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碧鱗潭下閑舍之中
57.仙草 碧鱗潭下閑舍之中
……
天罰結束,衆仙收了陣法。他一息尚存。
江北冥注視着詠溯,不由得走近幾步,道:“我們在哪裏見過?”
詠溯撇開眼,不睬他。
沉苌見江北溟的情況不妙,聯想他剛醒時說過的話,及時攔于他前面,道:“你在魅林山見過他。”
“不是,師尊,我好像在別的地方見過他……不過像他又不像他……”江北溟做過一場夢如同未解之謎困惑着他,這夢與詠溯有關。
他又問,“你怎麽不說話?我們是不是在別的地方見過?”
“沒有。”詠溯坐在地上,如同一顆堅韌的野草,經過狂風暴雨時摧殘仍不肯倒下,全然無視天罰帶給他的痛苦。
若不開口,都看不出來他其實已耗盡了全部心力,他明明氣若游絲卻裝作漫不經心:“江北溟你該恨我,你差點被肥遺生吞活剝了!你、應該恨我!哈哈哈哈……”
“可我也因此渡劫飛升了啊!”江北溟大聲反駁道。
他無力地假笑着,假裝聽不見江北溟的話。
只想着如今看來,那時拼死救這傻小子真是愚蠢至極。莫懷千多公正啊!哪裏會因為這件事就對他網開一面?
詠溯深知,他這條命已由不得他自己,怎麽死也都無所謂!
可秋搖這心頭大患還好端端站在那裏,那三魂七魄如此嚣張,不去拔抽他死不瞑目啊!
還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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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四下松懈,他擠出最後一點力氣以掌擊地。
一些魔靈碎屑被震起,似塵土飛揚,衆人避目,再擡眼時,他已騰起半空之中……
他暴怒激言:“你抛棄我!那麽也休想得到他!”
彥清即刻護在秋搖身前,卻只見詠溯閃身向西而去……
秋搖機敏,背着他的大掄刀極速去追。
彥清随即也跟着去了。
江北溟縱然一躍想要跟随,卻被沉苌拽了下來,他急促道:“師尊別攔我,我還有事要問他。”
沉苌平和勸道:“凡間還有諸多魔物餘孽未清,清完了再問也不遲。”
混亂的天下與個人的質疑,江北溟立判前者更重要。
……
詠溯将二人引至時空之淵。
時空之淵——六百年前,莫懷千仙殒的地方。
彥清對此地的記憶不亞于彥崇渡情劫後一劍自刎。
昔日的一切或已深埋在時光的堆疊中,可當一切重回眼前時,塵封的記憶便瞬間破繭成蝶,滿天飛湧。
——
魔尊婪,離的哥哥,六百年前魔界與仙界大戰,最終只剩莫懷千與婪決鬥勝負。
空時之淵是天神複癸所創,複癸為了實現不生不滅往複一日的理想,創造了一種機關鳥,叫做噎鳴鳥。
能量帶動齒輪運轉,噎鳴鳥均速繞着中央的大鐘飛行,飛一圈為一日,時空之淵的一切在噎鳴鳥轉回起點時進入循環,永遠重複着那一日。
莫懷千趁控制住婪的那一刻,洗業劍摧毀了控制時間的大鐘,大鐘爆裂,噎鳴鳥失去了鐘的共鳴永遠懸停在空中。
循環狀态被毀,時空之淵的所有生物都會與噎鳴鳥一起被石化,莫懷千與婪也不例外。
此時唯有靈魂脫體方能重獲自由。早做好準備的莫懷千毫不猶豫地這麽做了。
在被石化前的那一刻,他靈魂出竅,粉碎自己的肉身,散盡全部修為,就此仙殒。
而婪,被永久凍結在此。
這是一場有計劃的同歸于盡。
被提前支開的詠溯仙尊,趕到這裏時,一切就只剩下絕望。
他涕泗滂沱地喊着他的名字,粉末輕輕落在他臉頰上,聽見魂魄平靜地道了一句:“溯兒,保重!永別了!”
——
沒想到那一句永別一語成谶。
一晃六百年,再回到這裏,已是物是人非。
婪依然被凍結着,噎鳴鳥還淩空不動地在原地石化着,而大鐘巨大的裂縫被時光停止,一直停留在爆而不碎的狀态。
詠溯元神仍未全部恢複,按修為的年限算,大約還差兩百年。
這種情況下想要剝去鬼王的魂魄簡直異想天開。
他站到婪的身邊,仿佛将那不會動的魔尊當成了最後的靠山。
秋搖攔住彥清,一個人接近他,就像他每次接近秋搖一樣。
“如今的你動不了我一根頭發。”少年模樣的鬼王言語冰冷。
“在彌戈,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詠溯邊問邊撫上婪那僵硬的胳膊。
他無力支撐自己,沒有整個人靠上去就已夠強韌的了。
“我也想問你,再見到我時,你為什麽不直接散了我的魂魄?明明有那麽多的機會。”
他脫口而出:“你配嗎?!你算什麽東西?你以為我有多恨你?你想多了!”
“我不配嗎?”秋搖淡然反問。
詠溯怔住,悶悶地笑起來,再笑出了聲,最後笑得直不起腰來。
秋搖又走近了些,陰沉的臉令人生懼,他的眸色比他身後大掄刀更鋒利。
“讓你死在彌戈與放過你有什麽區別?”
詠溯不笑了,手掌發散着濃濃魔氣。
“你做什麽?!”彥清不可思議地喊道。
他還在乎什麽彌戈呢?多問只是問了拖延時間。
婪的魔靈肉眼可見地潰散開來,接着通通吸納進詠溯的身體裏。
近來魔族撼動,時空之淵也一樣遍布魔靈與魔物,它們試圖喚醒婪,不過這些都是無用功。
如今,這些魔靈倒全成了詠溯的吸納物!
“都去死吧!”魔力在心間爆發,致使他生出所有魔才有的特征。
比如犄角,比如紅目……
他親眼見過魔化的仙君,卻萬萬沒想到待終結之時,自己也成了魔族的一員。
“你是不是怪我心狠手辣?哈?你自己呢?你對我就不狠心嗎?”他立于婪的頂上,使出最後的重擊。
整個時空之淵震蕩,石塊松動,然後崩塌。
噎鳴鳥被墜落的石塊砸中,裂成碎塊,墜下來。強烈的震動讓中央那本就爆裂了的大鐘碎石終于跌落……
彥清去護秋搖,道:“阿搖,怎麽樣?沒事吧?”
正關切着,詠溯在揚起的塵埃中向秋搖的神庭處伸出了魔掌。
那是秋搖從前最怕被觸碰的地方,他當然極為敏銳,大掄刀回旋飛去,那手臂立即被削成兩斷。
偷襲者被擊退撞至大鐘下,鐘身底部徹底斷裂,砸在了自己頭上。
他垂死掙紮,掙紮的卻不是自己的生,而是秋搖的死。
他還在隔空牽制鬼王的魂魄,然而只是牽住而已,鬼王的魂魄哪有可能被孱弱的堕仙拔抽?即使魔尊複活也未必取得出來,況且他身負重傷……
彥清知道,該決斷了。
眼中詠溯,仙不仙魔不魔,死不死活不活。他走到他面前,喉中酸澀,目中空洞。
他撫摸他的頭,如同從前的莫懷千表揚懂得了與人問候的小詠溯。
遍體鱗傷的他終于松了手,抱住彥清,跪在他膝邊,大哭起來。
等他哭累了,哭倦了,彥清撫上他的神庭穴,溫柔地摩挲幾下,而後元神絲絲流出。
他的元神已經脆得随時可能自行消散,不費吹灰之力,已全部抽盡。
“懷千哥哥,我終究弄不懂人心之理……”
這便是詠溯說的最後一句話。
彥清望着那些還在飛轉的元神,他伸手去揮別,嘴角淡笑,眼角落淚。
幾縷元神本該散成粉末,卻不知為何糾纏在了一起。
它們越纏越緊,慢慢纏出了形狀。
最後,一株靈草,出現在二人眼前。
彥清擡手去空氣中摘,将它浮放在掌心,道:“碧鱗潭下的仙靈,原來是一株仙靈草。”
仙靈草,草木無情,教他怎懂人心?
秋搖瞠目,也過來端量。
“仙靈草……”秋搖若有所思。
“阿搖在想什麽?”
“我記得……在瓯江的茶館裏,說書人說過‘西夢太子曾是天上一株仙草’,他口中的西夢太子應是詠溯,這竟然并非是杜撰!”
“許是巧合。”彥清将仙草收入囊中,道,“說書人的話本子沒準正是詠溯編排的,真真是印證了自己散布的傳言。”
兩人對視,無再多言。
“要回紫雲洞嗎?”秋搖問。
“嗯。”
彥清伸出手來,讓秋搖牽他,秋搖拍在他手心,上下緊握,接着十指相扣。
……
和莫懷千一起回紫雲洞是詠溯想了好多年好多年的事,現在,算作實現了。
仙靈草被栽在碧鱗潭底正中的地方,粼粼波光照在它身上,無風,卻見葉片微微抖動。
秋搖去看彥清,見他眼睫顫動,或惋惜或悔悟,此刻百感交集也只能一聲嘆息。
臨走,彥清特意問了碧鱗要不要一起去海邊,碧鱗很興奮,便一路跟着他們遠行。
直到大海近在咫尺,碧鱗才吐露心聲,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像我這樣的水精靈生來就是為了引導溪流奔向大海的,我卻因為害怕逗留在叢林山野……”
“才不是因為害怕!”彥清捧它在手裏,安慰道,“你幫我守護萬聖蓮,一直盡忠職守,我都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碧鱗甜甜地笑起來,道:“放我下來吧!不然我又該舍不得了!”
水精靈碰倒海面,很快浪潮襲來,它被拍起又被打下,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聲音似有似無,道:“再見了,莫懷千,再見了世上的生靈們!”
又一陣潮水卷來,再退去,海浪帶走了碧鱗。
……
除了它,還有一個人需要安頓,準确說不是人,是神獸。
……
彥清一人來到詠懷宮,神獸姑娘對他拳打腳踢。彥清也不反抗,由着她鬧了一陣。
最終,阿暖仍舊沒跟他走,她發誓要永永遠遠留守詠懷宮,等着詠溯回來。
彥清尊重他的選擇,無多勸說。
而後,他們回到雲關。秋搖見小黃安然無恙,高興極了,抱起他笑得無比燦爛。
“人不如狗!阿搖什麽時候能對我也這麽笑?”
“唔……你是小黃的時候!”
“……還是別了!”
……
一仙一鬼一條犬。
彥清拜別閑舍的父老鄉親時說過,歸來時再做鄰居,這并非妄言,閑舍又熱鬧起來了。
在堆滿的小土丘的前面,兩人重建了閑舍。全新的房屋,全新的長廊,全新的院子。
桑樹被修剪整齊,按上秋千,秋千下是魚池,魚池邊是菜園,一切安頓井井有條,直到——
“不養雞不行嗎?我們已經有小黃了!”秋搖一臉的不悅。
“不一樣,雞是雞犬是犬。”
“就非要雞犬不寧才好?”秋搖順便翻了個白眼。
“我會訓練它們的!”
“它——們?你還想養一窩?可我們不吃雞啊!”
明知說了要生氣,彥清還是小聲嘀咕:“我們還……不吃小黃呢!”
秋搖給自己的額上拍了一掌,急着要走,彥清拉住他問:“去哪?”
“回鬼界,我在鬼城有宮殿!”
是啊!如今秋搖可是鬼王啊!多有底氣!
“別……”彥清正要認錯,院子外來了一老熟人。
頑魚逆襲成金鵬鳥的江北溟突然到訪。
見兩人這般,江北溟心中一緊,問:“吵……吵架呢?”
“沒有,一點小事,”彥清松開手,本以為秋搖會在來訪的客人面前給他一點面子,沒成想他是鐵了心要走,他又去攔住,道:“不養了不養了!別生氣!”
秋搖默不作聲,也不走了,就這麽僵持着。
此情景,江北溟不可能不參合,他拍着胸脯道:“這是怎麽了?說出來讓小爺我給你們評評理。”
“他要養雞。”秋搖冰冷闡述。
“啊?”江北溟摸摸腦袋,随後狂笑不止,“養雞……仙界仙尊、鬼界之王……養雞?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哈哈哈哈哈……有點好笑……哈哈哈哈……”
一人捧腹,笑得直不起腰,等緩和了些,擡起頭來,只見一對冰寒刺骨的目光直視着他。
“……”江北冥驟然收住,“沒,沒什麽好笑的。”
“……”
來者是客,彥清請他進了屋。
“你來是有什麽事?”
江北溟開門見山:“那日與詠溯仙尊沒機會多說幾句,他現下還好嗎?”
彥清沉默片刻,坦言:“他已仙殒。”
“什麽?可我沒見星宿異象!你別騙我!”江小爺有些激動。
彥清擺擺手,道:“他是紫雲洞中碧鱗潭下的仙靈草,天罰之下本就難逃一死……後來實情請恕我不便相告,總之他元神未散,化成了一株仙靈草。”
江北溟捏了捏拳,立刻起身道:“我要去看他!我還有一些事要問他清楚!”
“有些事不必求個一清二楚。”
“你是你我是我,我偏不!”
彥清知道攔不住,且就随他去了。
養雞的事兩人都沒再提及,跟沒争吵過一樣,又收拾起屋子來。
他們要整理出一個溫暖又漂亮的房間,專門留給周止戚。
翌日。
兩人趕往塗山去接他們的“孩子”。
夜幕降臨前,一仙一鬼抱着一個嬰孩回到閑舍。
剛到家門口,天空飄下雪花。小黃興奮地叫了幾聲,迎着他們一起進了屋。
日落,白雪皚皚覆蓋閑舍。
而閑舍炊煙袅袅,燈火通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