血管裏流動,這讓無法表達禮貌。
他想到一些事情。
比如過去他曾駕駛戰艦,在宇宙中擊敗過很多星盜的戰艦,在巡航隊落地到陌生星球時,用脈沖炮彈殺死過無數個當地反抗軍。
或許還誤傷過當地平民,誰知道呢。當死亡數量過于龐大時,它就變成了純粹的數字。
他做過很多正确的、錯誤的決定。
保護過友人、仇敵,也傷害過他們。他不為自己做過的決定後悔,也擁有承擔後果的能力。
他此刻茍延殘喘、呼吸急促、渾身冷汗如雨下,跪坐在人來往踩踏的地面上,只因為遇到一個過去他可能一拳頭就能打倒的瘦弱人類。
被一個他過去他可能一碰就倒的男人抱在懷裏。保護我?
雖然他知道不該,但仍舊在渾身的戰栗中覺得好笑起來。
很久之後,他低聲開口,卻不是道謝。他說:“餘讓,如果你和我同時處在危險壞境中,我覺得也只會是我保護你。”
餘讓沒有反駁他的傲慢,他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不置可否地嗯出了一聲。
阿德加內胸膛起伏,身體皮膚像是被蟲鑽出了孔洞,他把腦袋貼在餘讓的肩膀上,沉沉的呼吸,周圍人聲被他自己的呼吸聲隔絕開。
他好像在耳邊聽到了非常多的誇贊聲,他從小到大所受過的無數誇贊。
聽見巡航隊的人找回他時痛哭流涕的聲音。
聽到李維把他送到餘讓家門口後的哭聲和請求,聽見一個人打開房門走進來,無喜無悲的聲音:“有事讓艾麗告訴我,我工作去了。”
他擁有很多身份,背負過很多期待,這并沒有不好,這讓他也努力成為一個配得上自己榮譽的人。只是……
阿德加內頓了頓,身體變成一臺失序的機器,每個身體零件都在崩塌。
還沒完全适應長好的新眼球,像是進入了高壓環境,馬上要從眼眶裏化成膿水流出來。只是……
阿德加內低聲說:“好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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