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柳溪鎮是人族邊緣四面環山的偏遠小鎮, 山清水秀,民風淳樸,雲晞很好奇祝寒宜是怎麽找到了這個好地方。
祝寒宜關上院門, 帶着雲晞熟門熟路地往街上走:“你我十幾歲的時候來過這裏,原本是要去天泉山試試傳說中的滌塵水, 四海蛟偷吃了舒晴峰弟子試藥的魚,鬧肚子,還迷了路,帶着我們從天上直接摔了下來,差點砸壞那後邊的一片果林。”
雲晞順着他指的方向回頭看了眼, 滿山果木郁蔥,粉的白的花朵團團簇簇開放, 像是浮在山上的雲。
雲晞記性明明很好,卻不知為什麽把這件事給忘了, 擰着秀眉想了一會,又覺得這種情況更像是她在刻意訓練自己忘記一些事情的過程中, 由于對掌控記憶的方法還不太熟練, 不小心将這件事的記憶也一起封存了。
經祝寒宜一提醒, 她就想了起來, 那一次沒去成天泉山, 落到了這個鎮子, 索性就找去了河邊一排柳樹旁的小店, 吃到了和中州醉逢閣一樣好吃的燒雞和醬牛肉。
結賬的時候, 二人齊齊發現自己的錢袋丢了。
聚在柳樹下垂釣下棋的老人們義憤填膺, 紛紛贊同把穿着光鮮亮麗卻要吃霸王餐的二人和長得像貓又像狗的黑毛球送去離這裏最近的青乾, 請修行者做主。
魔域一位長得最友善無害的少年來贖的人。
祝寒宜這次也領着她走下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往河邊走。
雲晞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錢袋。
“做醬牛肉的老板已經死了, 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手藝,四海蛟不在,這次我們不用搶着吃。”
祝寒宜說完嘆聲氣,“可惜他兒子做的燒雞卻差得太多,沒想到我竟然會因為一口吃的而抱憾終身。”
“行了。”雲晞打斷他的哀嘆,“若有機會,我請你去中州皇城吃醉逢閣的燒雞。”
祝寒宜似達成某種目的,展顏一笑,語氣卻故作矜持:“但最近幾月不行,魔域還等着我回去收拾。”
雲晞扭頭看向他,奇怪道:“一只燒雞而已,你在迫不及待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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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寒宜矢口否認,突然察覺到同族氣息靠近,在原地停步。
身着黑衣的青年大步追到面前,冷峻的一雙眼睛看不出多餘的情緒,朝祝寒宜行禮時,卻在竭力抑制顫音,臉頰上一道猙獰的傷疤無意間訴說出多年的辛苦。
“拜見君上!”
河邊柳樹成蔭,垂絲如帷,雲晞順手降下的消音障擋住了他的聲音,并未驚動在遠處下棋的人們。
她盯着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仔細看了看,當時跟着他們一起被鎮上百姓七嘴八舌批評也只會憋紅了臉的人,如今也擁有了一張堅毅可靠的面容。
十年裏,每個人身上都承受了許多艱難之事。
“免了。”祝寒宜出聲攔住往下跪的青年,氣勢威嚴冰冷,令人發怵,卻無其他降罪的動作,“孤并沒有召你。”
蒼崖微微垂首,急聲說:“君上恕罪,禇風那邊有了動靜,我擔心他們會聯手破壞君上的計劃……所以自作主張過來傳信。”
顧忌外人在場,蒼崖不便把話說明。
青乾劍仙重回世間的消息已傳遍天南海北,他又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點——劍仙被君上所救,在這個鎮子裏養身體。
蒼崖狀若無意地擡眸看了看安靜站在一旁的雲晞,她如一只極易碎裂而必須被人小心捧着的瓷器,和記憶中凜厲肅殺橫掃千軍的樣子相差甚遠。
一雙清淩淩的眸子卻依舊能讓人敬畏三分。
這分明就是她。
蒼崖不敢讓她覺得冒昧,快速別開目光,收回心思,等着祝寒宜的命令,卻沒想到他臉色變都沒變一下。
祝寒宜只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玄羽軍中有叛徒?”
蒼崖一愣,背心滲出冷汗,不知祝寒宜為什麽猜了出來,剛想解釋,卻聽他繼續說道:“你是玄羽軍統領,原本不必親自過來,除非連可信之人都不敢輕易選擇。五界分裂,唯一等待着孤回去的玄羽軍為衆矢之的,能支撐到現在并不容易,幾個叛徒罷了,你想殺就殺。”
蒼崖猶豫了一下,謹慎呈上一只木盒:“君上,您準備花令時夜宴的消息已被軍中叛徒洩露給了幽沼界與禇風,我追查下來,是傅淮和白曌所為。”
一個是祝寒宜的師長,另一個是曾經陪他奪下魔域的兄弟。
撇開這層關系不談,這二人分管玄羽軍的陷陣、崩風二部,無異于撼動了半個玄羽軍。
祝寒宜打開那只木盒,躺在盒中的一枚紀影符化作流光鑽進他的眉心,蒼崖千辛萬苦追查至今,審問過的人、牽扯出的線索、尋找到的鐵證,全都如走馬燈一般,一幕幕清晰浮現在他腦海中。
祝寒宜不露一絲驚訝或憤怒,嗓音冷淡,不講情分:“昔日師友也好,玄羽軍肱骨重臣也罷,死。”
那二人都是随自己見過風浪的,經歷多的人,在重要關頭的想法與選擇也更多,早就t明白要為自己做錯的選擇付出代價。
蒼崖有了底氣,不再畏手畏腳,當即應下:“我這就去辦。”
他想了想,叫住漫步往河邊飯店走去的祝寒宜,又問:“君上,花令時夜宴是否還要籌備?”
“如期舉行。東南兩域被那群莽夫踐踏,讓他們去猜去鬥,越亂越好,譬如沉鷹之輩,不足為懼。禇風那邊倒是麻煩些,夜宴上一起解決。”祝寒宜想起什麽,回頭看向他,饒有興致道,“禇風還沒找到能殺我的辦法麽?”
蒼崖搖頭,不自覺瞧了瞧雲晞,低聲說:可是……君上,他讓雨湘女醒過來了。”
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的雲晞被蒼崖這一督提醒,想起了雨湘女是什麽人。
還是少年時,祝寒宜坐在雪岫間的屋頂上,提起這個名字時,好看的一雙眼眸被絲絲縷縷漂浮的雪霧映得微恹。
魔域水脈的源頭,或者說維持水脈源源不絕的力量,是一顆雨湘心。
這顆心髒如寄生之物,伴随着一名魔族女嬰而生,嬰孩的身體在如此巨大力量的入侵之下,必定千瘡百孔,她因此比同族弱小、短壽。等到她因年壽耗盡,因老而死,雨湘心又會随機轉移到下一個剛出生的魔族女嬰身上。
可若是死于他殺,雨湘心就會跟着她的生機一起消亡。
雨湘心在無數個這樣的女子身上傳承了千秋萬世,魔域水脈永不枯竭。
這些女子沒有名字,因為體內的這顆雨湘心,被稱為雨湘女。
也因為這顆心髒,她們失去了魔族無人不渴望的力量、健康的體魄,在魔族與外族水火不兩立的一些年歲裏,她們作為掌控魔族生死的命門,是外敵眼中必須最先鏟除的對象。
雨湘女因此在魔族擁有至高地位,享受無上榮耀,被魔族皇室精心保護。
她們也以這顆心為談判的籌碼,威脅,向皇室提出許多要求。
譬如令人羨慕的權力,用之不竭的財富,王妃甚至魔後的身份。
越發貪婪。
祝寒宜作為魔族皇室子弟,最清楚她們在魔宮之中最真實的生活。
風光無限,又可憐至極。他說。
魔族以強者為尊,不會真心崇敬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同族。魔族皇室也不會喜歡一個拿時刻雨湘心作為威脅的女人,一切的忍耐只是因為她們被史書記載為英雄,殺不得。
祝寒宜那時沒有告訴雲晞,那名與他年紀相仿的雨湘女也看上了王妃的位置,被當時的魔君指給了他,承諾讓她及笄後與他成婚。
因為祝寒宜是魔君最不喜歡的孩子,有着極具危險性的個人實力,根基淺薄,無人保護,單槍匹馬闖入那些擁有母族深厚底蘊支持的同胞手足的争鬥之中,活不了太久。
祝寒宜那次從雪岫間回到魔宮後不久,雨湘女就陷入了沉睡,原因無人知曉,猜測不斷,卻鮮少有人敢猜到祝寒宜頭上。
蒼崖說完就小心翼翼屏住呼吸。
祝寒宜聽見雨湘女時,果然沉默了一會。
蒼崖以為他在為難。
雨湘女醒了,當年的婚約還在,魔域無人不知。她還是會像當年一樣天真嬌縱又貪得無厭,捏着這一紙婚約,在祝寒宜面前提諸多可笑的要求。
先王定下的與雨湘女的婚約,記錄在了魔域聖樹之上,祝寒宜單方面宣布取消,不會被承認。
可整個魔域都知道他們的君主喜歡雲晞。
雖然……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如今他放下所有要緊的事情,在這個鎮子裏耐心十足地照顧雲晞,應、應該是知道了吧?
蒼崖心裏替祝寒宜連連嘆氣,卻沒想到他是在為雨湘女挑選死法。
祝寒宜眼中笑意忽然盛了幾分,這次是真的開心,像是終于能徹底解決一個大麻煩了:“這麽說來,孤當年費了些力氣找來的那塊縛春冰玉可以用了。”
蒼崖一怔,順着祝寒宜的思路想了想,有些不敢置信。
縛春冰玉稀世難求,做成的冰棺用來保存屍體,其中的髒腑也不腐不壞。
但他手裏只有不大不小一塊冰玉,屍體是放不下了......
他要殺雨湘女,取雨湘心,放入縛春冰玉?
蒼崖給自己鼓了鼓氣,沉聲勸阻:“君上三思,雨湘女的生死關系魔域的存亡,一旦殺了她,雨湘心也會消失!況且整個魔域都知道您與雨湘女的婚約,她一死,必然傳出流言蜚語......”
“這些有什麽關系?”祝寒宜說道,“孤又不是不能讓她死于年壽耗盡。”
蒼崖愣了下,快速反應過來,打了個寒噤。
要讓一個人的壽命提前耗盡,避不開動用鬼族的生死輪,把代表一個人壽命的那條刻度無限壓縮。
此舉兇險,又違背生死規則,必定會給自身引來同等代價的災厄。
蒼崖開口欲勸阻。
“你那句話也不好聽。”祝寒宜已經握着雲晞的手指走遠,嗓音漫不經心,卻明明成竹在胸,“魔域的存亡不由孤的劍來決定,而在一個女人?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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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花香。
任良宴鑽進東野群芳原,尋找生肌複容的露華藤。
春日安寧,人也倦懶,任良宴忽然如同睡着了一般恍神一瞬,被花枝上的尖刺紮疼手背。
任良宴眼中的茫然消失殆盡,低頭看着手背上的血珠,方才斷層的思緒緩緩連接在了一起。
他還沒選擇好怎麽對付雲晞。
她已經完成了美強慘和白月光人設承擔的劇情,失去作用的配角根本不需要再活躍在正文中,就算他定下她在無人留意的角落中必死無疑的結局,也不會對主線造成任何影響。
當初萬衆矚目,一生坦途,要什麽就有什麽的天之驕子,最後卻病骨支離,在無底深淵中,餓死在一碗粥的幻象之前,反而會讓許多人痛恨唏噓卻愛看。
但她是他最喜歡的角色之一,于是重來一次,她獲得了一份殊榮。
她只需要老老實實待在隕星原,直到他大功告成,從書中脫困的那一天,他會記得把她放出來。
任良宴想起雲晞在紙上與所有人的初見,驚豔四方。
而如今蒼白脆弱,如一捧跌碎在地上的雪霧。
望秋原的教訓還不夠慘嗎?那副離死不遠的模樣還不能讓她害怕嗎?她為什麽要多管世間事,用什麽“年姑娘”的身份戲弄所有人,重新回到早已不屬于她的時代來出風頭?
夢中聽到她的質問聲沉緩有力,日夜清晰回響在任良宴的耳畔。
反抗?複仇?
她令人羨慕的身世,舉世難求的師門,一騎絕塵的實力,她從小到大獲得的一切都是他賦予的,一個憑着接收饋贈而成長起來的人,難道能打敗對面随手就能給出幫助的人嗎?
任良宴發出一絲哼笑。
他為難地念着雲晞的名字,取出一枚銅錢往空中一抛。
正面為生,反面為死。
青黃色的銅錢從眼前極速飛起又下落的瞬間,任良宴想到的是被抹除存在的隕星原,實力尚且不足的孤山鳶偷看到天狐族下落,尋天狐族複仇的劇情提前而造成的妖化和陵滅的乘虛而入,被雲晞搶走的玄霜石。
這一切無法預料又不可控制的變化,都是因為雲晞的出現。
任良宴凝在空中的目光動了動,追着落回手心的銅錢,再不露一絲糾結猶豫。
反面。
“這可不是我殺心重。”任良宴松了一口氣,輕輕抛起銅錢又接回手中,塞懷裏放好,低頭去找露華藤。
江泛月的聲音突然傳來。
“哎,你不至于無聊到打地洞吧?”
任宴拔下一株露華藤,扭身看向浮在空中的影像,一道道紅痕布滿江泛月原本精致甜美的臉龐,讓他心裏一緊。
“多漂亮一姑娘,說話怎麽這麽難聽?”任良宴舉起剛剛拔下的藤蔓晃了晃,“在找朵好看的花送給你呢。”
江泛月只是沒精打采地看了它一眼,不知遇到了什麽難處,連她整日念叨的露華藤也無法讓她開心起來。
“玄霜石還在雲晞身上。”江泛月的語氣聽上去十分憂愁,“年姑娘竟然是雲晞?她怎麽能是雲晞呢?”
無命之人的臉上看不出年紀,都活了很久。任良宴知曉江泛月充滿坎坷與眼淚的二十年前,這具枯骨剛剛擁有人形時,受過如雲晞一樣好的修行者的恩情,因此也敬重那樣的人。
他笑道:“若是雲晞,你就把玄霜石拱手送給她當做賠罪了?那你可千萬不能讓她知道當年是你打傷了她,否則小命難保。”
江泛月苦惱道:“我還不能讓她知道歲寧是t我殺的。”
任良宴一驚:“你殺歲寧做什麽?”
“沒辦法呀,歲寧當年找她師妹就專心找好了呀,偏偏還暗地裏順着秦逍查到的線索追查四神器失竊的事情,差點就查到了我頭上。”江泛月雙手一攤,“哪裏都不需要太多的聰明人,我也得自保。”
任良宴語氣嚴肅:“可是雲晞已經在找你了,她找我要的第二條消息,與紫陽蓮有關,我的預占結果精确到了名字,指向你。”
江泛月打了個寒噤,雙手環抱,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當機立斷:“修殺道的人可惹不起,趁我的身份還沒有在雲晞面前暴露,我還是想辦法找到她的下落,殺了她吧。”
“否則......”她不自覺擡眸看向任良宴,守護的心意始終堅定。
功虧一篑。
任良宴捕捉到她堅定的目光,心想,當年搶先秋惜葉一步救下江泛月是對的。
沒有人比江泛月更重情重義,知恩圖報,更聰慧解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