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回
第四十三回
賀紫鳶一聽得門響,又瞥見門縫裏慘白色月光,心原本已死了半截,誰料想,那門卻突然一停,接着複又關上,外頭傳來熟悉的聲音,道:
“二位,一人十萬,夠不夠買你們今夜這一次裝聾作啞?”
門外二人沉默幾秒,興許在思索是否可行。然而很快,其中一個啞嗓子開口,小心道:“你是什麽人?”
“怎麽,怕我給不起?——看好了,單單這一張卡裏,三十萬。”
又是沉默。
“姑娘,大半夜的,孤家寡人走在這地方可不安全。”
“怕什麽?我要是出了事,你們兩個,可就拿不到錢了。——還是說,十萬,嫌少?”
“确實少了些——不是我們有意為難,實在倘若做了,上頭怪罪下來,我們兩個不是什麽大人物,日子難過。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要幫你,就得讓我們沒有後顧之憂。”
這是坐地起價!
在人命官司上敲詐,這二人果真并非什麽好鳥!
“這好辦。不過要讓你們沒有後顧之憂,想必需舉家搬遷吧?一個晚上,恐怕不夠。可我,只要這一個晚上,把人帶走。”
“眼下不過夜裏十一點鐘,倘若姑娘真有誠意,明日八九點鐘之前,雖不可将屋宅之類處理幹淨,至少,能讓我們兩家子走出這幾個鎮子。”
“可以。那麽一人十萬,外加送你們兩家出鎮?”
啞嗓子不再言語,倒是另個方才一直不曾說話的年輕人開了口,道:
“十二萬,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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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傳來一聲冷笑。
“不可以。和和氣氣談條件,你難道非要說得這麽難聽?”
“難聽麽?——難聽又怎麽樣?是你在求我們做事,還有臉教訓起我們來了!”
“——我求你們?”
那熟悉的聲音笑得愈發狂起來。
賀紫鳶聽到那二人突然小聲爆了幾句粗口。
“兩個連門都看不好的狗東西。早知道你們是這樣分不清好賴話的東西,剛才我就不該給你們臉。”
“吓唬誰呢?老子可不是被吓大的!”
“你還以為我在吓唬你?”
陌生的聲響突然在不遠處炸響。太過刺耳、太過突然,她甚至本能地抱頭蜷縮起來。但即使捂住了耳朵,她依然可以聽到,那熟悉又張狂的聲音,在距離她最多只有幾步之遙的地方,道:
“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十萬塊,行還是不行?”
“行、行……”
“別人要是問起來,知道怎麽說?”
“知道,知道!——我們……我們看這人暈着,就出去上了個茅房、買了包煙,回來、回來發現不見了,一害怕就跑了!”
“算你聰明。我帶上人,你們兩個,手機交出來,同我上車。”
她猜這交易最終達成了,因為門就在這一刻再次打開——慘白的月光猛地撲進來,壓得她本能地眯起眼睛,溢出兩滴眼淚。但即使如此,她依舊看得清,眼前的人,一手持一支黑黝黝的槍,一手扶住那鐵門,本是将将一米六的身子,算不得高挑,然而如此傲然立在她面前,竟有高山之氣魄。
幾根長長的傷疤,正張牙舞爪地伏在她的臉上、胳臂上。同那野貓似的神情相映,竟生出些猛虎的氣勢。
她震驚地瞪大眼睛,連心跳都漏了一拍。
那是……
陳雪雁!!
*
随車抵達小鎮邊最近的那個城市時,已是翌日清晨。
二人整整熬了一日一夜,此時精神皆已疲憊。
然而,要做的事,仍有許多。
囑托老朋友們先将那二人同家人安頓下來,二人立刻馬不停蹄奔向當地警局,報案、驗傷程序一道不可少。這下無論如何,總能将薛蟠等人罪名坐實。
“但,香菱……怎麽辦?”
程序的空隙裏,賀紫鳶問道。
那時晨光熹微。賀紫鳶不知是重逢後第多少次用目光将陳雪雁緊緊抱在懷中,但陳雪雁只是凝神望她,似在看另一個陌生人,手無意識地摩挲小臂上的傷疤,好一陣,才道:
“即使香菱的事依舊查不出來,單靠你這幾日來受的苦,亦夠那家人蹲一段時間局子了。”
賀紫鳶失望,失望之程度,遠遠勝過此時此刻一切悲傷:“——所以,查不出來?”
“我只是假設。鎮上那邊的事,現在是潇潇他們在交涉,不知情況如何。”
“可我已經發現,他們有間屋子,日日有人進去送飯。”
“是雜物間。至于下面還有無其他玄機,暫時還沒有第二次入室搜查的機會。”
不必她細說。話至此,賀紫鳶自己亦明白,這件事情的性質,遠不止買賣人口那麽簡單。不要說能不能真的調查起來,就是能,亦會面臨極大的阻力,且有可能教更多意想不到的人跟着落下水去。
——但,那些事,同她賀紫鳶有什麽關系?
明明起初,她僅僅是想盡自己所能,幫香菱逃出生天,僅此而已。
“……所以,還是改變不了她的現狀,是嗎?”
陳雪雁避開她的視線,輕輕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她以最誠實的語氣道,“我只知道,他們要為了你所遭受的一切,付出應得的代價。如果警察不能,那就讓我來。”
賀紫鳶教最後一句話驚住,不由得低聲叫道:“雪雁——!”
陳雪雁低下頭,做出一副似乎什麽都未聽到的樣子,幾乎讓周邊的人們以為是自己産生了幻聽。約莫幾十秒後,她才複又壓低聲音,道:
“我本就不願再茍活。活到現在,不過只是因為死不了。”
“——怎麽?但你分明是我們當中,最積極、最開朗的那一個呀!”
陳雪雁倒是并不為這其中的潛臺詞覺得冒犯。她反倒是好奇起賀紫鳶的狀态:“你現在的關注點,好像一點都不在意自己這些日子遭受的、非人的折磨,反倒依舊關懷周圍人。為什麽?”
她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問的,當然是問完才想起這樣的話不該同受害人講——但已經晚了。賀紫鳶似乎被這句話當中的信息量震驚到,瞪起一雙眼睛,嘴唇亦跟着逐漸冷得失色,許久不曾言語。
陳雪雁自知失言,索性噤聲。
她太久沒有同朋友們說過話了,前一夜一直忙着救人、開車、同那二位周旋,又為是否能夠及時逃出這鎮子而提心吊膽,并未同賀紫鳶交流太多。如今一切安定下來,她們才忽然察覺出一絲陌生,好像橫亘在二人之間的,并不僅僅是幾個月的時光,而是半個人生。
“你是怎麽從那場車禍中幸存下來的?”
最後還是賀紫鳶打破了沉默——雖然新展開的話題似乎具有同上一個話題相當的針對性。好在陳雪雁并不在意,她連忙抓緊機會,道:
“送醫及時,逃過一劫。”
“可……為什麽一直告訴我們,你一直處在危險之中?”
“當然是為了掩人耳目。若非如此,我怎能第一個趕到你這裏?”
“掩……誰的耳目?”
“祂們。順便,也避鎮上的人。”
賀紫鳶一愣。
“你已經找到……能夠避開祂們的方法了?”
陳雪雁摩挲自己傷疤的動作微微一停,但很快,又繼續起來,連同言語一起:“現在看來,是找到了。不過,這也許不是唯一的方法。”
“怎……”
賀紫鳶剛預備要問,忽有人來,喊二人去做筆錄,于是話題就此打住,二人各去提供線索。
路上望着窗外景象,陳雪雁估摸着,林敏潇等人應當快到了——這節骨眼上,還動用那麽多人來,倒真是令她覺得浪費。不過轉念想想,這些人并非是為了自己而來,倒又并不那麽深感壓力了。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早就不那麽眷戀人間情與欲。能夠默默盡一份力,她已經覺得仁至義盡。
賀紫鳶的事,她是早在得知劉茗煙将錄音給出去時便有預感,并深感自己同樣對此有責任,不然大可以留在泰城、将傷養得利索些,而非盡早出院、拖着一副四處疼痛的軀體趕到附近鎮子住下,預備替賀紫鳶盡一切應盡的義務——
她慶幸自己來了,她又懊悔自己來了——倘若不是自己的錄音傳了出去,怎會連累賀紫鳶承受如此苦難?
可是事到如今,講什麽都已經來不及。
“陳雪雁女士,我們希望您能夠解釋一下,為什麽在幾個月之前,您被确認為死亡了,但現在,您卻執□□,在進行活動?”
“是這樣,當時我出了一場嚴重車禍,确實一度處于生命垂危的狀态。最後,我進入了假死的狀态,但不幸當時的檢察者并未察覺。我沒有親人,故而當我醒來,我只能自己想辦法。而且我急着要趕到這裏來,只好出此下策。”
“您是怎麽知道,賀女士在這裏會遇到危險的呢?”
“幾個月前,我們共同的朋友劉茗煙先生曾将我與另一位女士的錄音轉交給紫鳶。在錄音中,她提到這裏發生過一些有關人口買賣的事情,而我與紫鳶相識許久,知道她不會坐視不理。”
“錄音——在哪裏?請交給我們。”
“當然——不過,我的手機在車禍中損毀了,目前還沒有。我可以聯系劉茗煙先生,他能夠證明錄音與我所說的過程的真實性。”
“好的。”
陳雪雁只覺得為自己撒下的謊感到焦頭爛額——她卻未想到,走出審訊室時,竟同林敏潇撞了個四目相對。
窗邊陽光潑出來,灑了一地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