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回
第十八回
那個在無聲中改變了賈府衆人命運的雨夜裏,除卻這兩件惡事,還究竟發生過多少事,是時人與後人都不可知曉謎底的謎題。
是的,發生在這個雨夜裏的大事,遠不止這麽一樁。
賈薔的出走,連同有關整個賈家的負面輿論以一種近乎刻意的方式席卷了當時的社會輿論。幾乎未曾有人留意到,小小的新聞板塊裏,赫然書寫着一份血淋淋的秘聞:遠在上萬公裏之外的非洲,有一支援非施工隊伍,在同一個夜晚,上下二十多人,全部失聯,至今已超過四時八小時,杳無音訊。
而這條施工隊的領導人,就叫林如海。
失聯,對于這批施工團隊而言,本不是什麽罕見消息:當地基建水平低下,信號不好乃至根本沒有才是常态。因而,在那個發現了隊伍失聯的早晨,營地僅僅是短暫地緊張了一瞬,當發現工作日志上标注着這支隊伍今日需要跑去幾百公裏之外施工時,也就放松下來,有條不紊地開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直到這個夜晚,趁自己假期,去探望施工隊中工友的某個施工人員發現,幾百公裏之外的那處工地上,僅有施工痕跡,卻空無一人……
林敏潇聽到這裏,只覺得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史樂晴第一個上手扶住了她,在一旁膽戰心驚替她念着這條噩耗的賈錦亦立刻噤了聲,賀紫鳶挨近了些撫着她的另一只冰涼的手,而對面的賈芸瑛卻如她一般,同時愣住了。
“沒事的,二十多人呢,一定是待在一起,一定安全……”
賈棠近乎無意識而語無倫次地向林敏潇重複着念叨。
“是呀,失聯,又不是少見現象——往好處想想,也許是接到了什麽別的通知,臨時調去給別的工地搭手了呢?”
史樂晴試着讓林敏潇自這幾乎不可能的一種假設中獲取一點安慰。然而無用,她只能擔憂地看着林敏潇無助地、悲傷地望着空氣中的某個點,薄唇微啓,近乎無色的唇顫抖着,卻不發一言;神情哀哀戚戚,然而卻始終沒有淚意,只是怔着、怔着,仿佛靈魂早已脫離了軀殼,飄出幾萬公裏去。
不知是多久之後,正當朋友們安慰的話已經燃燒到了盡頭、各自陷入手足無措時,她卻忽然開了口,喚的卻是:“樂晴。”
“我在。”
“我們……到底應該怎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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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樂晴一愣,登時便反應過來,林敏潇問的,是改命。
然而,普通事的發生與否易改,可生死——他們這些本就被困在生與死之間的靈魂,究竟怎麽可能,擺脫得了生死的束縛?
如果說賈琏出軌是早有預兆,賈薔出走是為情所困——
那林如海,又是為何失蹤?
難道說,書裏寫定的結局,是一定要發生、而且即使扭轉了邏輯關系、完全無從理解其發生先後順序,這一切也一定要發生?
她望向四周。人們都反應過來——她早已說服了他們——卻都不敢多看她們二人一眼,只紛紛低下頭去,望着自己的手腳出神。她知道,到了這步田地,每個人,都對書中自己的結局心下了然——但是了然之後呢,他們真的能避免這一切發生嗎?
史樂晴曾經充滿信心,直到這一日,連林如海也被卷進這場近乎荒唐的宿命論裏。
還是以如此不容變更、不容質疑的方式。
然而,就在這絕望同無力感深深地裹挾着這些少年的瞬間,他們又忽然聽到,樓下,正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音。
——誰?
賈棠湊到房間門邊,聽到幾乎穿透門板的笑聲便折回來,道:“是堂嫂。”
“她?她來做什麽,大白天的,不應該正是公司裏忙的時候嗎?”
話雖如此,他們倒是都安靜了。史樂晴同樣好奇地湊過來,卻逐漸發覺,王皓熙雖是在同老太太相談甚歡、替老人家盡可能拂去連日來有關家中各種煩心事的焦慮、惶恐,然而聲音卻似有要向樓上來的架勢——倒不如說,聽起來,她來,便是為了上樓找到他們而來的。
他們面面相觑,盡管迷茫,卻從各自的臉上,得到了要将人迎進來的共同答案。
“都在嗎,那我可進來了?”
敞開門時,王皓熙臉上依舊挂着熱情而多少含着些表演成分的笑,直到進了房門、确信老太太再也聽不到他們交談,這才正色,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道:
“你們可都想好了,改命的事……”
“你也知曉了?”
賈芸瑛率先叫起來,震驚的目光在王皓熙與史樂晴之間仿佛要架起一座高橋。
“這是什麽話,難道你還想瞞着我?”王皓熙笑道,“我可不願意。講老實話,這盤棋我幾近于是局外人了,看得自然比你們更清楚——樂晴說的,我倒真覺得是個正路子。不過,冥冥之中,因果循環,環環相扣,你們想過沒有,要怎麽樣,才改得出這趟循環?”
“怕只有逃出這個家去了。”
角落裏傳來一道冷而薄的聲音,冰片似的,刮得人心中發痛。賈棠聞言,不由得蹙眉,大聲道:“賈暖,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自己,難道不是這個家裏的人?”
賈暖只是冷笑,擡眸望見滿屋人皆看着她,她亦不惱,只是索性擱下了手中的觸控筆與手繪板,繼續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這場命既然只圍繞着整個賈家展開,書裏又幾乎只涉及到家中事務,那我們都逃出這個家去、老死不相往來,不就徹底離開這場命運了?”
賈棠正預備要罵,卻聽聞王皓熙低聲道:“倒也不是為是個法子。”
“怎麽……?”
王皓熙見賈棠神色,立刻明白過來她的想法,連忙補充道:“不,我的意思是,從根基上逃離這裏,也是有一定理論依據的,倘若真找不出其他法子——也可以考慮。”
“但是,林……”
史樂晴一向快人快語,話一出口才覺察出事情不對,登時便收了口,卻不敢偷眼看林敏潇,生怕叫更多人反應過來剛才的事,只迅速找補道:“——但是,有些事,不是已經發生在了家之外的範圍嗎?”
“話是這麽說,但更多事還是能逃得過去的,至少許多由家中起的事,是不會再有滋生出來的空間了。”
“逃”?
聞言,賈芸瑛本能地蹙起了眉。
這一瞬間,他腦海中忽的閃出秦幻的面孔。
那麽好的一個人,單單就因為家中不願意繼續用金錢——還是并不算十分沉重的金錢——換她活生生的、擁有着無限可能性的生命,又兼上那本書中對她命運的無情壓制,竟就那麽生生地、不顧任何人哀嘆地,将她這一條生命抹殺了——那麽她自己呢,賈芸瑛悲而惶恐地想,秦幻在彌留之際,是否曾意識到,自己這悲傷而短暫的一生,只是一場寫作者筆下無關痛癢的游戲?
她痛入骨髓、孤獨冰冷,然而這一切,到頭來,不過是人性與一場冥冥中存在着的命運共同戲弄下的結果。
——她是被這個世界,給無情地吃了。
那麽他們自己呢,倘若不是悲劇的命運将會且已經開始降臨到他們自己身上來,他們是不是就會逐漸将秦幻的死淡忘、仿佛這個可憐人從未來過人間?!
——更可悲的是,那他呢,他這個自命不凡又自以為擺脫了人性之惡的人呢?
若不是方才這一切,難道自己還會再想起,自己曾經見證過這樣一段悲慘命運麽?
賈芸瑛赫然發覺,其實自己,只不過是這為人不齒的世界中,最平庸不過的一環。
他比不上賈寶玉,他又瞧不上賈寶玉。
賈寶玉不會自命不凡,賈寶玉也不會探讨什麽人性善惡。坦白來講,他覺得《紅樓》裏那個常常顯得過分嗔傻的少年似乎生來就不适應現代化生活,他近乎固執地生活在自己的一套價值體系裏,而價值觀生來融不進這個世界,于是就這樣別扭又執着地生活下去——不像人,像小動物,所以越是非人的環境,反倒越适合他生活。他有充分的理由懷疑這個人其實是阿斯伯格,但鑒于這類揣測向來不為高中語文老師們所認真思考,他也從未和誰說過——當然,林敏潇是個例外。
“我想,大概還有一種法子。”
賈錦的聲音緊而細地響起來,将他從自己漫無目的的思考中拽出來。
“倘若我們——刻意避免事情發生的結果,但又迎合事情的過程呢?”
林敏潇道:“你的意思是,改變事情的底層邏輯?”
賈暖:“——但,不是有些事,已經違背了書中的邏輯了嗎,比如賈薔的事?”
賈錦漲紅了臉,剛要辯白,王皓熙思考幾秒,忽的接過話來,道:“我明白賈錦的意思了。要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人生——舉個例子吧,假如接下來,我們需要避免像原文中寶黛二人之間的相互試探、以至于最後的種種情難,那我們要做的,并不是讓芸瑛和潇潇從此老死不相往來,而是随時正确處理這其中的各種情況,這樣才能改變最終有情人天人永隔的悲劇。”
林敏潇一怔,一陣熱量忽的自頸間攀爬而上,蒸得她雙頰發熱、頭腦昏沉。
“可是這樣——那結局出現之前,我們豈不是誰都無法預料到會不會成功?”
“——你在下筆之前,就想好了每一筆都落在哪裏了麽?”
賈錦叫這一句辯駁堵得百口莫辯。她握緊手中物品,只冷哼一聲,便自去了。
“她倒是我們裏頭,最像自己命主的那一位。”
惜春的命運同時浮上衆人心頭,這教窗外的連綿陰翳,似乎愈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