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柏浔小時候問過差不多的問題,那是他對應小澄說的第一句話。不過現在的應小澄已經不記得了。
“祁連山。”
應小澄恍然大悟地點頭。
他們突然站住不動,黃狗也沒跑回來,而是跑進院子。不一會兒,翻新過的土坯房門裏走出一個婦女,一米六多些,小臉蛋,黑眼睛,腰上系着一條深藍圍裙。及腰黑發編成長長的麻花辮,有少量白發絲。
楊娟就這樣站在家門口,微微眯起眼看,說話聲音嬌而不弱,“澄吶?”
應小澄下意識回頭,明明很陌生,卻又說不出哪裏特別熟悉的婦女已經朝他們走過來了,那只給他們帶路的黃狗緊緊跟在她腳邊。
楊娟一邊快步走一邊說:“怎麽回來了不提前說一聲?你爸上縣城給你快遞東西去了。”
她裸眼視力5.0以上,還沒走近就認出跟兒子站一塊的是路心。那孩子模樣已經和小時候不太一樣了,但還是能看出來小路心的影子。
應小澄滿心以為她會給自己一個擁抱,因為她看上去那麽開心,可楊娟把他略了。不像城裏女人細膩滑嫩的皮膚,是常常勞作的人特有的粗糙。她的眼睛很亮,溫和有神地看着柏浔,輕聲問:“你還記得我不?”
柏浔也在看她,微微低頭跟她對視,“記得。”
“哎呀這孩子,真好,長這麽大了,一表人才。”楊娟親近又喜歡地拍拍柏浔手臂,再回身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兩年多不見的兒子,小聲數落他不跟自己打招呼,“你不認識媽媽了?”
應小澄胳膊被擰疼了才反應過來,連忙叫人,“媽,媽。”
楊娟取下他的雙肩包背在肩上,帶兩人回家,“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要去法國待幾天嗎?”
原來她知道應小澄忙什麽去了。
“就是剛從那兒回來的。”應小澄一直看着楊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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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回西山訓練?”
“我還有假期。”
楊娟已經走進小院,裏面收拾得很幹淨,地面鋪了水泥。兩個大小夥子走進來,原本就不大的房子顯得更加擁擠。
屋子裏的陳設和以前大差不差,土炕,木頭桌子,通了電後用不上的老式煤油燈還放在角落裏。這個家最值錢的東西應該就是電視機了,收在有土炕的房間。可以想象到天冷外面下雪,一家人窩在土炕上看電視該有多安逸。
楊娟搬出小板凳給他們坐,家裏不常來客也沒什麽好拿出來招待人的,只能找出一袋紅棗幹和一袋葡萄幹。
應小澄坐在小板凳上,小口抿着解渴的溫水,眼睛悄悄打量環境,滿眼都是好奇。
原來他的家是這樣的,應小澄就是在這裏出生長大,是個窮苦的山裏孩子。
進屋後,楊娟的視線一直落在應小澄臉上,她什麽也沒有說。但柏浔感覺她已經看出來了。
應小澄喝夠水放下碗,好奇地問楊娟,“媽,爸去縣城給我快遞什麽東西了?”
“一些土特産,牛肉幹、黑枸杞、奶片這些,送給你們教練的。”楊娟笑着說:“你忘了?就是你打來錢讓我們看着買。”
應小澄微怔,哪裏記得還有這回事,點頭不說話了。
應家的房很小,只有土炕的那間房能睡人。應小澄小時候都跟父母擠在炕上,大點了就住校,周末放假回來睡折疊床,就這麽糙養着到他成為運動員,去了西山。
折疊床還在,應小澄睡是足夠了,可柏浔該睡哪?
楊娟不得不愁這個問題,起身對兩人說:“你們坐,媽出去買點菜。”
應小澄等人走出去了才說:“她好像感覺出我不是以前的應小澄。”
柏浔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楊娟走了,應小澄終于可以大膽地起身走走看看。雖然這裏很小很舊,但他只覺得親切,感覺這就是醫生說的熟悉環境有利于記憶恢複。
房子小,他轉了不到一圈就回來了,對柏浔說:“我只看到一張收起來的折疊床,你晚上睡哪?”
柏浔不覺得這個問題需要自己考慮,“都可以。”
“噢。”見他都不操心,應小澄也不操心了。
兩人安靜地坐了會兒,應小澄突然想起來,“你小時候住隔壁?”
“嗯。”
“我想看看。”
應小澄走到院子,人在牆下一踮腳就能看到隔壁。好像比他家大一點,沒住人,但也沒有荒敗,感覺是有人隔段時間就會去收拾一下。
“沒人。”應小澄對柏浔說:“你知道他們去哪了嗎?”
柏浔記得應小澄跟他說過,“縣城。”
“原來搬到縣城了。”應小澄又踮腳抻着脖子,“那為什麽我爸媽他們不搬去縣城住?”
“不知道。”
柏浔回屋搬了張小板凳出來,想讓他踩在上面,但應小澄已經跑到門外了。他只好放下板凳跟出去,無奈地說:“不要亂跑。”
應小澄對一切充滿好奇,“我爸媽不走是想在這養老嗎?雖然是挺合适的。”但縣城肯定要更熱鬧,也更方便。
這村子好像有一半的人都搬走了,他們到現在都沒瞧見一個年輕點的人,小孩兒也沒看見。
“我能不能往遠一點走?”
“別走太遠。”
“好。”
應小澄和那只黃狗剛走沒多久,楊娟買了新鮮的菜和肉回來,笑着進門說:“等小澄他爸回來了,我讓他上王慶家把折疊床搬過來,他們答應借咱們用用。”
柏浔點點頭,并無意見。
楊娟放下東西從廚房裏出來,發現不見應小澄,問:“他去哪?”
“出去走走。”
不等楊娟問,柏浔已經拿出應小澄的所有病歷,“他在法國被銅像砸到頭,人沒事,但忘了所有事。”
楊娟臉色變得蒼白,“什麽意思?”
“他失憶了。”
楊娟接過那一沓紙張,翻了翻,發現自己根本看不懂,“那……還能想起來嗎?”
“能。”
聽到這聲篤定的能,楊娟臉色稍微緩過來些許,但捏着病歷的手指還在發顫。
柏浔往門外看了眼,答應過不會走遠的人還沒回來,說:“我去找找他。”
楊娟不知道應小澄剛走出去沒多久,甚至忘了自己都是快去快回的,惴惴不安地跟到家門口,心裏怪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柏浔搖搖頭,往剛才應小澄離開的方向找過去。
-
五六月份,西北播種早的地區已經在收麥子了。水陽村種的晚收的就晚,麥子還在地裏長。
應小澄走路快,狗跑起來也不慢,一人一狗也不知道跑哪兒撒歡,柏浔找了一路也沒看見。
從村子裏的路走出來,這裏幾乎就是村子土坯房群的外圍了,能看到農田清晰的田壟。他找了許久的人,還有那只狗就在農田外轉悠,時不時往地上撿起什麽東西。
柏浔沒過去,就站在原地望。沒有高樓的田野視野異常開闊,晴天日頭不是特別曬,有很多雲從遠處飄過來,再飄向遠方。
應小澄知道柏浔在那裏,但他沒有跑過去,反而帶着狗越玩越遠。
神奇的是,每次他感覺自己已經跑出去很遠了,心想應該看不見了,可回頭看還是能看到柏浔。因為那個人一聲不響地跟過來了。
剛開始應小澄還覺得挺好玩,但在他又一次和狗往前跑出許遠後,他再回頭,那個原本氣定神閑的身影竟然跑起來了。
應小澄的運動員神經就是見不得有人追着自己跑,看到柏浔追過來了,他扭頭跑得更快。黃狗在身後使勁追。
他是現役運動員,要認真跑,狗都很難追上他。柏浔就更不用說了。
很快,柏浔被他遠遠甩在後面。看着越跑越遠的人縮成小小的黑點,好像再也不回來了。柏浔心慌得整個人像往深不見底的懸崖落,失重感比劇烈運動後,腦供氧供血不足更讓他覺得無法忍受。
他站在原地看着就快看不見的應小澄,怒火和慌亂失措幾乎是同時往外噴發。
“應小澄!”
只有風聲的田野裏,他的聲音聲嘶力竭。
“回來!”
應小澄可能是聽見了,因為小黑點漸漸放大。
柏浔劇烈的心跳聲好像能把耳膜震破,黑色的卷發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耳後和脖頸上有汗,被陽光照得晶瑩。
他的胸口用力起伏,眼睛死死盯着那往回跑的身影。
應小澄跑近後就改成走了,他好像知道自己把人惹生氣了,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說話聲理不直氣也壯,“幹嗎?是你先跑的。”
柏浔喉嚨幹得快冒煙,咽口水都疼,“過來。”
“你有事就站那兒說吧,我不過去了。”
柏浔朝他走去。
應小澄見狀沒敢再跑,就是不停往後退。他已經能看到柏浔陰沉的臉色,太吓人了。
不就是沒追上嗎?至于那麽生氣?
“我是運動員,你追不上我很正常。”應小澄一邊說一邊往後退。
他倒着走哪裏走得贏柏浔,很快就被追上了。
柏浔抓住他的衣服,“你跑什麽?”
應小澄不敢說話。
柏浔雖然經常不高興,但也極少像現在這樣發火,“我有沒有說不能走太遠?”
應小澄理虧,可被他這樣抓着也有點不太高興,“那你不要追我嘛,我一看到你追過來就想跑。”
“為什麽?”
“不知道,運動員本能吧。”應小澄拽開他手,整理一下被拽歪的衣服,小聲說:“你可以不要那麽兇嗎?”
“我哪裏兇?”
“哪裏都兇。”應小澄現在回家了,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更有恃無恐,“你還抓我衣服。”
“不能抓?”
應小澄被噎了一下,小聲說:“不能。”
柏浔拉起他的手腕,不怎麽溫柔地拽着人往回走。應小澄腳步踉跄,想把手掙回來,“我自己走行不行?”
“不行。”
黃狗緊跟着他們,一會兒跑在前,一會兒又跑回來。
風吹着地裏的莊稼,應小澄以為自己會被直接拉回去,但柏浔很難預判。他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被扔到一堵牆上,還沒消氣的柏浔守着他不讓動。
應小澄背靠着牆低下頭,能屈能伸,“我跟你道歉好吧,我再不跟你比跑步了。”
柏浔也是第一次領教應小澄的跑步速度,像斷了線的風筝使勁飛,誰也追不上。以前的應小澄絕不可能對他這樣,一定會讓自己能看見他,不會把自己遠遠丢到身後。
他不禁想起那年秋天在溫泉酒店發生過的事情,不管應小澄在後面怎麽叫他,他都沒有停下等他,也沒有回頭。那時應小澄也像這樣害怕嗎?
應該比他更驚慌失措吧。
應小澄沒聽見他說話,飛快地偷看他一眼,“你是要我在這罰站嗎?”
柏浔沒有說話,拉着他的手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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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前應禾勇從縣城回來。楊娟給他打過電話,他知道應小澄在家。
在柏浔的印象裏,應禾勇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話很少,但非常疼愛應小澄。以前去縣城很不方便,他每次進城趕集都會給應小澄帶好吃的。現在應小澄成為運動員,在外進嘴的東西很嚴格,很多東西不能吃,他只好提回來一大兜子新鮮蔬菜。東西剛放下就趁着天沒黑去王慶家搬折疊床。
晚上吃完飯,兩張折疊床就擺在木頭桌子旁,應禾勇進了有土炕的屋就沒再出來過。
楊娟進出的時候,應小澄從門縫裏偷看到,應禾勇在看病歷,眉頭緊鎖的樣子像在努力讀懂裏面的每一個字。似乎在理解兒子到底生了什麽病,為什麽人看着好好的,卻不認得父母了。
農村都睡得早,土炕那屋關了燈,應小澄和柏浔也準備睡了。
躺在折疊床上,應小澄睡意全無,因為心裏有歉意。不只對楊娟和應禾勇,也對從前的應小澄。但他實在不知道要怎麽去想他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
不知過去多久,他聽到柏浔起身。黑暗中,一團漆黑的人影朝他走過來。應小澄躺着一動不動,以為柏浔在夢游,怕驚醒他也不敢出聲。
柏浔像木頭樁子一樣在他的床邊站了一會兒,忽然慢慢俯下身,一分不差地在漆黑裏親到他的嘴。
應小澄吓得直接睜眼,怔怔地看着柏浔。
柏浔好像也沒想到他是裝睡的,怔了一瞬回神,淡淡地說:“我不是偷親。”
應小澄難以置信地坐起身,“這不是偷親是什麽?”
“只是不想被你知道,我親的是愛我的小澄,不是你。”
應小澄覺得他很荒謬,“可你現在親的就是我。”
“我也很遺憾。”柏浔的語氣确實充滿遺憾,“我根本不想親你這個小澄。”
應小澄氣笑了,用手使勁擦嘴,“我也不想被你親!”
柏浔個子高,站直身垂眼看人就有那麽點居高臨下的意思,“快點睡。”
應小澄的心髒抖了下,“你該不會想在我睡着的時候幹什麽吧?”
“你睡着了就不關你事,是我和他的事。”柏浔坐在他的床側,還是那帶點命令的口吻,“快點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