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回
第四十五回
林敏潇沉默着，一時思緒翻湧，竟不知如何道來。
仿佛心有靈犀般，她亦将手機調成免提，擱在腿上，擡起右手，将手貼在面前玻璃上，用整個汗津津的手心，去感受窗外燙人的高溫——好像窗外與窗內，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
是的，足夠了，但是……
但為何，總覺得，有些不甘心？
明明從七年前得知這一切開始，她們唯一的共同目的，便只是掙脫這提線木偶般的束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而已。
但，怎麽……
當這一切成為觸手可及的目标時，又總覺得，還可以做得更多？
林敏潇心中茫然，混混沌沌，又将手掌自窗上拿下來。過了幾秒，忽察覺另一邊手心傳來一陣鈍痛，垂眸去瞧時，才發覺自己正不自覺地攥住了拳，修建得圓卻長的指甲枚枚抵在掌心，用力之大，幾乎嵌進肉裏——她後知後覺地松開手，見蒼白掌心浮現出幾枚月牙形的、紅到近乎發紫的印子，而疼痛又久久未消，忽然有種莫名之哀傷。
大概，人，生來便是貪心的動物。
貪欲常被美化作野心，野心常被輕視為理想，理想常被柔化作夢想，而夢想，是小孩子亦會有的沖動——其實，歸根結底，人啊，就是貪心不足的一種動物，而究竟是貪欲亦或是夢想，不過勝者為王敗者寇。
“你認為，這是巧合嗎？”
她聽得史樂晴在電話那頭似乎煩悶地起身，衣物摩擦的聲音亂而響——“是巧合，”她說，“是不是巧合，現在還重要嗎？”
“當然！樂晴，你難道不好奇，他究竟知道多少，有關那個世界的消息嗎？”
她已經預備好要迎接無窮無盡的沉默。可是接下來，史樂晴的反應卻同她設想中截然相反。她不假思索，斬釘截鐵道：
“我不好奇！事到如今了，好奇那些有什麽用！我們只管接下來好好活着，那不就行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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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也沒有？”
“一點也沒有！”
林敏潇恍惚，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如果我有呢？”
“那你自己去想辦法，總歸只剩半個月，事情又忙不完。”
史樂晴語氣冷得陌生。
林敏潇只覺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渾身冷得厲害。
她渾渾噩噩挂斷電話，望着手機上的界面出神，一直到它完全陷入一片漆黑，一時間，竟有些恍惚，分不清方才聽到的，究竟是好消息多些，抑或是壞消息多些。
她應當高興的，而且應當是十足地高興，因着那多年來的執念終于可以宣告終結，多年來一切的猜想與矛盾終于可以煙消雲散——但為什麽，眼下，為了一個額外的、十分多餘乃至不可理喻的貪念，她竟失魂落魄至此種境界？
林敏潇苦笑，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她将窗簾猛地拉上，試圖讓窗外那波光粼粼的世界自面前消失，然而，一塊塊紫色的暗影，卻在眼前不停閃動，分明在提醒着自己，不過是自欺欺人。
一定要知道麽？
——其實亦不是。不過無法放下，又做不到斬斷思緒。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将枕頭抱進懷裏，卻遲遲沒有睡意。
眼前，不停閃現的，都是六七年前、穿着校服的那幫人的模樣。
她将這些模樣一個一個地同記憶中對比過去，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這些曾自以為将與天地同壽的少年人，都悄無聲息、又翻天覆地地變了樣。
不過是七年。
倘若一切都還是開始時的模樣，她想，賈芸瑛一定會支持自己去尋找那個近在咫尺的、誘人無比的秘密，也許還會哀求她帶上自己一同前去——她忽然發覺，想起那張白淨而溫順的少年面龐，心底依舊會漾起春風，頓生柔情——而史樂晴一定會對此躍躍欲試，巴不得自己搶先完成了這豐功偉績；賈棠，她會迅速在心中衡量事情輕重，倘若她心血來潮，興許還會整理出一份最可行的計劃；還有薛蘅、邢慎之，她們不會貿然行動，卻一定會在必要時，笑眯眯地替自己圓場……
但，現在呢？
好像一切都在向前行進，一切都在變化，只有她自己，永遠地留在了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的那一天。
好像那個藏在書本上的故事裏，她永遠地停留在了那個無人問津的、淚水流盡的夜晚。
——這是誰的錯，是她的，還是這個世界的？
興許都沒錯，錯的，只是這個本就不該存在的故事。
林敏潇一時有些惘然。
仿佛故事到了終點，旁人都有無數寫不盡的故事，只有她，當最後一個句號出現時，她的故事，亦會随之結束。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手機屏幕再度亮起來，但這次，卻并非因為外來的消息，而是叫林敏潇主動按亮。她躺在床上，又一次叫手指的肌肉記憶，帶入那款名叫“觀”的軟件。
——一切，都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年那個落雨的傍晚。
“你想過，當這一切結束後，你将何去何從麽？”
那多年來相伴的AI模型再一次問她，如同她自己的心聲。林敏潇望着天花板良久，幾次點亮變暗的屏幕，終于道：
“還是老樣子。去上班，去工作，去生活。”
“如果只是這樣，那麽，你知道了這一切，又與不知道，有什麽兩樣？”
——有什麽兩樣？
她比眼前這對話框更想知道，會有什麽兩樣？
只不過少了些意外事件發生的概率而已……她憑什麽認定，突破了這桎梏，就一定能夠改變自己現有的一切？
可是既然如此，那這命運于她而言，改與不改，究竟又有什麽兩樣？
“不然呢？”
她還想負隅頑抗，可那AI已迅速給出答案，他說：
“如果什麽都改變不了，那你豈不是，一直在為他人做嫁衣？”
什麽嫁衣……？
不，不對！
他是在挑撥離間！
林敏潇猛地反應過來。她終于清醒過來，仿佛終于掙脫了他人掌控、回到了自己的理智中，她發覺這一切，其實從一開始，就并非是自己所想的那般複雜。
她斬釘截鐵道：
“無論是為了誰，為了不再出現意外也好，為了我的家人、朋友們也罷，我都甘願且無悔做這一切。為這幾年來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我都覺得值得。而且，我想，這一切對于我而言，最大的影響就是——我不會再需要你了！”
發送成功，她不再管對話框裏彈出的，究竟是怎樣的內容，只管自床上坐起來，而後，拉開了窗簾。
窗外，藍天白雲，綠樹清風，蓬勃的生命力自夏日中迸發、爆裂，濺得到處都是，染得處處生機，如畫，如詩，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