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給她的信
給她的信
大雪壓了枝頭, 青面鬼鶴在空中駐足了良久。
裴玉京帶着湛雲葳去治傷,人已經走遠了,越之恒才帶着曲攬月折了回去。
他神色比方才冷靜多了, 唇角的血跡擦幹淨,曲攬月起初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對于誰來說,今日都是個糟糕的日子。
唯一的好消息是, 湛雲葳保全了啞女一絲殘魂。長命箓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啞女也從絕無生還的可能,變成還有一線希望。
這控靈術每每總是給曲攬月帶來諸多震撼, 她甚至已經開始期待,湛雲葳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說實在的, 她從前喜歡湛雲葳,只是因為湛小姐長得好,是個可愛的禦靈師小姐, 而今喜歡她,卻帶了幾分欽佩之意。
山下漸漸熄了燭火,百姓們在湛雲葳的保護下,幾乎沒有受到侵擾。
曲攬月看一眼神色冷靜下來的越之恒,說:“你其實沒必要這樣對她,實在不行,你讓我配合你出演一場戲,氣走她都好。”
越之恒将自己的大氅蓋在啞女身上:“你話本看多了。”
曲攬月心道,好吧, 湛小姐不會信, 還會坐實他倆有鬼。
“可是你真覺得, 讓湛小姐以為自己害了你阿姊,是個好主意?”
“馊主意。”越之恒看了她一眼, “讓你選,你選跟我一起死?”
開什麽玩笑,曲攬月當然要活。
天底下男子多的是,待到海晏河清,總有下一個值得的人,區區愧疚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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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寧願自己沒淌這趟渾水,一開始什麽都不知道,就讓那些能人去拯救這破敗的靈域。可是她知道了,便無法說服自己為了活下去而退卻。
人總要走許多不得已的路。
越之恒漠然地看着她,仿佛看穿她的答案。
曲攬月說:“可是對于湛小姐來說,仙門培養出來的性子,這樣的痛苦也不淺。”
越之恒沉默良久,說:“不會。”
曲攬月一開始沒明白。
這時候底下玄烏車旁圍了幾個蓬萊山的弟子,檢查是否有遺落的東西,他們将啞女放在玄烏車上的包裹拿走了。
越之恒這才收回視線,驅使着青面鬼鶴離開。
曲攬月若有所思,那包袱裏有什麽?越之恒竟然特地折返一次,确保裴玉京的人拿走。
她本就聰慧,看了眼沒了氣息的啞女:“越清落給她留了信?”
曲攬月終于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才是真正的機關算盡。
越之恒低眸看了眼手中的殘魂,慢慢收緊手指。
*
昨夜,風雪最大的時候,啞女替湛雲葳掖上被子。
她發了許久的呆,最後還是在窗前寫下一封解釋的信。
她要告訴湛雲葳,離開是自己的選擇,她早就知道後果。以己度人,她不願讓湛雲葳背負這樣的事。
可寫完,卻怕害了湛雲葳,也怕耽誤阿弟的計劃。
筆上的墨汁都快結冰,她也不知該不該放進包袱裏,這是她第一次寫信,亦不會封存信封。
直到窗前出現一只修長的手,遞給她封泥。
啞女愕然擡眸,越之恒說:“沒事。”
啞女知道阿恒可靠,他既然說了沒事,那便有解決的法子。她這才緩緩松了口氣,将信用封泥笨拙封好。
天亮以後就要離開,除了期待外面的世界,她亦對越之恒十分不舍。
越之恒等在樹下,等她出去和他告別。
她收好了信,走到大樹下,時隔多年,記憶裏地宮中幼小卻如荊棘頑強的阿弟,如今比她高太多。
這一生兩人颠沛流離,大多時候,都是越之恒在保護她。
他比她有主意,成熟又果敢,于黑暗中開拓出一條又一條的路。
她最後一次于風雪中輕輕抱了抱他,像幼時兩個險些被凍死的孩子。
——阿恒,承蒙你照顧一生。
越之恒将啞女的身體安置好,又将瓷瓶給了越老爺子,這才和曲攬月趕往渡厄城。
事關重大,耽擱不得。
曲攬月見他已經平複好了情緒,啞女的死,湛雲葳的離開,都無法阻擋即将要踏上的路。
她亦明白過來越大人的決定。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湛小姐愧疚,越之恒比誰都了解啞女的純善,也知道啞女會寫信,他沒阻止。
等到湛小姐醒來,看見信就明白啞女的死和她無關。湛雲葳昨日傷重,等她緩過來,也能很快想通,她已經保護好了百姓和越清落。
還滿足了啞女最後的心願。
之後只要越之恒态度堅決,在湛雲葳眼中,這王朝鷹犬“愚蠢、眼瞎、不明真相、不信她的話”,将啞女之死歸結于她,替王朝賣命,再不會回頭。
曲攬月第一次見這樣不遺餘力抹黑自己的。
想想也是,她要是湛雲葳,亦會放棄。費這個心給一個不信任自己的男子講道理,不若回仙門過自己的日子。
她聽說長琊山的男子也好看。
念及此,曲攬月也算知道越之恒昨日情緒波動為何會那麽大。
同一日失去兩個最重要的人,其中一個還得眼睜睜看她被人帶走。
明明一顆心七零八落,卻得強忍着。
曲攬月說:“你就不怕裴玉京不将信給她?”
越之恒神色淡漠:“不會。”
仙門的人,正人君子多了,就算他看不上裴玉京的優柔寡斷,裴玉京還不至于能眼睜睜看着湛雲葳痛苦。
曲攬月說:“百殺箓我們是一定要搶的,下次見湛雲葳,你要是下不了手怎麽辦。”
她本以為越之恒會反駁,沒想到他眸色冷靜,遞給她一沓符紙。
曲攬月自然認得,這是王朝最出名符修繪制的“戮生符”。
越之恒淡聲道:“不對勁就貼。”
每一張只管半個時辰,辦事卻夠了,簡單粗暴得令人發指。
據說貼了戮生符,血親在面前都不會手軟。為了以防萬一,底下還壓着一半解除的符咒。
曲攬月也不自讨沒趣問他為什麽要用這麽麻煩的方式,不若一粒遺忘的丹藥。
有愛與記憶在,才是一個完整的人。
好東西,她收起來,感情對他們來說,太過奢侈。今後大戰前,她也給自己來一張,免得牽挂逐星,免得自己畏怯。
越之恒擡眸,面前天幕越來越渾濁,渡厄城的結界就在眼前。
*
湛雲葳醒來的時候,靈域冰雪已經消融,室內溫暖,雲舟正在行走。
不知已經過去幾日了,丹田的疼痛輕了許多,外面的天幕偏向灰色。
是在去渡厄城的路上。
裴玉京商議完怎麽混進入渡厄城,一推開門,就看見她盯着窗外。
他腳步頓了頓,湛雲葳抱着膝蓋在發呆。
裴玉京趕來時,就大概猜到了發生何事,不免擔心她的狀态。
湛雲葳看上去确然難過。
聽見腳步聲,她回頭,裴玉京本想勸慰她,她卻率先開口:“裴師兄,你可知道葉師兄怎麽樣了?”
裴玉京說:“我們趕到的時候,葉浮青師弟已經出了事有半月,好在魂魄尚在,我封印好送回長琊山了。”
至于怎麽救,兩人心裏都清楚,想要葉浮青活過來,恐怕得借到越家的長命箓。不過當下越之恒與她反目,恐怕不會再借給她。
但魂魄尚存,便是不幸中的萬幸:“多謝你。”
裴玉京寬慰道:“我在他的竹屋,看見你前幾日給他寫的信,當時收信的人,已經是東方澈。”
說來也巧,東方澈自然不可能預料到湛雲葳向葉浮青借人偶。想來是這半年來,他受夠了躲躲藏藏,想要一個正式的身份,才盯上了擁有許多人偶、修為又不算高的葉浮青,沒想到陰t差陽錯收到了湛雲葳的信。
裴玉京等人去尋葉浮青,原本也是想借一些人偶,方便在渡厄城行事。看到屋裏那封信,知道出事了,才連忙去找湛雲葳。
湛雲葳輕輕點了點頭,心裏仍舊悶悶的。
她醒來這麽久,其實亦想通啞女早就沒了氣息,并非是東方澈殺的。
可不合理之處太多,湛雲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對了。”裴玉京拿出一封信,“在玄烏車上找到的,說是給你。”
他自然不會看給湛雲葳的信,雖然擔心信中的內容令她更傷心,卻也不至于瞞着她。
湛雲葳看見了熟悉的字跡,她沒想到啞女給自己留了信。
信封上是一個寫得十分端正的“葳”字,湛雲葳有幾分酸澀。
她拆開信,裏面的字跡明顯就歪歪扭扭得多了,像個剛學寫字的孩童。
“雲葳,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你千萬別難過,每個人都好像知道自己活着的意義,有要去做的事,我卻一直沒有。起初是地宮和禁地困住了我,後來已經漸漸畏怯外面的世界。”
“你的到來,對于我來說,是人生莫大的驚喜。第一次有了願意聽我說話的朋友,給我做了漂亮的衣裳,教我繡辟邪的香囊,還鼓勵我念書認字。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這樣活着,我從未這樣快樂。這些快樂,都是你帶給我的。”
“我的離開和你無關,我早就知道後果,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邪祟之子本就會早夭,我身上也有王朝的魂契,可明知如此,我還是懇請你帶我看看大好山川,讓我自由地為自己活一日。”
“我不後悔,家養的牲畜才會一輩子被關在院子裏不見天日,只有離開禁锢我的地方,走在陽光下,我才算個真正活過一遭的人。”
“雲葳,謝謝你實現我的心願,山高水長,願你安好無虞,也早日實現自己的心願,回到長琊山故土。”
裴玉京見她邊看邊掉眼淚。
最後幾乎打濕半邊信紙,事實上,裴玉京鮮少見她這樣哭,她歷來比所有禦靈師都堅強。
好在情緒也漸漸好了起來,她擦幹眼淚,眼中痛苦亦随之消失,只剩下故人不再的傷懷。
裴玉京原本要伸出去的手,默默縮回了袖中。她早已不若當年那般需要他。
天幕越來越灰,湛雲葳知道渡厄城快到了。
當即拿回百殺箓才是大事。
她收斂好情緒,問裴玉京有何打算。
眼看就要抵達邊境結界的地界,裴玉京神色也凝重不少:“渡厄城不似任何一個秘境,城中全是邪祟。人越多目标越大,我打算只身前往。”
這次連師兄們要跟去,都被裴玉京阻止了。
據他所知,除了仙盟的人和王朝的越之恒,不少散修也進入了渡厄城之中。
得到消息的,人人都想拿到傳說中的百殺箓。
“雲葳,你作何打算?”
如果是從前,裴玉京定會規勸她随大家先回去,可如今不同。兩人婚約不再,湛雲葳就是長琊山的少主,裴玉京自然沒有立場去幹預她的決定。
上次在桃源村,湛雲葳亦證明過她不遜色于任何靈修。
湛雲葳說:“我同你一起去。”
“好。”
做下這個決定第二日,他們就棄了雲舟,禦劍而行,抵達了結界處。
兩人吃下改顏丹,趁天還沒亮,混進了一隊準備偷渡進入渡厄城的百姓之中。
湛雲葳一擡眼,發現這些百姓大多面黃肌瘦,眼睛無神,身上已經被邪氣浸染。
這些百姓自然不是去渡厄城找百殺箓的,而是想要碰碰運氣,看能否找到靈石礦,挖一些上好的靈石出來,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
靈域靈氣稀薄,渡厄城不靠靈氣修煉,卻處處是靈石礦。
帶領他們進去的人不耐地推了一把綴在最後的女子:“走快些,掉了隊在裏面被發現,誰也救不了你們。”
那女子剛生産沒多久,若非為了女兒,不會來做這樣要命的事。
眼看她要摔倒,手臂被人扶住,女子倉皇擡眸:“多謝姑娘。”
湛雲葳說:“走穩些。”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今日進去的百姓,有五六十人,能活着出來的頂多一兩人,但只要帶出了上等的靈石,就有機會改變家人的生活。
來渡厄城“碰碰運氣”,要麽是亡命之徒,要麽是已經活不下去的。
每年死在裏面的人堆積如山,已經不計其數,活着出來的寥寥無幾。
離那道縫隙越近,人群越是沉默恐懼,領頭人是不進去的,他沉着嗓音說:“都打起精神,三日後黃昏,此處還會打開,要是能找到靈礦,從此要什麽有什麽。”
頓了頓,他說:“若運氣再好點,像從前某些人一樣,帶回邪祟之子,一躍祖孫三代的吃喝都不愁。”
有人嘀咕:“聽聞邪祟之子都是短命鬼,大多活不過十八歲,多少年過去了,恐怕都死絕了。”
那人神秘一笑:“這可未必。”
湛雲葳擡眸。
連裴玉京也皺了皺眉,他自然不知道越之恒和越清落的身份,但他少時和湛雲葳一同見過那邪祟之子。
百姓可憐,卻也有人更可憐。而且這領頭人說的是什麽意思,這些年他還見過新的邪祟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