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淩晨三四點鐘, 薄莉被奇怪的窸窣聲響吵醒了。
她閉着眼睛,腿下意識伸到旁邊,想勾住埃裏克的腿繼續睡覺——他體溫高, 熾熱的火爐似的,貼着他睡覺特別暖和。
然而, 她卻撲了個空。
薄莉心髒直直下墜,倏地睜開眼,第一反應是自己又穿回去了。
直到坐起身,看到床頭櫃的煤氣燈,才稍稍冷靜下來。
這時, 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托住她的下巴:“怎麽醒了?”
埃裏克的聲音。
他似乎剛洗過手,手指微涼,散發着淡淡的香皂味。
薄莉反扣住他的手, 往後一拽,迫使他微微躬身, 與她面對面:“……我以為我又回去了。”
埃裏克另一只手撐在她的旁邊,膝蓋抵在床上:“你很害怕回去?”
“廢話,”薄莉輕拍一下他的臉龐,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回來?”
埃裏克似乎想要回答。
薄莉立刻打斷:“你別說話, 我不想大半夜生氣。”
他居然真的不說話了。
薄莉有些好笑,拍了拍旁邊的位置,示意他坐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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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墊深陷, 埃裏克坐了下來。
薄莉順勢躺在他的膝蓋上, 扣着他的手指, 親了一下他的掌心:“我好像還沒有跟你說過我的過去。”
“其實沒什麽好說的。”薄莉的聲音悶悶的,“我父母都很成功, 一個是研究員,另一個是高校教授……但跟我沒什麽關系,我跟他們不是很熟。”
“上學的時候,語文老師每周都會布置一篇作文,每次要求我們寫父母時,我都是胡編亂湊……諷刺的是,不管我的內容多麽虛浮,只要我把父母的成就寫上去,老師都會給A+,然後當成範文朗誦。”
“從小到大,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太平庸了,才不讨父母的喜歡。”
埃裏克頓了一下,手指插進她的頭發,輕梳兩下,似乎在安撫她。
“人在傷心難過的時候,記憶會變得特別模糊……不過後來,我學會了排解這種情緒,就是把自己投放到虛構的世界去。”
“小說、電影、游戲……都是我逃避現實的方式,”她說,“那段時間,我怎麽看自己怎麽不順眼。”
“照鏡子的時候,臉上似乎全是缺點;性格也不算有趣,不管參加什麽聚會,永遠是角落裏喝果汁的那個;演藝事業一直不溫不火,好像這輩子都跟‘出人頭地’這個詞沒有關系。”
埃裏克似乎想說什麽,薄莉親了一口他的手背,搖了搖頭:“不,不用安慰我,那都是過去的想法了……以前,我真的很讨厭自己,甚至希望自己是別人,是誰都好,只要別是薄莉。”
說來奇怪,直到穿越後,她才徹底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才看清自己身上的某些特質。
當埃裏克把刀子抵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她像是第一次從噩夢中睜開眼睛,從未如此想要活着。
每次從他的手底下存活,她都能感到難以言喻的成就感。
這一過程,既是求生,也是在接納自己。
只有坦然面對自己的不足與缺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她揭下他面具的同時,也在揭下自己的面具。
他厭惡自己本來的面目,她也一樣。
但現在不同了。
她越來越喜歡自己真實的樣子,包括那些畸形且古怪的癖好。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她仰頭看向他,“你是不是在想,我不是自願愛上你的,也不是自願來到這裏的……總有一天會離開你?”
他與她十指相扣的手指倏地一緊:“我……”
“不用解釋,”她親了親他的指尖,“我只是想說,我愛你,比你想象的更加愛你。因為你在這裏,我才會害怕回去……”
說着,她伸手摟住他的頸項。
他不自覺微微低頭。
雙唇相貼。
這是一個溫柔到極點的吻,不帶任何情色意味。
自從知道她愛他以後,他沒有一天不感到恐慌,沒有一天不感到焦躁——害怕她終有一日會清醒過來,離他而去。
這種随時會失去她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
每到晚上,他一閉上眼,就覺得她可能會趁此離開,必須睜開眼,緊盯着她的睡容,才能勉強遏制住種種瘋狂的念頭。
今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樣盯着她的睡容,忽然發現有人闖進湖濱寓所,被關在了酷刑室裏。
薄莉不知道,他之所以被稱為建築大師,并不是因為他在建築美學上造詣深厚,而是因為只要是被他改造過的房屋,都會變成一個可怕的魔窟。
任何未經允許踏入房屋的人,都會遭受非人的折磨。
埃裏克确定薄莉沒有被吵醒後,起身前往酷刑室,卻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頭戴羔皮小圓帽,皮膚黝黑,眼睛黑得像是會通靈,典型的波斯人長相。
“達洛加,”埃裏克眉頭微皺,“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達洛加是他在波斯認識的人。
當時,國王忌憚他的頭腦,下令處死他,達洛加是負責行刑的人。
行刑的時候,達洛加動了恻隐之心,把他交給一位馬戲團經理,幫他逃了出去。
然後,才有了後來的種種事情。
達洛加看到埃裏克的一瞬間,心裏“咯噔”一下——傳聞是真的,埃裏克真的劫持了一位女子到地下來。
記憶裏,埃裏克一向衣冠整齊,即使在酷熱的夏季,也穿得嚴絲合縫,不露出一絲一毫的皮膚。
現在,他卻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襯衫,僅扣着兩顆扣子,頸項、胸肌、側腹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紅色抓痕。
可想而知,那女子一定進行了十分激烈的反抗,才勉強在他的身上留下這些痕跡。
達洛加跟埃裏克算不上熟悉,之所以會救下埃裏克,是因為有一次他被歹徒盯上,埃裏克順手救過他。
起初,達洛加聽說,歌劇院這邊出了個幽靈,并沒有聯想到埃裏克的身上去。
直到報紙上刊登了事件的詳細經過,他越看越像埃裏克,才趕到歌劇院一探究竟。
作為曾經的警察總督,達洛加很快找到了通往地下的秘密通道。
他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
此事牽連的人越多,死的人越多。
達洛加見過埃裏克殺人的樣子——冷漠,果斷,高效。
繩子在他的手上,就像鋸子一樣鋒利,可以輕而易舉地鋸下任何人的頭顱。
他救過埃裏克的性命,僅憑這一點,埃裏克應該不會對他怎麽樣。
但其他人就說不定了。
達洛加并不奢望靠這份救命之恩,讓埃裏克變成一個好人,只希望他能放過那位被劫持的女子,讓對方回歸正常的生活。
是的,在達洛加看來,埃裏克當衆公布要引爆炸藥,跟衆貴族同歸于盡,不過是想逼迫那位女子現身,跟他在一起。
想到這裏,達洛加壓低聲音說道:“你劫持一位女子的事情……整個巴黎都知道了。那些貴族正在到處找你,你知道吧?”
埃裏克淡淡地說:“他們找不到這裏來。”
“但我可以。”達洛加說。
埃裏克居高臨下,與達洛加對視一眼,眼中隐約幾分森寒的戾氣。
達洛加被看得遍體生寒,連忙說:“只要你放那位女子離開,我就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埃裏克說:“你認識薄莉?”
“不認識。”
埃裏克垂頭看向腕表:“那你為什麽要我放她離開?”
“因為我不想看到無辜的人受牽連!”達洛加說,“當初,是我放你一條生路,才讓你有機會劫持她,像關押囚犯一樣把她關了起來……我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埃裏克懶得跟他多說,已經是淩晨四點鐘,再說下去,薄莉很可能被他們的動靜吵醒。
但不知出于什麽動機,他頓了幾秒鐘,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我沒有劫持她,她愛我。”
達洛加覺得,埃裏克瘋了。
誰會愛上一個沒身份也沒國籍的魔鬼?
更何況,這個魔鬼曾當着她的面,說要炸掉巴黎歌劇院。
“你覺得我會信嗎?”達洛加激動地說,“就算她愛上了你,愛上的也不是真正的你——她知道你的過去嗎?見過你殺人的樣子嗎?最重要的是,她看過你真實的長相嗎?”
達洛加是故意這麽說的,目的是為了激怒埃裏克。
這魔鬼聰明得吓人,只有激怒他,才能找到他思維上的漏洞。
出乎意料的是,埃裏克的聲音冷靜極了:“她知道我的過去,見過我殺人的樣子,也看過我的真面目。”
達洛加聽見這話,只感到深深的恐懼。
——這魔鬼居然瘋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假如埃裏克發現,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來的,那女子并沒有愛上他,接下來肯定會發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這時,埃裏克又看了一眼腕表,似乎想要離開。
達洛加連忙叫住他:“想讓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也行……只要你放那位女子出去,如果她出去後,又回到了這裏,我就相信她愛上了你!”
以達洛加對埃裏克的了解,如果他真的劫持了那位女子,絕對會放她出去,再催眠她回來,以彰顯自己對獵物的強大控制力。
誰知,埃裏克聽見這話,神情突然變得極為恐怖:“達洛加,別讓我殺了你。”
達洛加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麽恐怖的神情,仿佛下一秒就會制造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心髒差點從喉嚨口蹿出去,後背密密麻麻全是冷汗。
……完了完了,這只能說明一種情況。
那女子不僅沒有愛上他,還非常厭惡他,以至于催眠術都失效了。
·
見過達洛加以後,埃裏克心裏始終蓄積着一股焦躁的殺意。
回到卧室,看到薄莉醒來,他腦中居然冒出一個荒謬的猜測——達洛加是薄莉請來的說客,目的是為了離開這裏。
他非常清楚,這是不可能的。
薄莉不可能這麽做。
但他控制不住毒蛇般陰暗的猜忌心——她真的是自願回到這裏的嗎?她真的是自願愛上他的嗎?
誰能想到,他扭曲且偏執的想法,她全都知道。
她躺在他的膝蓋上,語氣溫柔地講述自己的過去,把過去的迷茫與不安盡數剖開,呈在他的面前,只為了讓他相信……她是愛他的。
埃裏克閉上眼,心底焦躁的殺意瞬間消失了。
這一刻,他真正體會到了被愛的感覺。
比十一月晴朗的日光,還要讓人感到舒适。
一吻完畢,他把鼻尖貼在她的頸側,嗅聞她身上的氣味,連胸腔都是酥麻的。
前半生所經歷的一切孤獨與不幸,似乎都在她的話音裏治愈了。
但解瘾之後,是更加癫狂的渴求。
就像傷口痊愈後,盡管會生長出新的肌膚,緊随而至的,卻是更加難耐的痛癢。
薄莉完全不知道,她這麽說,并不能治愈他對她畸形的渴求。
只會讓他越發渴望她,猶如中毒至深的人,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