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雖說深秋的北方不暖和,但沒有誰家會冷得像個冰箱。洛凡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嘴邊呼出一蓬無力的白氣。
他下意識地拉緊了程宇。
這房間不大,一覽無餘。
窗簾像焊了鋼筋鐵骨般紋絲不動,昏暗裏,外界的鮮活與溫暖仿佛都和這裏無關。
床上只有一個人,連洛凡也沒看見其他。
“跑了……”程宇不禁說。
“這麽小的地方,能去哪兒?”洛凡在周遭掃了一眼,目光落在老頭子身上。
床上的人是癟的,瘦得只有薄薄皮肉挂住骨架,他躺得并不規矩,有小半個身子還半支撐在床頭,嶙峋的手指無力地蜷縮,整個人好似搭起一座枯巢。
這人還活着?
盡管難以置信,但老頭子口鼻間胡子上的白霜卻是他呼吸的最好證明。
沒有挂水,也沒有任何儀器。洛凡回頭看一眼沈建,那四十幾歲的大男人雙股打顫,好似房間裏躺的是什麽異獸,并不是他親爹。
也難怪,據沈建說,以前老頭子在家還會輸液,有專門的護工來換藥照料,翻身、清洗也都算及時,就算沒了意識,但一切都還在他認知範圍內。
直到一個月前,護工滿身是血從客廳地板上醒過來。
後來陸續換了兩個人,一個睡了一覺骨折,一個淩晨被遍身的血口子疼醒。
就連沈建的親妹妹,老頭子的親閨女都被删腫了臉。
沈建坦言,親爹這種狀态已經持續二十天了。
“停藥二十天?你爸二十天不吃不喝,但……還活着?”洛凡盯着沈建,此刻他腳底板都是冷的。
沈建“嗯”了一聲,連連點頭。
“二十天裏,你晚上就沒來看過?”洛凡繼續問。
“我不敢啊。”沈建身子哆哆嗦嗦,連聲音也開始跳躍,“我找了個大師來看,大師說他解決不了,給我推薦另一個,就是夏潮,但夏先生太忙顧不上,又推薦了你們過來,大師……今天你可一定得幫我啊!”
“你親爹沒人照顧,不吃不喝,你第一時間不是應該送他去醫院嗎?”程宇轉頭忽然說。
沈建被他問得一時恍神,倉促間不禁脫口而出:“他早該死了。”
程宇面若冰霜,眸光淩厲森然,沉聲說:“所以,我們只要驅邪成功了,你父親即便沒辦法保命,也沒關系的,是吧?”
沈建支支吾吾沒做回答。
在這個行業幹得久,這種人洛凡見多了,自然……程宇也是。
垂眸,程宇輕輕拍了拍洛凡的手,讓他後退,不等洛凡攔他,程宇已然邁到床邊,竟掀開被子,把老頭身子翻了個面,好似個嚴謹的醫生,一點點仔細檢查起老頭身上的每一個部位。
當程宇捏開老頭下巴時,洛凡明顯嗅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随之而來的還有斷斷續續的女人的話語聲。
不是叫罵,而是哭訴。
但洛凡仍是聽不清。
沈建只一副恨不得趕緊逃掉的瑟縮嘴臉,早退到幾米開外。
空氣裏彌散的腐臭越發刺鼻,洛凡餘光瞥過去,沈建跑進洗手間,随即傳來一陣狂吐聲。
“你聽見聲音了嗎?”程宇轉頭問。
“聽,聽見了。”洛凡詫異,這貨不是一半靈識都沒了?敢上去掰扯幹巴老頭不說,竟還滿臉淡然?
“你也聽見了?”洛凡顫抖着在門口問了一句廢話。
程宇放下老頭,還小心給他蓋好被子,不合時宜地笑了笑,說:“不僅聽見了,我還看見了呢。”
洛凡呼吸一滞,後背起了一層冷汗。
他想叫程宇快些出來,事實上,程宇安置好老頭轉身也要走。
可他才邁開腿,床上的一把骨頭就忽然拉住了程宇的手。
這一幕,偏巧就被剛從洗手間出來的沈建看見,絕望或是驚厥裏,一聲嚎叫劃得洛凡耳膜生疼,轉頭,沈建整個人昏死在地。
事實上,洛凡也吓得不輕,真就全靠多年以來的工作經驗頂住了。
他不懂程宇為什麽還笑得出來。
不僅如此,程宇還極耐心地對着老頭說了什麽,然後輕輕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他手指頭。
等程宇出了房間關好門,洛凡一顆懸着的心才緩緩放下。
委托人暈了,洛凡終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害怕了。
他癱在沙發上,看着拿出手機按個不停的程宇,終于忍不住問:“啥情況?”
“那女鬼在老頭身體裏。”程宇目光全在手機上,淡淡地說。
“身體裏?”
“嗯,肚子裏,捏開嘴巴就看見了。”
“啥?”這是洛凡沒想到的結果。
“也不算離譜,老頭就吊着一口氣,全靠女鬼撐着在活到今天呢。也就是說,要真驅鬼,老頭也得斷氣兒。”
“那我得回家拿些紙符,我師父留的東西應該有用。”洛凡起身就要走。
程宇幾步湊到他身前,又把洛凡按回沙發上,“別,就算拿了你也不會用,趕不走這個再招來別的東西,別給我添亂。”
“添亂?”洛凡瞬間就不慫,剛才害怕要死的人仿佛也不是他了,“你說說你想咋辦?”
“夏潮說的對,有鬼的話,就好辦多了,我想……和她談談。”
“你沒事兒吧?”洛凡歪頭看他。
“她剛才還說我長得好看。”
“你等會兒……”洛凡徹底驚了,“她什麽時候說的?”
“你不是也聽到了嗎?”
程宇打開客廳玻璃窗,冷風裹挾着陽光裏的幹燥沖淡了周遭的腐敗味道。洛凡是聽見有個女聲說了什麽,但內容……他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要看見那個鬼,才能聽得見她講話,但你很厲害,即使不用看,也能聽見。”程宇眸光閃了閃,由衷地說。
但洛凡并沒有聽懂他們說了什麽,一個字都沒有。
程宇很快從洛凡眼中的迷茫裏察覺出異樣,倏忽笑着說:“洛凡,你該學學外語了。”
“外語?”
“鬼話,我以為你能看見,自然也能聽懂。”
人說人話,鬼說鬼話,他以前只覺得王侃在和他說廢話,然而師父啥也沒教,洛凡啥也不會。
“那女鬼大概忘了人話,可能已經死了很久了。”
程宇邊說,邊踢了踢地上昏死過去的沈建。驚叫驟然而起,沈建翻了個身,連滾帶爬就快要沖到門口,卻被程宇拽住衣領硬生生拖回來。
“別跑啊,還有事兒問你。”程宇把他摔到沙發上,眸色淩厲。
“大,大師……都交給你們了,我還得回家給媳婦兒做飯……”
“我問你,你媽呢?”
“我媽?我小時候我媽就沒了啊!”
沈建以回家找找老照片為由迅速逃了,不過半個小時,洛凡微信裏就收到沈建的好友申請,随即還有一張黑白照。
“你從人家老頭嘴裏還看見女鬼樣貌了?”洛凡瞥一眼認真辨認的程宇,直接把手機塞給他。
程宇沒回話,竟和沈建斷斷續續聊起來。
幾個護工都是女性,看照片,越好看的傷得越重,連沈建妹妹也未能幸免,然而他妹妹才30出頭,母親死了35年,這個妹妹哪兒來的,洛凡不用問也知道。
老頭子曾有過很多女人。
這劇情洛凡莫名熟悉,原配死得早,恨渣男一個人快活逍遙,如今渣男卧床不起,原配纏上渣男肯定是要往死裏折騰。
可不是快咽氣兒了麽?女鬼一頓操作後怎麽感覺還給老頭續了幾天命?
再說,死了35年,這鬼在地府也不少年頭了,咋還能突然回家?
“洛凡,”程宇放下手機,忽然叫住他,“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倆都不是鬼差,就算能制服女鬼,但……憑我倆,怎麽把她送回地府呢?”
洛凡腦子裏快速翻覆起王侃的廢話片段,師父沒教過,但師父嘴碎。
“可以召喚黑白無常。”洛凡言之鑿鑿。
“咋召喚?”
“這個……”洛凡翻出手機上的備忘錄,他慶幸自己以前閑着沒事兒存過三界裏各路名人的寶诰。
“念寶诰啊,但要道法修為高的人念才有用,我肯定不行。”洛凡有點兒喪,他沒念過,也沒見王侃念過,這玩意兒到底有沒有用還未可知。
“你來念。”洛凡把手機遞給程宇。他法力不足,他啥也不是,更難頂的是……這寶诰也太拗口了,滿篇的生僻字不說,還有好多字他甚至不認得。
窗外暮色漸沉,北方的秋夜來得猝不及防,程宇對着那段寶诰足足看了半個小時,他艱難地念到一半,屋子裏已經全暗下來。
空氣陰冷,房間裏又隐隐傳來叫罵。洛凡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下一秒,有什麽東西從身後輕輕搭上他肩膀。
他沒敢回頭,耳邊響起低低的笑,卻見程宇猛然沖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拉到身後。
透過程宇的肩頭,洛凡總算見到了那人的正臉。
和洛凡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沒有什麽寫着“一見生財”的尖帽子,倒是打扮得和現代人無異。
男人一身白色西裝,順滑又利落的銀色長發在後腦高高吊了個單馬尾。細長的雙眸劃過幽幽冷光,嘴角彎成個不可思議的弧度,襯着他毫無血色的面頰,洛凡只覺得……很時尚。
“你二人看着眼生呢。”男人歪頭,目光盯在洛凡身上。
程宇歪了歪身子,又把洛凡擋了個嚴嚴實實,沉聲問:“謝必安?”
“還真是你們叫我啊!”白無常聲音變得尖利,可仍是笑。
“這屋子裏有鬼,勞煩你一趟,帶她回去。”
“鬼?”白無常湊近了,指尖在程宇鼻子上點了點,“難道你在說自己?”
自聽見“謝必安”的名字,洛凡就已經吓蔫了,他萬沒想到程宇竟直接撥開白無常的手,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冰冷生硬。
“別跟我動手,你吊死的醜模樣我還記得呢。”
“你是何人?”白無常肉眼可見地僵了一瞬。
“這跟你沒關系。”程宇微一側目,房間裏女人的叫罵聲變得尖利刻薄,“屋裏這個,你不管嗎?”
白無常長長地嘆氣,身形開始模糊,倏忽飄到房門口,穿門而過。
屋內動靜不小,暴躁又粗魯,女人的罵聲夾雜着哭喊聽得洛凡心尖發顫,他緊緊抓着程宇胳膊,卻不敢擡頭看他。
與屋裏的白無常捉鬼現場相比,洛凡忽然覺得身邊的程宇更可怕一些。
幾分鐘後,白無常開門出來,好似特意要給他們看看戰況,指着床上的老頭,說:“兩個老的不好對付呢,你看,我衣服都皺了。”
嘴角的笑意晦暗不明,他一雙冷眸全在程宇身上,卻從口袋裏掏出個手機,不緊不慢地湊到程宇身前,“這年頭怎麽還有人念寶诰呢,下次別念了,加個微信,以後……你可以直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