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夏日的夕陽如淡彩着墨,年美紅收工後做了晚飯,叫江代出跟賀繁出來吃。
江代出吃飯最積極,主動幫忙盛飯拿碗筷,一旁年美紅提醒道:“拿三個碗來就行了。”
他聽出言外之意,問道:“我爸不回來嗎?”
年美紅把盛好的飯遞給他,又接過來一個空碗,“你爸上你齊叔家了。”
江代出不滿地嘟囔了一句:“他最近怎麽老不回家吃飯啊。”
跟着端了三碗飯上桌。
賀繁有眼力地幫忙接過,心裏也覺得賀偉東似乎最近常常很晚才回來。
“不管他,咱們吃咱們的。”年美紅給賀繁夾了一塊炒雞蛋,“來小繁,吃這個。”
賀繁接過,禮貌地道謝。
江代出埋頭挑魚刺的腦袋擡起來,對着賀繁的碗酸溜道:“媽,我也要吃那個雞蛋。”
年美紅無奈,用筷子把盤子往他那邊戳近了些,也給他夾了一塊,“這不都是嘛,自己夾。”
江代出嘿嘿笑着把雞蛋吃了,又擡頭,“媽,我爸是不又喝酒去了?他最近身上怎麽老一股酒味啊?”
年美紅微微嘆氣,但不想讓孩子心裏對爸爸有意見,含糊道:“他最近上班累,喝點酒放松放松。”
江代出:“我爸不就坐着畫個圖嘛,能有多累。”
賀偉東是大學生畢業進的鍋爐廠,繪圖工程師,實打實的技術崗。陳玉超,趙宇航和羅揚他們家長都是車間組裝零件的工人,經常說羨慕他爸不呆車間坐辦公室,工作清閑還不髒,文化人就是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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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代出不懂這些,倒沒因此自得,就記得他爸的工作不用花什麽大力氣。
“你當大人的班兒那麽好上,錢那麽好掙呢。”年美紅用筷子敲了下江代出的碗,板臉輕斥道。
江代出朝他媽做了個鬼臉,繼續挑魚刺了。
旁邊的賀繁一語不發,這一個月來,他将這家每個人的情緒都看在眼裏。他知道賀偉東喝酒是因為心情不好,以前帶他的一個保姆經常偷家裏的酒喝,被他看見了就說自己心情不好。
而賀偉東心情不好的原因,不用多說,他也感覺得到是因為什麽。
晚钣後年美紅催促江代出寫暑假作業,江代出磨磨蹭蹭找了一堆借口,後來說出去叫富貴和小旺,實際出了門又不知道跑哪玩兒去了。
九點多的時候外面傳來鑰匙開門的窸窣聲。年美紅盯着表等了一晚上,在裏屋聽見動靜忙出來查看。見賀偉東一身酒氣地扶着牆在門口發呆,也不脫鞋也不進屋,從鞋架拿了雙拖鞋給他,語氣帶着埋怨,“你就不能少喝一點。”
賀偉東艱難地側過半個身子,皺着眉擺手,一臉不願多聽。
年美紅嘆了口氣,“那你洗把臉去。”
賀偉東充耳不聞,左腳絆着右腳地想要徑直回卧室。
年美紅上前攙他,卻被熏得不行,“你這一身味兒太大了,是不是吐了?不行漱個口去吧!”
“行行行,你別推我。”
賀偉東這會頭暈得厲害,不想再聽年美紅唠叨,打着晃兒地邁步往洗手間走。剛一進去就踢上個塑料盆,被裏面的水濺了一腳。他茫眼低頭一看,見那盆水渾濁不清,泡着的衣服上還有血漬,轉頭問年美紅:“這什麽呀?”
年美紅這才想起來有衣服忘了洗,随口解釋說:“小繁的衣服,他今天流鼻血流上去的。”
賀偉東沒再作聲,擰開水龍頭,把臉低進了嘩嘩的水流中。
年美紅轉身去陽臺給他拿新洗的毛巾,回來見賀偉東還在彎着身抹臉,隔了幾秒,聽見他發出頹然失控的啜泣聲。
“偉東?”年美紅慌着拍了拍他,“偉東,你怎麽了?”
賀偉東背對年美紅,雙手撐在水池兩邊,瘦削的肩胛骨微微顫抖,平時腰直背挺很精神一個人,濃黑的發色裏竟不知從何時起摻染了幾絲白。這會兒年美紅站在他身側,頭一次覺得三十幾歲的丈夫也有了人到中年的憔悴與疲态。
自從家裏出了這個事,年美紅差不多把她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完了,後來兩個孩子全留在了身邊,這才慢慢緩過來一些。
可年美紅知道,賀偉東為了不讓自己和孩子看出他心裏難受,在家的時候都是強作笑顏,出去外面就更不能表現出情緒異常。
然而遇上這種事,有哪個做父母的人能夠一下子接受。
她覺得孩子爸要是能喝幾頓酒發洩下也好,免得積在心裏悶出病來,況且和他一起的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這麽一想便由着他去。
前幾次賀偉東都是喝多了回來倒頭就睡,這樣酒後痛哭還是頭一回。
年美紅看他這樣心裏也酸苦,把毛巾遞了過去,“你擦把臉,先進屋。”
賀偉東洗過臉,但醉意半分沒減,揮開年美紅的手踉踉跄跄出了洗手間。然而沒走兩步就身子一歪貼到牆上,跟着全身卸了力似地靠着牆滑坐下去。
“你別坐地上,地上涼,進屋去。”
年美紅伸手去拉他,顧及賀繁在房間裏,故意壓低着聲音。
然而從賀偉東一進門,賀繁就在離門口兩三米的隔斷間裏聽到了他弄出的動靜。
玻璃拉門緊關着,賀繁在房間裏卻不敢弄出一點聲音,在書桌前坐得端正僵硬。
他隐約聽得清門外賀偉東酒後沙啞幹澀的嗓音。
“美紅啊,你說小繁這孩子能養活大嗎?”
年美紅一滞,松開拉他的手反推搡了一下,“賀偉東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我不是胡說,你自己想想,他從來咱們家,來了多少天就病了多少天,你以前見過誰一發燒能燒到四十度?”
“你說你懷孕那會兒能吃能睡,胖了那麽多,生的時候也挺順利,他身體怎麽這樣?”
門口傳來鑰匙孔的轉動聲,江代出在趙宇航家看了一晚上動畫片,卡着年美紅規定的門禁時間回家了,進屋就是一愣,“爸,你怎麽坐地上?”
“你爸喝了點酒,沒事兒。”年美紅吸了下鼻子,強收拾了心情,重又去攙着賀偉東的胳膊,“大年,你給我搭把手。”
江代出不情不願地伸手拉起他爸,嘴裏嘟囔着:“又喝,天天喝。”
記憶裏的他爸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以前都是下班回來就洗菜做飯,吃完飯回屋靠着床看新聞聯播,煙沒了就喊他去院兒裏的小賣部買,再多給個五毛一塊買零嘴的跑腿兒費。對于賀偉東這陣子經常的醉酒晚歸,他心裏早生出了不滿情緒。
賀偉東此時面紅唇白,看着江代出半天眼神才聚了焦,可光亮一瞬又變得暗淡。他一邊被扶着朝屋裏走,一邊口裏念唠着:“大年啊,你怎麽就不是我親生的呢,你要是我親兒子多好,怎麽就成了別人家的呢?”
江代出一聽這話心裏也不好受,态度軟化了些,“我不還是管你叫爸麽,你永遠都是我爸。你快進屋去,我媽幹一天活兒了,你少在這折騰她。”
賀偉東仿若沒聽見,自言自語道:“人這一輩子辛辛苦苦到底是為了什麽啊?連兒子都不是自己親生的,日子過得還有什麽意思。”
年美紅趕緊提醒他,“你小點聲,小繁還在屋裏。”
賀偉東眼神混沌地看着年美紅,“你說是不是你們家的基因有毛病?你兩個哥哥夭折,秀玲懷了得有四五個了吧,一個沒生下來,你說是不是這個問題啊?”
年美紅被這話說得心驚肉跳,語氣照方才有些壓不住,“賀偉東,你胡扯什麽呢?”
“你看小繁這孩子病怏怏的,來家才多久,又是肺炎又是哮喘,這又流上了鼻血了......”
江代出聽到這,本着有一說一的态度打斷道:“他流鼻血是意外,讓我不小心拿球砸了。”
年美紅沒想到是江代出弄傷了賀繁,一瞬間心中的壓抑,緊繃和恐懼齊齊爆發,忍不住沖着他喊道:“大年!你怎麽能又欺負人啊?你上回是怎麽跟我保證的來着?”
江代出本以為沒自己什麽事,結果卻冷不丁被罵,一下就委屈起來,“都說了我是不小心的!他明明能躲開,非站在那不動。”
而且那球換一般人都能躲開,自己好心帶賀繁玩反倒還成錯了?
年美紅話出了口才意識到不該朝孩子撒火,擺擺手疲憊道:“大年,你進屋睡覺吧,你爸我來弄,聽話。”
賀繁聽見屋外的說話聲越來越大,心也跟着越來越不安。
驀地,眼前的玻璃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他身子一抖,就看見江代出黑着臉走進來。
兩人目光相撞,賀繁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什麽,就聽江代出兇巴巴地來了一句:“你看什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