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孤光主峰的望舒殿久歷風雪, 千百年如新。
其外有九千臺階順山勢而建,黑氣化形的邪靈湧向望舒殿,殺伐聲已沖上第六千階, 血水并着月色淌過六千階。
守山大陣已被叛徒從四面八方摧毀,斷裂的陣紋飛卷在飒飒炸響的風聲中, 從脖頸間橫切而過。
回蕩在夜色裏的樂音急促激越,殺氣沖天,如劍刺刀斬,讓心髒的跳動驟然停止。呼嘯的風聲穿過扭曲震蕩的空氣,落在警覺收回的指尖不遠, 炸斷琴上七弦。
各流派術法技能光芒交織,好似一團團火焰在孤光各處爆燃, 照亮修行者與邪靈彼此仇視的雙眼。
靈力凝聚的長劍無形,只看得見血從邊緣滴落。盛清姝劍指對面戴着面具的蘇長老, 冷聲說:“戴着面具,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誰。”
蘇葉笑得花白的胡須直抖, 一絲血水從面具下流了出來:“認出來了又如何, 這一戰, 你們必敗無疑。”
盛清姝秀眉緊擰, 冷肅又不解, 問:“為何要背叛修行者, 違背當初拜入孤光的誓言?”
蘇葉:“我後悔了, 我不願讓我的妻兒跟我一樣, 死後将魂魄永遠留在天上的那條裂隙裏。”
“有誰願?”盛清姝揮劍。
劍影連綿, 如同從天而降的蒼白冬陽, 将漫天飛舞的陣紋與人影吞沒。
面具掉落在地,摔碎成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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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輝坪, 冰冷的月光為地上被啃噬過的屍體蓋上一層白紗。
集結于此的邪靈比孤光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多,興奮地等待赤晖部首領從消散的四極屏障中帶出一群實力卓絕的行屍走肉,他們将從其中挑選并搶奪一具中意的空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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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宗門世家帶隊的長老或大弟子身上負傷,守在沐輝坪上不退半步,防止弟子們踏出金玉宴時正好被邪靈圍殺。
那些年輕人是各宗門世家的天驕,是傳承不歇的希望,是未來會像他們一樣站在同門之前、萬物生靈之前的不曲脊梁。
未長出心智的邪靈不知疼痛,不懼死亡,前赴後繼朝着他們的術法與刀劍湧來,黑氣湧動的臉上咧開一條口子,似一張詭異大笑的嘴,挂滿了修行者的血肉。
遍布在孤光的水流被動了手腳,水汽升騰彌漫,如一道結界,讓人無法向外界傳訊,整個孤光成了一座陷入死戰的牢籠。
長了一張聖潔面龐的女子面帶溫柔笑意,欣賞着沐輝坪上的厮殺。
瑩白的水霧從環繞沐輝坪的小溪中慢慢升起,氤氲在水面,越聚越多,似一片漂浮在空中的皎潔雪嶺。
天霜站在及膝蓋高的蘆葦叢中,手心朝向水面,試着把碎裂心魄的體術力量注入蒙蒙水霧中,再讓它們擴散去每一個角落。
勁風乍起,兩岸蘆葦在風中折斷,殘葉翩飛。
蓄滿體術力量的一拳從斜方橫沖而來,碾過曠野的沉悶雷聲和激射的電光彙聚在拳風之中,砸向天霜的胸膛。
天霜收手後撤一步,轉頭看向怒氣滔天的女子,露出一雙欣賞的目光。
“持劍之人竟有如此強大的體術力量,若不是我已與這副皮囊完美融合,真想換成你的,定然前途無量。”
“我今日就扒下你偷來的這層皮,讓你看清楚自己有多醜陋不堪。”奚瑩盯着天霜的眼睛說道。
那雙眼睛看似溫柔悲憫,實則冷漠,視世間生靈為蝼蟻,讓奚瑩痛恨。
師尊就是被她偷襲,負傷強撐。望秋原上的許多青乾弟子也在這雙輕蔑的目光中倒下。
奚瑩以前努力修行的理由有許多,為了被師兄師姐允許獨自下山,為了不負師恩,為了聽一句“不愧是劍仙的師妹”。
後來多了個理由,為了除去那些傷害過同門的人。
算下來,最應該第一個去死的,就是邪靈。
他們害得無冤無仇之人慘死,他們憑什麽還能活在這世上。
天霜暫時放棄了對水霧的研究,饒有興致地對奚瑩說:“這裏的所有人都不如你恨我,能告訴我原因嗎?”
奚瑩冷聲道:“一星澗,被你偷襲的青乾朗照峰峰主越景清,他是我師尊。”
天霜的表情只有疑惑與無辜:“越景清?應該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吧,我殺過的人那麽多,總不能什麽阿貓阿狗都記得。”
奚瑩拔劍出鞘:“你只需記得你今日唯有一死,才能令我同門瞑目。”
天霜笑着注視一道劍光的逼近,瞬形而上,一掌拍向奚瑩。
“不知你的師尊有沒有告訴過你,想在同等境界的修行者中分出強弱,先看看自己經歷過多少場九死一生的戰局,能比對手多出幾分技巧和經驗。”天霜嗓音輕靈,“你要和我,一個在修行者的無數次圍殺中獨活下來的邪靈比嗎?”
奚瑩沒有感受到迎面的掌風與殺氣,就好像那只是修行入門之人最軟綿無力的一道攻擊,但她卻發覺自己動不了,如同被束縛咒定在了原地。
只能看着天霜那張笑裏藏刀的臉越來越近。
感覺不到任何攻擊落到身上帶來的撞擊與刺痛,奚瑩卻仰面往後倒了下去。
來自骨骼深處的劇痛終于爆發,奚瑩伸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卻越擦越多,整只手眨眼就被血水浸透。
天霜在她身旁彎下腰,逗弄不懼威脅的寵物一般:“還要再試試殺我嗎?”
拔地而起的封影擋下天霜狠狠砸來的一拳,奚瑩右手撐着地面艱難起身,瞬形拉開距離,重重劍影攜雷霆之力從空中降下。
超常的敏銳讓天霜察覺到危機的到來,眼中卻浮現出毫不遮掩的興奮,赤手砸向從天而降的劍影。
血跡斑斑的拳頭穿過破碎的劍光,在奚瑩眼中突襲而至。
劍風掀起的蘆葦飛滿了天際,在天霜那一拳落下時突然停止不動,斬向天霜手腕的長劍也像被凍結,不得再進一寸。
那一刻好像連風都是靜止的。
寸寸斷裂的劍刃迎風割在奚瑩身上,系在長發上的xx絲帶散落在拳風中,奚瑩心想,這十年她對青乾無愧,卻要把許多不甘之事帶到來世。
血霧噴灑在她眼前。
“師尊!”
奚瑩聽見孤光弟子厲櫻t失控的大喊,聲音撕心裂肺。
她還沒反應過來,眼淚就先流了下來,混着濺在臉上的溫熱血珠簌簌滑落。
厲櫻已經沖上前來,抓着她撤離了原地。
原地躺着孤光某位長老,素不相識卻毫不猶豫救了她,身體被天霜那一拳砸得血肉模糊。
風聲重新流動,漫天蘆葦飄在空中打着旋,似哀鳴的群雁。
“他其實不必死的,都是因為你。”天霜笑得十分開心,染血的右手輕輕撫過唇畔,嘗了嘗手背上的血珠,“技不如人卻偏要逞英雄,這就是你們修行者的同氣連枝麽?真是令人作嘔。”
笑聲和哭聲同時擠進奚瑩的腦海,顫抖的目光中,天霜瞬形而上,繞過她的身旁,将厲櫻重傷在地。
“那人是你師尊?我剛才數着他殺了我四十二名族人。”天霜一腳踩住厲櫻的胸口,扭頭對奚瑩冷笑,“你給我看好,我來教你怎麽報仇。”
天霜一邊淺淺笑着俯下身,右手按住了厲櫻的臉,随後将她的頭顱狠狠地撞向了堅硬的地面,聖潔無瑕的臉龐上沾上點點血跡。
“你住手!”奚瑩掙紮着起身,朝着那個兇殘之物大聲吼叫,十年來穩重理智的面具頃刻碎裂。
天霜掐着厲櫻的脖子,将那顆碎掉半邊的的頭顱擡了起來,嘴巴湊到她的耳邊,看着奚瑩說:“你怎麽不哭了?不疼嗎?”
奚瑩已淚流滿面。
“天霜,你去死!”
她搖搖晃晃爬起的身體終于穩穩站直,天霜抛下那具屍體而來的拳風不留一線生機,血水緩緩淌入奚瑩的雙眼,逐漸變紅的視線中,奚瑩似乎看見了記憶中那個烏發雪衣的師姐雙手掐訣,耐心示範在前。
不服氣地鑽研了十餘年也沒學會術法的終于在此刻無師自通。
奚瑩右手在虛空之中一握。
天上的半圓之月突然光華暴漲,傾瀉下無數耀目白光彙聚于她的手中。
長劍聚形,劍光至清至純,如天上明月令人虔誠仰望。
奚瑩穩穩持劍,瞬形殺去。
天霜眼中倒映出一道一往無前的劍刃,她被一片清澈如水的月色包圍,清輝越盛,自己越像是暗夜裏即将被消滅的最後一個陰影,毛骨悚然的感覺突襲全身,天霜抽身後撤,卻聽夜風送來一個看熱鬧的聲音。
“下山的方向又不在這邊。”
謝令聞毫無預兆出現,身後的劍陣中殺出重重劍影,将她四方退路封住。
天霜扭頭看向謝令聞,在這個少年的身後,許多負傷在身卻戰意盎然的年輕人從一面憑空出現的光幕中走了出來。
卯時已至。
奚瑩的劍追殺而來,将她生線斬斷。
“凝萬物為劍?奚峰主,回去之後你可得教教我怎麽領悟這招。”謝令聞說笑着轉身,拔劍殺進黑氣彌漫的戰場。
十年過去,稀裏糊塗受過宗門許多次精心保護的弟子們今日站在長老及師兄師姐身前,接替那些重傷不敵的同門,迎戰最殘忍瘋狂的宿敵。
那些意氣風發又看似不靠譜的年輕人們,在平日總想偷懶躲開的一場場歷練中不自覺全力以赴,于是不知不覺成長為了宗門認可的模樣。
明日的生機與尊重,要在此時此刻為自己殺出來。
有人重傷,有人倒下,但無人往後退。
一團團人形黑氣被擊潰,殘餘的邪靈從灰飛煙滅的同類身上學會了恐懼,退往溪水後。
青年們未給自己和邪靈留下喘息的機會,追擊而上。
哀嚎聲凄厲刺耳,生線斷裂,一縷縷破碎的黑氣往空中散去。
生死逆轉,勝負将定。
所有人緊繃的面色都稍稍松弛了幾分。
沐輝坪後,卻有一人身着織金黑袍闊步走來,白發如雪,氣勢淩厲。
洞虛境的威壓從他身上肆無忌憚地釋放開,逼得人往後退了半步。
沒有人猜到問重雪親自出現的地方不是孤光的望舒殿,藏珍寶庫或者關押身負重罪且危險之人的獄界,而是這裏。
“我來搶一個人。”問重雪目光尋覓在人群中,恹恹收回,“既然她不在,無人能為你們求情。”
他擡手随意揮了揮。
天際風起雲湧。
沐輝坪一帶的五行靈氣陷入混亂,金破木,木破土,土破水,水破火,火破金,五行相克,世界遂成碎片,乾坤不守,天地颠倒,山石草木碎散在狂舞的大風中,化為飛灰。
濃黑的雲層從天邊滾滾崩塌,露出紅光閃爍的陣紋。
靈陣-天地同沉。
黑沉壓抑的末世之景下,境界低者無法抵禦失序的力量,被切割為染血的塵埃。
見識廣博的長老們反應迅速,竭力構造出的抵禦結界下方有引導萬物歸序的陣法快速運轉。
問重雪漫不經心的神色微冷幾分,天地同沉的光芒大綻,結界破碎,長老們猝然倒地,吐出一口血。
問重雪垂眼看過去,似笑非笑:“自不量力。”
他話音剛落,遠處的灰燼中飛掠出一道獨一無二的光亮,殺道氣息鋪開在天地間。
淡紫色的劍光驅散天上陰霾,掠過千萬裏,滌蕩出一片澄澈的晴空,蓬勃輝煌的天光破雲而出,灑落在被血染紅的水域。
铮然清脆的劍鳴聲下,凝聚在空中的滅世陣法灰飛煙滅。
年輕的修行者還在驚嘆這一劍與他們之間的巨大鴻溝,當年參與過望秋原一戰的人卻認出了什麽。
步塵劍氣。
與日同輝,與光同耀的步塵劍氣,跟着那位風華灼灼的劍仙一起消失了十年。
今日重現,分明帶來了一個振奮人心又令人不可置信的好消息。
四散的光幕背後,衆人屏息以待之際,緩緩走出一個人。
浩大的風在她身前斂去殺意,輕輕吹起她的烏發與裙擺。
沐輝坪上的每一雙目光都在竭盡全力辨認那道模糊的人影,屏氣凝神等待她走近,不久前還在玄武岩林中與她并肩而戰的弟子們突然懊悔,竟然未問過她的身份名字。
臉上的黑鳳凰面具被她單手取下,化作風沙散去。
面容蒼白,氣息平和,一雙無懼的眼瞳格外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