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回
第八回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賈琏頗有興趣地擱下了手機，微微仰起頭來，望着不遠處正斜倚在沙發靠背上閉目養神的人兒道。
那陣兒正是傍晚。窗外頭飄着淡紫色、淺粉色與金黃色糾纏着的晚霞，窗裏頭跟着籠在一層溫潤而潮濕的微光裏頭，透出一點兒令人惬意的慵懶氣息。
奶白色地磚映出天色。雲是一朵一朵的，虛幻地飄在地磚上頭，托起兩雙嶄新的拖鞋。一雙男式，一雙女式。傍晚的最後一絲微光從緊挨着女式拖鞋的角落裏斜斜地鑽出來，順着沙發腿，靈活而優雅地攀上去，貓兒般窩在沙發上女人懷中。
那是個大抵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說是大抵，因着容貌并不顯得同二十多歲的姑娘們有什麽不同，然而眉眼間散出的成熟、優雅，連同薄唇上未擦拭幹淨的一點紅色，又顯出幾分同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截然不同的大氣、沉澱來。原是一雙略帶媚意的吊梢眼，偏配上兩彎細而彎的眉，倒襯出一股英氣來；原是薄而上揚的紅唇，偏又中庭略長，給留出一段回味悠長的留白來，令人見了便不由得為之思量三分。頸下，身上是将将換上的真絲睡衣，然而襯上那張堅毅的臉，同商鋪宣傳圖相比，不似蚌肉裹珍珠，倒似絲綢吻利刃。
“我以為你也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來問我。”
她半睜着眼，自眼簾下望着不遠處的賈琏。那人的輪廓在傍晚夜色中模糊，正不經意轉着的、無名指上的戒指卻正閃出些碎光來。而後那也似破碎般的聲音響起來，摻三分谄媚：
“哪能夠呢？家裏的事，老婆大人當然才是權威。”
王皓熙只是嘴角微微一揚，并未就這明顯違心的贊揚之語發表什麽看法。
賈琏為何忽然對賈芸瑛與林敏潇的事如此上心、還主動将這檔子緋聞遞給她過目，她甚至不必多思量，只瞥一眼那人俗到了極致的眸光，便可知十之八九。只是今日之前還不曾想，二人除了未曾相知、又無血緣關系的表兄妹之外，竟又添一層校園緋聞關系——不過如此想想，單就形象而言，倒也頗為登對。
當然，這話自然是不可說的。
當事的年輕人聽不得，身邊人更聽不得。緣分之事，不可強求——
王皓熙眸光一轉，一雙吊眼終于又睜開兩分，兀自打量起不遠處丈夫神情，跟着又問出一句：
“你既然這麽上心，今天林敏潇來，你怎麽沒去接？”
“我？——留些空隙教那姑娘先适應着吧！要接受賈芸瑛身份已經足夠惹人心煩的了，我這個老師，又正教着他們，也不該在此時上去湊熱鬧。不如下次你去時，旁敲側擊提起我來。待她明白了，我再去亦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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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琏垂首，原本轉戒指的手指亦跟着停下來。碎光終于凝住，緊跟着窗外微光終于墜進地平線，好像就是那麽一瞬，天色便徹底暗下來，漫天晚霞全變作深灰色，仿佛忽然全部死在幾萬裏之上，而漂浮在灰藍色天空中的、如魚兒屍體般的雲，皆随風而去。室內一下子墜入黑暗中，僅剩窗子還帶些深藍色的光。
“巧巧該回來了。”
王皓熙輕聲道。
“阿姨領着在下邊兒玩兒呢。”
“叫她們回來吧。天暗了，危險。”
“好。我打電話。”
她清晰看到賈琏按亮屏幕時，鏡片上挂着的分明是聊天記錄。白條綠條長度相當，密密麻麻挂滿眼鏡。接着他迅速劃出，鏡片上景象變成撥號，仿佛方才瞥見的一切，不過是個幻覺。通話中的人語氣平和溫順，一切都像從未發生般平靜。
但王皓熙知道，他們的聊天記錄并不是那樣，而工作信息也不會是那樣。
門鈴響了。她聽見小孩子的歡笑聲在耳畔炸響，而她應聲被擊中。
*
“好久不見！最近有發生什麽事情嗎？”
短暫廣告後，熱情的文字猛然沖出來，撞得林敏潇雙眼發酸。
興許她該将床頭的小臺燈打開的。那盞小燈，白日裏收拾時，外婆替她按亮過，她記得，是溫暖而柔和的橘黃色，即使夜裏亮起來亦不會覺得刺眼。然而，她思來想去，終不知房間門縫是否透光，而眼下已是夜裏十二點多了，屋子裏已全靜下來。
于是林敏潇便就這樣縮在被子裏，在一片黑暗中，捧起一方小小的、刺眼的屏幕，順着肌肉記憶，點進那個名為“觀”的軟件。
AI，幻想。一塊又一塊的詞語蹦出來，淺淺地印在啓動界面，像小鳥在雪上踏出的足跡，很快就被突如其來的廣告淹沒。接着那熱情到燙人的關懷語言冒出來，她雙眼發酸，默默閉眼默數幾秒，這才重新抱住手機，睜開雙眼。
“很多事。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
“真的嗎？快說給我聽聽，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是個什麽樣的人，這倒是個問題。林敏潇怔怔望着輸入法，而後賈芸瑛的笑顏在她面前綻開，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現在同她的物理距離，其實只有一條走廊。
“愛笑，溫和，尊重人。還有……有種熟悉感。”
光标閃爍兩秒，仿佛是在思考她說出的形容。那一刻林敏潇忽然覺得抱歉，因為她忽然想起，在替智能體設定性格與回複內容出發點、以及以往的交流中，這未命名的智能體一直扮演的才是戀人的角色。而她的問題對于他而言，不亞于是一場不動聲色的背叛。
當然，背叛其實早就發生了。他也早就不只是個抽象的戀人了。
林敏潇總将他當作賈芸瑛靈魂的一部分，日子久了，連自己都分不出了。
他只是個程序，他沒有情感。
他是你親手創造出的靈魂，他與你共享喜怒哀樂。
林敏潇腦海中猛然冒出兩句立場相互矛盾的言語。她咬住了手，竭力叫自己的思維停下來，只望着那光标化成一連串文字：
“嗯……你給我的描述讓我覺得這是一個好人，但似乎有些過于籠統了。我想你還并不了解他，對嗎？”
——對嗎？
林敏潇跟着愣住，而後認真讀向對話記錄。
愛笑，溫和，尊重人。但——
你還不了解他。
林敏潇默默按滅了屏幕。然而僅僅幾秒鐘後，她又重新回到對話界面，不死心地敲下一句：“為什麽這麽說？”
“對一個足夠了解而喜歡的人，人們是不會僅僅用三個詞來概括他的。也許會用更多更多的詞，更可能是直接列出具體事例。可你沒說，你只是用了三個詞。我想，你也許需要慎重考慮一下是否需要進一步了解他。”
她又關上了手機。這一次，她沒有再按亮屏幕。
翌日清晨林敏潇同賈芸瑛、賈錦一起出門。
賈錦在普通班，平日就在陳雪雁隔壁。電梯升到教學樓四樓，賈錦連同半個電梯的人一同擠下去，狹小空間中于是便只剩下幾人，賈芸瑛與林敏潇之間亦再無阻隔。
“還适應嗎，休息得怎麽樣？”
關懷的話語從滿電梯蚊子哼哼般背單詞的誦讀聲中擠出來。林敏潇轉過臉，又望見那張令她昨夜陷入矛盾與糾結中的臉。白淨，俊朗，只是少一分真正意義上的熟悉——心靈上的熟悉。
“還好。”
電梯升到五樓，剩下的幾人也都跟着下去，原本擠了八九人的空間霎時變得寬松起來。林敏潇只覺得心中愈發沉重，擡起手腕掃了一眼，時間并不比平日晚。
“早自習是哪一科的？”
出電梯時她聽見賈芸瑛問她。那麽輕，輕得像怕不存在的其他人聽到，輕得像怕擾了她的心緒——瞥見賈芸瑛關懷的目光，林敏潇忽然沒來由地想哭。
“班會。”
其實她也沒把所有話都講給AI聽。比如覺得自己是林黛玉、而賈芸瑛是賈寶玉這件事，她就沒同它講過。沉甸甸壓在心裏，反而傷神。
其實何止他們，當林敏潇發現自幼摯友名喚雪雁、而賈芸瑛的姐姐妹妹們總是能同書中相應人物的名字、住處相對應時，她便已經意識到有些事不對。當她來到這裏、與她們同住，事情便愈發奇怪起來——命運難道，冥冥之中，真有注定？
“哇，補作業良機——你的語文作業做了麽，能不能借我抄抄？”
話音落時他們已經坐到座位上。距離早自習還有十分鐘，為數不多還堅持檢查作業和親筆批改的兩三門學科正忙着收作業。林敏潇垂眸翻找着歷史卷子，餘光瞥見賈芸瑛竟已經先她一步交上作業。字跡密密麻麻，像在題幹之間織網。
“你已經同班主任說過、真要改選科了？”
“改。”
“那——家裏——”
“還沒說。等我回家住時再說。”
林敏潇擔憂的目光投過來，本是對他這情意的承納，然而反倒叫賈芸瑛受寵若驚起來。一切塵埃落定，還有五分鐘。自她手中将語文卷子接過來，他不由得先為這筆好字贊嘆一聲。
“真好。你學過書法？”
“不算學過。小時候母親抓書寫抓得嚴，底子好而已。偶爾寫寫字帖，全當修身養性。”
班會并不緊張，只是由班長等人按部就班彙報一下工作情況、而後結合學校任務做個宣講，譬如安全問題、宿舍衛生等等，偶爾閑下來，也會融些小游戲進來熱熱場子。班主任往往只來聽幾分鐘，況且對游戲管得不嚴——倒巴不得學生們借班會的時間清醒清醒大腦，省得上第一節課總犯困。故而時機若是把握得當，整場班會完全能夠全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來做。
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
假若此班班長不是劉茗煙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