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章
第 67 章
雲晞挑了一處樹影下的陰涼地, 坐在石頭上喝了一口水。
遠處的一隊人傳信回了破軍門,說已解決了清水村的災禍,不必勞煩九嬰出動, 正準備回去複命,留下齊爍一人進了結界。
昨夜雨勢不大, 卻淅瀝瀝下了一整晚,雲晞身旁的水窪裏倒映的天光雲影被風吹皺,潋滟水光中,忽然露出祝寒宜的影子。
雲晞垂眼看去,好奇他在忙什麽。
祝寒宜一身白衣藍袍, 袖上胸前灑了幾道血跡,如晴天雪地中幾枝紅梅凋零。
共影術将他周圍環境也一并展現在雲晞眼前, 魔域昏黃的日光灑滿戰火侵襲過的斷壁殘垣,他疾步走在前面, 沉穩挺拔,身若松柏之影。
後面跟着一隊氣勢威嚴的玄羽軍。
“你身上是誰的血?”雲晞問。
祝寒宜鎮定自若:“我和赤蟻的血。”
原來是鎮壓了赤蟻回來。
雲晞瞧他一臉從容, 猜想這一趟應該已經解決了赤蟻之亂, 突然想起少年時。
令魔域苦不堪言的赤蟻上一次也是被祝寒宜鎮壓。
那時她剛從山下回雪岫間, 一進院子就瞧見樹上多了一個穿了一身黑的人, 在白茫茫的梨花叢中十分紮眼。
祝寒宜坐在樹上喝酒, 一手拿青玉壺, 一手持水晶盞, 小口小口啜飲, 閑适優雅。
聽見動靜, 他垂眸看她邊走邊摘下浮光霧錦, 露出白皙靜美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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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晞對祝寒宜不請自來的行為已經習慣,原本不打算管他, 經過樹下時,嗅出一股清涼淺淡的藥香。
不是酒,是天淚生肌露。
雲晞擡頭,大叫:“你偷了我師兄寶貝得要死的天淚生肌露?!”
祝寒宜坦蕩否認:“我問過秦逍能不能用我乾坤袋裏的幾件異寶和他換,他沒反對。”
雲晞捂臉,回來的路上沒聽錯的話,她師兄前幾日被舒晴峰大弟子騙去試藥,現在還沉睡不醒,能對祝寒宜說出“不能”兩個字就怪了。
雲晞疑惑:“魔域很窮嗎,連生□□骨的療傷藥都沒有?”
祝寒宜那時根基尚淺,不比那兩個處處有母族庇佑、師長保護的兄長,身邊只有一師一友,和一支剛剛由他親手創立的玄羽軍。
兄長們見他受傷,必定想法設法再捅他一刀。
他輕描淡寫道:“我可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受了傷。”
雲晞沒說什麽,只盯着他黑衣上難以分辨的暗紅血跡細細打量,若有所思。
祝寒宜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樹枝上,右手撐在膝上,支着下巴對她笑:“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什麽?”
雲晞說:“我在想,現在把你捆起來送給師兄,他醒後會不會一怒之下把你扔進冰湖喂魚。”
祝寒宜面無懼色,笑着說:“我知道你其實是想問我傷哪兒了。”
他大方解開束袖,撩起袖子,露出傷口縱橫遍布的手臂。
那條手臂本該有勻稱健美的肌肉線條,此刻布滿深可見骨的撕咬傷痕,被腐蝕翻卷的皮肉沒有得到半點像樣的處理。
“喏。”祝寒宜觀察她的神色,見她蹙眉,渾身傷痛奇跡般被治愈,微微笑道,“身上也被赤蟻咬得到處都是傷,不過你還是別看了吧。”
“下來,樹上風大。”雲晞往屋子裏走,記得藥盒裏還有舒晴峰峰主特制的幾瓶療傷藥。
祝寒宜目光追着那道背影,問:“我今晚可以在雪岫間借宿麽?”
雲晞停步,指了指院子西北角單獨修葺的一間暖和幹淨的小木屋。
煤球的窩。
煤球探頭,兇狠龇牙,表示不歡迎。
祝寒宜大喜,從樹上一躍而下,追上雲晞準備進屋收拾地鋪。
“你看,它不喜歡我,晚上會把我咬死。t”
“我也不喜歡你。”雲晞砰的一聲關門,打算把他攔在門外,卻不料他的動作更快一步,化作一團黑氣鑽進她只差一瞬就完全閉合的門縫。
祝寒宜已找出被褥,自力更生,利落鋪床:“可你又不會把我咬死。”
風起水皺。
祝寒宜走着走着,擡頭看一眼遠在千萬裏的雲晞,笑眯眯道:“你怎麽又一眨不眨盯着我看。”
“擔心你的傷勢。”雲晞不給他孔雀開屏的機會,繼續說,“不過我看你衣上的血痕,應當是輕傷。你現在去何處?”
祝寒宜剛解開的雪白衣袖又重新束上,裝模作樣嘆聲氣:“來都來了東界,總不能處理了赤蟻就走,自然還要找界主讨一杯茶喝。”
雲晞猜得沒錯,他見不得赤蟻将魔域糟蹋得狼籍不堪,回到魔域的第一件事定然是鎮壓赤蟻,接着才是處理在東南二界占山為王的界主,以及禇風。
喝什麽茶,恐怕是要拿那界主的頭顱盛滿慶功酒。
雲晞提醒他行事小心的話到了嘴邊,才發覺自己竟然明知他這一趟的勝負毫無懸念,也會下意識擔心,改口道:“我這幾日風餐露宿,有些懷念你做的魚湯。”
祝寒宜意外地咀嚼懷念二字,眉梢飛揚:“過陣子你來魔域,我帶你去空雪湖釣冰魚,用它熬出來的魚湯更鮮美好喝,天下間獨此一份。”
雲晞就知道祝寒宜三句話不離“等你來魔域”,閉嘴想了想自己到底為什麽不喜歡魔域。
除了被他不講道理關進籠子一事帶來的糟糕印象之外。
雲晞看着他披了一身的昏黃日光,目光不自覺上移,督了一眼天空中那輪土黃色的太陽。
魔域太暗了,暗得如她從小用劍為孤苦弱小者劈開的末日,重重咒術鎮壓下的那個深淵,噩夢般囚禁她十年的隕星原。
以及不知在将來哪個無法醒來的夜裏,魂魄要前往的輪回之地。
雲晞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她沒有理由對異族世代生存的正常環境指手畫腳。
祝寒宜發覺雲晞在微微失神。
他仰首看向懸在天上的太陽,那是她的目光不經意停留過的地方。
雲晞回過神,答了一聲好。
“你又坐這樹下等什麽?”祝寒宜回過頭來問她。
雲晞扭頭看向遠處的村口,那個一身冷傲的年輕人剛好從結界裏出來,步子踉跄不穩,染血長劍順手插入地下,抓着劍柄喘了口氣。
懷裏抱了個嬰孩。
雲晞看回祝寒宜:“在等着驗證我現在看人的眼光準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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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軍門陰氣森森,山頂終年積雪。
縱然是白天,主殿內也時刻點燃着幾盞明黃的燭火。
燃純淨之魂,為人續命的應劫燈。
掌門年逾古稀,花白眉毛下一雙眼神鋒銳如鷹,對修行巅峰與長生之術的追求始終不變。
“齊爍,你最後回來,被何事耽誤?”掌門高坐于主位,端起手邊一盞熱茶,蒼老而威嚴。
齊爍已經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洗淨了身上劍上的血污,雙手捧着一只木盒穩步上前。
“回掌門,弟子發現清水村的村民似乎與妖屍不同,獨自留下查看其中緣由,找到了一件奇兵。”齊爍神色恭敬,微微垂首,覆蓋在木盒上的紅紗被風掀起一角,露出一只天真黑亮的眼睛。
掌門恰好督見那只眼睛,神色一變,霍然起身,伸手扯開紅紗,一眼認出盒子裏的嬰孩,陰冷鋒利的目光陷入沉思,看不出是喜是憂。
齊爍觀察着他的神色,心中舒一口氣,當年沒猜錯掌門閉關的那半年,實際是在偷偷用體質特殊之人煉制武器。
“村中作亂的并非屍煞,而是被放大了生魂和惡魄的活人,弟子猜測正是這個小孩兒所為。”齊爍将木盒再往前呈上一步,“既然他是某種秘術煉制的奇兵,應當獻給掌門。”
桌下陰影中爬出一條金色的長蛇,蛇尾卷起齊爍手中的木盒,送至掌門手邊的案幾上。
掌門情緒不明的目光落在盒子嬰孩的身上,沒看齊爍:“出去。”
齊爍站着沒動,在主位上的人不悅看來時,頂着對方釋放的威壓開口:“掌門,弟子鬥膽讨要幾株鐘火芝,故鄉不久之前有邪祟作亂,弟子父母早逝,唯一的牽挂只是那位與弟子有婚約的姑娘,她被邪祟吓亂了魂魄,需要鐘火芝來解。”
掌門擡手,指尖一道靈力具象為金色的鑰匙虛影落入齊爍手中。
“看在你沒有私吞這孩子的份上,準了。”
齊爍感激道謝,拿了這道虛影,快步走出大殿。
殿內只剩燈芯燃爆時細微的噼啪聲。
嬰孩在木盒裏瑟瑟發抖,見到昔日主人,猶如見到惡鬼般驚慌恐懼。
烏黑眼瞳中點點金色光點上浮,璀璨如星海。
“小畜生,沒想到你竟然是我迄今唯一成功的實驗品。”
掌門盯着那雙眼睛自言自語道。
他是自己當年從大陸各處精挑細選出來的孩子,是他七個實驗品中被他寄予厚望的那一個,用不眠不休的無數個日夜煉制的武器,招将。
招将制成那日,他出關把這個“在破軍門精心治療下,先天之疾終于痊愈”的小孩送回村裏,想試試他控制屍煞的效果。
村裏人感恩戴德迎接,家中人歡歡喜喜為孩子辦了滿歲宴,恭敬請求他為孩子賜福。
他順手在飯菜裏下了一點毒。
全村的人都死了,但小孩卻沒有表現出控制煞屍的作用。
七個實驗品竟然全部失敗。
他憤怒又失望地離開了那個村子,從此對那些秘術也不再敢興趣,全部心思重新放在提升自身境界和鑽研長生術上。
“沒想到你不是失敗了,而是陰差陽錯被我制成了可以放大生魂和惡魂的東西,好,好!”掌門突然大笑起來,蒼老沉悶的笑聲回蕩在大殿內,令桌下的金蛇悚然。
小孩亦被吓哭,不能,也不打算躲開那只插向自己雙眼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