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麻雀
周鈞南自己也沒想到,他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速度适應鄉村生活。
第一晚他回到老房子,去卧室的衣櫃裏面翻了半天,發現床單被子這些東西都裝在防塵袋裏,表面上挺幹淨,但周鈞南還是決定等重新洗過之後再用。
他的這一天實在太累太漫長,躺到床上竟然五分鐘就睡了過去,衣服沒換,鞋沒脫,完全是徹底沒電關機的狀态。等周鈞南一覺睡醒,天已經大亮,光從未關上的窗戶透進來,房間裏的每個角落都溫暖又明亮。
“睡醒了。”周鈞南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對着天花板喃喃自語。
打開手機,他爸周德明沒有找自己,這也是當然的,估計昨天和自己吵完架,他爸又去處理生意了。周鈞南動動手指,把昨天加上好友的姜大勇和曉霞姐也分到“家人”的小組裏。這時,盛澤輝的語音也彈了過來——
盛澤輝關心道:“逆子安在?”
“叫爸爸。”周鈞南嗤笑一聲,起床去洗手間。
他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解決的時間也夠長的,盛澤輝聽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勁,笑罵道:“周鈞南,你什麽人啊,尿的時候還接我電話。”
周鈞南忍不住狂笑,趕緊出去坐着。
“出來了,灰哥有什麽指示?”周鈞南懶洋洋地問。
“沒,看看你還活着沒有……”盛澤輝說,“昨天晚上月海的大家聚餐,還問我你怎麽沒來,我說你浪跡天涯去了。”
周鈞南聽不出語氣:“嗯。”
盛澤輝其實不怎麽相信他,又問一遍:“真沒事兒吧?你現在在哪兒,開個視頻給我看看?”
“行。”周鈞南也不扭捏,站起來抱着手機轉一圈,又去院子裏轉一圈,給盛澤輝介紹,“我老家的房子,還挺新的,來看看外面啊……這院子,大不?氣派不?”
盛澤輝笑得接不上氣,說道:“哎喲……南哥,南哥你……我他媽昨天不應該說你去浪跡天涯,你這走的是開荒和農家樂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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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蛋。”周鈞南也笑起來,“我覺得這裏挺好的。”
“空曠。”盛澤輝不笑了,幹咳半天,努力找形容詞,“可塑性強,一片白紙,世外桃源,仙境。”
仙境。
還別說……
提到這兩個字,周鈞南又猛地想到昨天剛來這裏發生的事情,那片野湖實在是漂亮,湖邊的人也挺漂亮……
打住。
周鈞南吓一跳,忍不住震驚地自掐一把大腿——是不是真得談個戀愛了,不然怎麽一天天地見到一點美色就胡思亂想呢?
鄭毅文可是個“呆瓜”,是個再漂亮也只會向宇宙發射信號的男人。
不過那片野湖是真不錯,等有機會周鈞南也想去游上幾圈。
時間不早了,周鈞南這一覺睡到将近中午,盛澤輝打來電話兩人又瞎聊一通,兩人約好随時保持聯絡,等周鈞南先開幾天荒,後面有機會盛澤輝帶人過來住幾天。
挂了電話,周鈞南先打開洗衣機,把自己昨天出了汗的衣服、櫃子裏那些床單被套丢進去,開始像個勤勞的蜜蜂一樣開啓洗刷刷模式。外面天氣好得出奇,不一會兒,院子裏就被周鈞南挂滿各種東西。
“喲。”吳叔走進來的時候愣了一下,旋即爽朗地大笑起來,“南南!你搞什麽呢?大掃除?”
周鈞南從一塊床單下面鑽出來,甩了甩手上的水,對着吳叔笑道:“吳叔,你怎麽來了?”
吳叔皮膚黝黑,中等個頭,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長相天生有點兇,但好在他臉上總是帶着笑,也不至于太可怕,不認識的小孩可能需要熟悉一陣,熟悉之後就會發現吳叔其實很沒脾氣。
吳叔右手拎着紅色的塑料袋,裏面是個小西瓜,他把西瓜放在屋裏那張大圓桌上,看着還傻笑了一會兒,說道:“你家一樓還是什麽也沒有,就一張飯店裏的大圓桌啊。”
周鈞南昨天進來時也想吐槽,這回終于找到有共同語言的人:“真的。昨天我就想說來着……這桌子哪兒來的?”
“好像是你奶奶以前拿回來的。”吳叔仔細思索。
周鈞南笑道:“啊,那我記不得了,我奶奶和爺爺去天堂好多年。”
“哪個天堂?你爺奶早投胎享福去了,跑不到洋人那邊。”吳叔一本正經地糾正他。
周鈞南樂得不行,把吳叔拿來的西瓜用刀切好,跟吳叔分了一起吃。
兩人拿兩張凳子,坐屋檐下一邊吃一邊聊,吳叔把話題分散出去,終于拉了回來,問道:“怎麽突然想着回來了?你爸……是不是不知道?”
周鈞南想了想,嘆了口氣,點點頭:“嗯,不知道。”
“鬧矛盾啦?”吳叔猜測。
“嗯,有一些。”
“離家出走?”
周鈞南咬一口西瓜,眯起眼睛:“算……也不算,我這只是離開一個家,流浪到另外一個家。”
吳叔笑了起來。
過一會兒,他勸道:“小南,叔不知道你跟你爸發生什麽矛盾了,但你爸他……一個人帶着你不容易,你爸那個人吧……脾氣是不怎麽樣,但人沒壞心思的,父子之間呢有些事情聊開了就行,別一直跟你爸怄氣。”
吳叔這話說得相當小心,別人家裏的家務事他不應該插手,但周家父子對他來說感情有些不一樣,前幾年在周家幹活,周德明對他像是對待家人般,吳叔打從心底希望周鈞南跟他爸好好相處。
夏日的風從院門外吹來,吹亂了周鈞南散在額前的頭發,手上的西瓜很甜,周鈞南埋頭吃完最後一口,但是甜味卻到達不了心裏。
吳叔說得這些,周鈞南當然知道。
周德明生意起步的那幾年是最苦的,有時候周鈞南睡着後周德明才能回家,等周鈞南醒過來,他爸又提前離開。周德明做這些不是為了別人,當然是為了他兒子。曾經周德明也有過女友,可後來為了周鈞南,他爸這麽些年還是獨身一人。
周德明的愛和期許疊加在周鈞南的身上,像是一座看不見的山。周鈞南永遠不會恨他爸,但他作為獨立的人,他想要的一個身份和一種自由,喜歡誰和不喜歡誰……周德明真的能理解嗎?這個社會真的能理解嗎?
出櫃。
并沒有那麽酷。
周鈞南沒想過這麽快對周德明出櫃,昨天發生的一切其實只是意外。
周鈞南在這一刻思緒萬千,吳叔觀察他幾秒,以為小孩生氣了,趕緊找補道:“叔多嘴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我應該尊重你……別生氣啊,南南。”
周鈞南笑着搖搖頭,對吳叔道:“我沒生氣,我知道的……吳叔,謝謝你,但你也知道我爸那個人嘛,跟個炮仗一樣,我就是暫時和他分開,兩人都冷靜點。更何況……在這裏過暑假也很舒服啊,我好久沒回來。”
吳叔聽他這麽說,松了口氣,附和道:“是的是的,待城裏久了也無聊,這裏風景好空氣好,不少人還專門帶孩子回來呢……有空去我那兒,我有個魚塘,你過來随便抓魚。”
周鈞南笑道:“真的啊?那我不客氣了啊,吳叔。”
吳叔一拍大腿:“你全抓走都行!”
說是這樣說,可周鈞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抓魚,而是真的要“開荒”一下。
吳叔走後,周鈞南把院子裏的那輛自行車拿出來擦擦灰,試了試剎車還靈,便騎着車去采購東西。來回兩趟下來,周鈞南覺得自己又出汗了。回家之後忍不住再次洗了衣服——好,這下沒衣服穿,只能在家打赤膊。
收獲是很多的。周鈞南毫不費勁地填滿了冰箱,食材的補給讓他得到很多的安全感。周德明一直很忙,周鈞南的成長過程中很自然地學會做飯,自己投喂自己不成問題。
一連幾天,周鈞南留在屋裏各種收拾,把該洗的東西全部洗了一遍,就連窗簾都拆下來沒有放過。很快,老屋裏煥然一新,飄出飯菜的香味,顯得有人氣多了。
周鈞南解決完基本生存問題,下一步的計劃是把老屋和院子改造改造。期間他和盛澤輝閑聊,盛澤輝說:“你擱那兒玩模拟人生呢。”
“我就想買點家具裝飾一下,哪裏玩模拟人生了?”周鈞南笑道。
盛澤輝也笑:“那你改造吧,要不要拍點視頻記錄記錄,這不現成的素材嗎?”
周鈞南一口拒絕:“不拍,我又不缺錢,拍了還得花時間剪,圖什麽。”
“行行行,是我的建議缺乏建設性,忘記少爺您尊貴的身份。”盛澤輝揶揄道,“哎對了,之前和你搞暧昧的那小子怎麽說?”
盛澤輝提到的這個就是聊天記錄被發現的那位。
周鈞南嘆了口氣:“放暑假之後人就消失了,我本來還說要去找他玩幾天……現在想想算了,給我爸這麽一鬧沒心情,感覺不是什麽好桃花。”
盛澤輝笑得不行:“這麽迷信,難怪我聽說你喜歡花幾百塊找大師算命。那你就在老家好好待着吧,過陣子我去找你。”
買家具一事被周鈞南提上日程,不過他單薄的自行車沒法運貨,周鈞南只能先加了一堆購物車。翌日,周鈞南醒來之後吳叔給他發微信,內容是看他好幾天沒去抓魚,問問他到底哪天去。
看來吳叔這魚塘裏的魚鐵了心要進周鈞南的鍋……盛情難卻,周鈞南再不去也有點兒矯情,于是幹脆騎着車往吳叔家去。
今天的室外氣溫不算高,周鈞南在小路上騎車,視野兩邊都是開闊的田地,藍天中一道長長的白煙,是不久前飛機經過留下的痕跡。周鈞南拐了個彎,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卻心情很好地按了兩下清脆的車鈴。
路過前方一棵高大蔥翠的樹,叮鈴鈴的鈴聲讓樹下站着的鄭毅文擡起頭,周鈞南和他對視,見到鄭毅文一個人待在這兒,雙手好像捧着什麽東西,他的動作比思考更快——
周鈞南停下車,跨坐在自行車上沒下來,單腳踩在地面上,對鄭毅文燦爛地笑道:“哈喽,正義,還記得我嗎?”
鄭毅文今天穿了一件寬松的黑色T恤,在樹蔭下看向他,緩慢地說:“記得你。”
“你手上是什麽?”周鈞南又問。
鄭毅文垂下眼睛,說:“一只麻雀……它死了,我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