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江代出的肌肉拉傷一直養到暑假過半,好徹底後沒留一點後遺症,又成了上房揭瓦的一條好漢。
“我們今天去哪玩啊?”江代出湊過臉問賀繁。一到放假,他心裏就只裝着玩這一件事。
“可能要下雨。”賀繁看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想着沒法去江堤練琴了,“你去問問阿姨中午做什麽飯,我們去幫她買菜吧。”
“我想吃什麽她就做什麽,你直接問我不就得了。”江代出嘴角一斜道。
賀繁:“那你想吃什麽?”
江代出:“糖醋排骨和拔絲地瓜。”
“你少吃一點甜的,糖吃多了不好。”賀繁說。
江代出抱怨:“你怎麽和我首都那媽一樣,吃點東西講究那麽多。”
賀繁:“去年在首都牙疼得死去活來的可不是我。”
一想到那鑽心的滋味,江代出窘迫而遲疑地撓了下頭。
這時外面門鈴響了。
兩人一塊出去,年美紅聽見動靜也從房裏出來。
“誰啊?”江代出提聲朝門外問。
一個糙啞的中年男音由門外傳了進來:“弟妹,我,老齊。”
年美紅已經走到門口,從貓眼裏确定是老齊送賀偉東回來,急忙開門。
如數不清的深夜與清早一樣,賀偉東又把自己喝了個爛醉。一進家門,他身子便朝前栽倒,撲得年美紅猝不及防一個後仰,幸好有賀繁及時扶住她。
江代出拉住賀偉東的後衣領,迫使他勉強站直,不至于把全身重量都壓到年美紅身上。
賀偉東被拉得向後猛一踉跄,松開了年美紅,眼神卻沒能因這一驚恢複清明。
“賀偉東你怎麽又這樣?喝酒就不能有點數嗎?”江代出被他一身酒氣熏得側過臉去,表情不悅。
這幾年,江代出眼見賀偉東的酒瘾越來越大,除了上他自己的班,家裏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什麽都扔給年美紅一個人。江代出倒過他的酒,摔過他的杯子,他就躲到外面去喝。要不是年美紅攔着,很多次江代出都想在賀偉東的酒友面前掀了他的酒桌。
這會兒正好有個狐朋狗友送上門來,等于自己撞上了江代出的槍口。
“你灌了我爸多少?”江代出對着從小看着他長大的老齊連叔都不叫,開口就質問。
見賀偉東的兒子沒有好氣,老齊讪讪辯解:“大年你可冤枉我了,你齊叔我是讓人灌的那個,比你爸喝得可多。”
江代出哼了一聲,“那怎麽他醉你不醉?”
年美紅覺得他這樣不禮貌,輕輕拉了他一下,“大年別說了,快扶好你爸。”
平日年美紅也是個待人周到,人情練達的女人,但此時她也沒心情應付賀偉東這位同鄉,只客氣地敷衍:“麻煩你了,要不要吃個早飯再走,我叫孩子去買。”
老齊識趣地推說自己等下還有事,他一離開,年美紅臉上強繃的笑意便消散了。
這個老齊跟賀偉東是一個村出來的發小,早年來錦陽也進過工廠上班,後來遇上政策失了業,為糊口就開始跟人學着倒騰買賣。擺過地攤,賣過小吃,開過修車廠,近幾年在家具城開了兩家店。十年過去,當年身上下崗失業那股落魄勁兒早已尋不到蹤跡,生意做得不說多大,但确實掙了錢,出入場所和結交的人也遠不同以往了。
這些年賀偉東偶爾遇上什麽事,只要跟他開口,他都熱心地幫着張羅。如果不是顧念這些情分,年美紅也不願意他總是找賀偉東,聚在一塊就免不了要沾酒。
在外喝了一夜未歸的賀偉東似乎知道自己這會兒到了家,搖搖晃晃地走到飯桌旁的凳子邊想坐下,然而腳步虛浮,沒有坐穩,椅子一翻直接跌在地上。
年美紅驚呼着過去攙他,回身沖江代出求助:“大年,快把你爸扶屋裏去。”
江代出冷眼看着他醉生夢死的德行,“你就讓他坐地上吧,地上涼快,好醒酒。”
年美紅等下有客人要來,不放心把他就這麽放在這兒,只能自己動手将他半個身子搭在肩膀上,費力擡他起身。
一直在旁邊沉默着的賀繁見狀上去幫忙。
“都別管我!我沒醉!”
賀偉東上一秒還像個死人,下一秒就猝然呼喝,胳膊無意識地一掄,手背堪堪擦着賀繁的臉劃過去,差一點打到賀繁的眼睛。
“賀偉東你夠了!要發酒瘋出去發!”
江代出忍無可忍,不顧賀偉東還東倒西歪打着晃,上前一把将他從賀繁身邊推開。
賀偉東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向牆上倒去。這回年美紅沒再管他,忙去查看賀繁的臉,确定沒事才轉過頭朝他吼道:“賀偉東!”
她像一只護崽的母獸般滿眼憤怒,第一次對她深愛的丈夫露出這樣尖刻的神情。
她也替孩子們幾年來忍受這樣的父親感到委屈,眼底慢慢湧上淚水,“你這個爸當得太不像樣了,我跟兒子都對你很失望你知道嗎?”
賀偉東一邊的肩胛骨磕上突起的牆角,但他似乎一點感受不到疼,混沌地聽着妻子和孩子的控訴,在他們臉上茫然地來回掃視。
忽然他抓住年美紅的肩膀叫了一聲“老齊”,五官扭曲的不知是哭是笑,“兒子,我兒子......”
他對着年美紅,眼神卻空洞,“老齊我告訴你件事兒,這事我誰都沒告訴,我就偷偷告訴你......”
江代出怕賀偉東手上沒輕重,把年美紅拉開,自己擋在前面,他就又把江代出當成了“老齊”。
“我憋着心裏難受......我兒子......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別人......”
他神志不清,說話颠三倒四,但在場三人都清楚地知道他想說什麽。
年美紅嘆了口氣,不忍聽下去,抓着他的胳膊往屋裏拉,“賀偉東,我知道了,你跟我一個人說。”
賀偉東不動,眼神在三人臉上來回睃巡,最後落定,擡手虛虛一指賀繁說:“這個是我兒子,親兒子......學習好,名列前茅,就跟我小時候一樣......”
他臉上露出慈愛的笑意,那确實是一個父親炫耀孩子時驕傲的神情,然而一瞬便逝,短暫的像是從沒出現過,就轉為了苦笑。
“聽話,老實......跟我一樣就知道學習......”他頓了頓,接着說,“文弱書生......只會學習,學習......”
“賀偉東!”年美紅意識到他要胡言亂語什麽,偷着看了眼賀繁,想要打斷他卻沒來得及。
“可有什麽用?我是咱村裏唯一一個大學生,有什麽用?不還是帶着老婆孩子擠在鍋爐廠,說好聽了是個工程師,其實就是個破畫圖的,一輩子賺這點死工資,什麽用都沒有。”
他邊說邊擺手,那表情姿态明明白白地表達着對自己的否定,也同樣否定了他認為性情與他相似的賀繁。
賀繁在他說完這句話時臉上沒了血色。
反應過來的江代出正要發火,賀偉東又喊出一句:“我拿什麽跟江致遠比?我拿什麽跟他搶兒子?”
甚至在江代出鬧着不肯去首都的時候,自己都沒法硬氣地和他親生父母保證他留下也能過的一樣好。這股窩囊勁兒憋悶在心裏,經年累月地锉磨着一個父親與男人的自尊,同不能面對的現實一起将他壓垮至無法喘息。
江代出聞言一愣,聽他語調凄然道:“大年怎麽就不是我兒子呢?怎麽會弄錯呢?我就想不明白了,這麽多年我也想不明白......”
賀偉東是塊“讀書的料”,卻眼見那些沒穿過長衫的人飛黃騰達,老齊是,江致遠是,連昨晚一起喝酒的老齊的朋友也是個初中沒畢業就出來闖社會,現在住着電梯房,開着小轎車,日子紅火風光的小老板。
人到中年,始終碌碌,越來越覺得對于男人來說,別的一些品質比循規蹈矩有用處得多。像他發小老齊,自小書讀得不行,但性格敢闖敢幹。像江代出的親爸江致遠,精明圓滑能言善道。像他認識的不少小有所成的人,哪個也不是靠着老實本分發的家。
所以不是賀繁不好,只是太像他了。
像他不是好事。
這些話的意思太直接,也太讓人難堪,賀繁一字沒落地聽見,便明白了賀偉東為什麽消沉,為什麽酗酒,為什麽他年歲見長後身體照原來好了許多,賀偉東看他的眼神依舊含着憂思。
是他身上流了不該流的血,毀了這個原本和樂美滿的家,讓年美紅失去了體貼溫柔的愛人,讓江代出再也找不回記憶中那個親切的父親。
作為兒子,他似乎總是讓人不滿和失望。
南屋的電子鈴機械地響起“歡迎光臨”,年美紅約的客人到了,朝裏問有沒有人在。
年美紅慌忙吸了下鼻子,覺得自己肯定是見不了人的面貌,提聲應道:“張姐,你先坐會兒,我馬上來!”
這位張姐知道她家有兩個孩子都放假,早上時間指定緊的要命,回了一句:“我不着急,你忙你的。”
要不是被這一聲門鈴拉回來,年美紅險些也要情緒崩潰。
這樣成天為賀偉東擔驚受怕的日子不知幾時才到頭。怕他喝壞了身體,或是醉在外面出什麽事,只要他晚上沒回來,一接到電話就怕是派出所或者醫院打來的。
也怕像今天這樣,酒後說出什麽讓孩子聽了難受的話。
年美紅抹了抹臉頰,轉向賀繁時滿眼歉疚,卻不知怎麽開口安慰,看着他心疼的講不出一句話。
她知道要是說那都是賀偉東的醉話,讓他別往心裏去,賀繁一定會回答他知道,他不會,讓她放心。而他越是那樣懂事,年美紅越覺得這話說了不如不說。
有客人在等,她不能耽擱太久,賀繁不想她為難,語氣平靜地主動開口:“阿姨,你去忙吧,叔叔交給我和江代出。”
年美紅心裏一揪,“小繁......”
賀繁與她相顧,卻沒再說什麽。
一旁的賀偉東發洩完了情緒,可能是清醒了一點,也可能沒有,越過妻子和孩子一個人朝屋裏去了。江代出看着他進門時扶着門沿那頹然的背影,第一回深刻意識到,他跟賀繁的事,于他爸而言一直是心結。
可江代出不認同賀偉東說的那些,覺得賀繁一點也不像他。
賀繁才不會面對事情只知逃避,把後果留給別人。賀繁明明是更像他媽,聰慧而堅韌,只不過沉靜少言些罷了。
他替賀繁感到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