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回
第十四回
所以，人生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比跌宕起伏卻摸不着頭緒的成績更磨人心智的是戲劇性到近乎喪失了現實性的人際關系。陳雪雁望着手機屏幕上綠油油一片的聊天記錄，兀自嘆了口氣，索性将手機撂在桌面上，靠在椅背兒上長嘆一口氣。
那個她一直在等的人，終究還是到了。
——其實就是還沒有到呢？那時候的日子同現在相比，也同樣沒什麽根本上的不同。不算漫長的暑假裏她幾乎隔兩三日就要向林敏潇發出一次共進晚餐或者共逛商場的邀請，倘若是放在她們人生的前十六個年頭，這本是她們最習慣不過的社交頻率——可是眼下，她們已經十七歲了。一個月過去，她成功将林敏潇約出來的次數不超過五次，這細算起來，又還有兩次，是由林敏潇提出後草草了結、談不上善始善終的。
這一個月陳雪雁想通了許多。放下吧，她在夜深落淚時抱緊自己勸道，放下這段維系了十六年多的情誼，在眼下來看，對她們二人都好。她不是有意要同她賭氣，然而事實上，哪怕是為了日後那個似乎注定會到來的悲劇結尾，她也該适時離開，不為別的，只為給未來留一個改變命運的契機。
所以當那個名喚賀紫鳶的人在高三期初考試後，從默默無聞的普通班一躍進入沖刺班、坐在林敏潇身後時，陳雪雁并不覺得有何驚吓。反倒是劉茗煙吓得緊了，上着課就給她發消息，用一連串驚嘆號表示對這堪稱恐怖的命運巧合的不滿與恐懼，發送鍵剛剛被觸發，下一秒，就被賈琏黑着臉沒收了手機。
“通報批評。”
劉茗煙只覺自己大腦中“嗡”的一聲，忽然覺得天塌下來了。
一切都開始向着《紅樓》中的方向發展。躲在滿桌子的卷子後，頂着如念經般平和到令人昏昏欲睡的數學課，劉茗煙嗅着這本年歲悠久的、自校圖書室中借出的書，忽然生出一種突然而深刻的恐懼感——是預言，抑或是他們本就是書中人、命運只由執筆之人決定？
他要怎麽确定，他所處的世界，必然是真實的？
那不是賈芸瑛替他将手機要回來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他亦試着将此觀點同賈芸瑛交流過，後者給他的反應卻同他截然相反：“是《紅樓》？那也不錯，說明我同潇潇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可是結局凄慘，家破人亡。”
“那是高鹗狗尾續貂，算不得實況。”
劉茗煙險些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冒失喊出一句“那你覺得什麽才是真的”。然而，他卻始終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沖賈芸瑛泛紅的笑顏輕輕點了點頭，而後，不動聲色将話題轉上數學題。
或許要到許多年以後、等劉茗煙親眼見過了世态炎涼、商海沉浮，又親身經過無數世事，他才會真正懂得，什麽叫做少年情愛、什麽叫做命中注定、什麽叫做木石情緣，又什麽喚作有緣無分。然而現在，十七歲的劉茗煙是斷不會懂的，他望着眼前上演的一切，心中只能浮現出父母常常說的一句俗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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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其實劉茗煙亦不懂他自己為何如此悲觀。抛開《紅樓》後四十回究竟有無參考性不談——那個憑他的腦子也讀不懂——就是單看前八十回與人物關系，他已經能夠發現其中端倪。譬如賈芸瑛同薛蘅間并不存在什麽緣分，譬如口銜寶玉出生根本是不科學的事跡而賈芸瑛出生時亦無異象，譬如這個時代早已不存在什麽北靜王、榮國府，譬如林敏潇并非是肺病身，譬如這個時代亦不可能存在什麽姨娘、庶出，甚至譬如襲人、晴雯等人在生活中是幾乎找不出對應者的，即使有，亦只是班級中的同學，或是學生組織中的同事，緣是早已淡了的。
這要免去多少情節、多少糾葛？
就是因着免去這許多，他才很長一段時間內不願承認這是事實。然而故事一個接一個地靈驗，而正由于免去的許多，他甚至猜不出接下來應驗的會是哪一個。陳雪雁或許是猜的出來的，然而亦已成為了命運齒輪轉動的犧牲品——下一個犧牲品會是誰，是他？
劉茗煙渾身一顫，剛剛回到手上的手機又應聲落地。
“這是做什麽——想換新的了？”
賈棠立在一旁，頗為好笑地瞧着這人魂不守舍地從地上撿起手機，連手機膜裂沒裂都顧不上瞧，只是呆呆地拿在手中，仿佛七魂六魄已散了幾股。劉茗煙一驚，道：“噫，你怎麽在這裏？”
“千萬別血口噴人，我方才來時就差口中高喊自己名號了，是你自己心神不寧沒有聽到——所以，你在想什麽？是我哥又做什麽匪夷所思的事了？”
“他？他成天那樣，我已經懶得管了！”
“那？”
有一瞬間劉茗煙有将自己心事和盤托出的沖動。可是思來想去，覺得這般事體還是愈少人知道愈好，不然人們都亂起來，反而教那書中命運改變，不好控制：“沒事。我只是在想，你哥這人……奇怪。”
“——尤其是，認識潇潇之後？”
劉茗煙險些又将手機摔在地上，好在此次眼疾手快，又重新将這違禁品握回手中。“你也覺得？”他狀若無事地将手機塞進褲兜裏，又俯身開始擦鞋——紅色塑膠顆粒卡在鞋縫裏，不看見還好，越看越覺得渾身難受。他只能看得到賈棠的鞋，而賈棠又并沒有什麽能夠使他察覺出情緒變化的小動作來，他只能複又直起身子來，裝作一切都不曾發生，而他也未曾在意。
“太明顯了。我想他們二人應當是相互有意的，只是誰也不敢先戳破——你最近鮮少來宅子不知情，他們近來是愈發地相談甚歡了。有時候，連史樂晴都猜不出他們究竟在笑什麽。我想，在一起大抵也是遲早的事。”
“那麽，你是支持的了？”
賈棠笑道：“這話……我有什麽支持不支持的？潇潇很好，至于他們二人合不合得來，那又該是他們自己的事，我有什麽發言權？總之現在，我是看不出二人有什麽端倪的。再說，大家只是高中生，談情說愛也好，海誓山盟也罷，無非是風花雪月，聞不見柴米油鹽，亦不知天高地厚。能不能走得到最後——誰說得準呢？”
劉茗煙覺得這話說得十分圓滑。一股別扭自心中緩緩升騰，然而終究猜不出是對誰別扭。賈棠還同他說了些什麽事，他記不清了。只是自此，他便知道，這一場姻緣，無論成與否，他都将是一個孤獨的觀衆了。
然而，他說到底不信邪。同一個話題他又同賈錦、史樂晴等人談過，得到的結果全部與賈棠這裏的大同小異。到了最後，他甚至發信息同薛蘅探讨——剛發出去就後悔了。想撤回，頂頭文字已變為一串“正在輸入中”。劉茗煙只好眼巴巴瞧着屏幕上彈出一塊白色對話框，說的亦是“十分般配，放假回來時希望能看到結果”。
全世界都看好他們。
“但是——憑什麽？”
他又發信息“騷擾”薛芩。薛芩大抵是在忙，顧不上敷衍他，故而劉茗煙繼續一腔孤勇地發下去：“難道你們真不覺得，賈芸瑛根本配不上林敏潇？”
薛芩終于秒回：“你吃醋了？”
劉茗煙簡直被氣笑。原來陳雪雁前幾個月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堪稱衆叛親離。說什麽都是嫉妒，發現什麽隐患都是雞蛋裏挑骨頭，到了哪天真的撕破了臉，還要回過頭來罵一句烏鴉嘴——人生竟是如此處處碰壁。他也想一走了之，然而不行，因為沒了他，這段孽緣将真正無人收尾。
“先別管他們兩個了。”
薛芩忽然改變話題，仿佛并不曾真的為這話題而留心——她究竟對什麽上心，這個提前一年就被北大錄走的數學天才？劉茗煙不懂，但薛芩接下來的一句，卻令他大跌眼鏡：
“賈琏被捉奸在床了。你去幫我把這瓜吃個幹淨，謝謝。”
“你怎麽知道？”
心率飙升。
連手機膜的裂紋都像命中注定。
“鄰居發的——這不重要。快些吧，不然待會兒這消息就被王皓熙壓下去了。等一下，我把那人照片身份轉發給你。”
“這個……不違法吧？”
薛芩迅速回道：“你就是去看看自己家親戚而已，既不傳播，又不記錄，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這倒也是。劉茗煙算算時間，開始旁敲側擊地同家中人們反映此事，同時又在想，薛芩這人，滿腦子究竟都在想什麽？
他開始隐約意識到一些什麽。來了，來了。腦海中的馬達超負荷運轉到發出難聞的燒焦氣味。他沒想到接下來爆發的會是賈琏出軌這檔子事兒，在替賈芸瑛感到一些安心的同時，卻又不由自主地迅速回憶——那麽接下來呢，該是什麽事了，風月寶鑒，還是什麽別的？不會直接快進到家庭破裂吧？
他渾身一顫。
全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