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埃裏克沒有回答, 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似的。
薄莉時常對他控制情緒的能力感到震驚。
要不是她看到了他的某些反應,幾乎要以為,他真的像表面上那麽無所謂。
薄莉決定先不跟他扯這個, 差點忘了正事沒說:“親愛的,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忙。”
這是她第二次叫他“親愛的”。
埃裏克側頭看向她, 眼神看似無波無瀾,手臂上卻起了一些雞皮疙瘩。
薄莉:“你看到格雷夫斯發在報紙上的文章了嗎?”
埃裏克頓了一下:“你想讓我殺了他?”
薄莉:“……”
她連忙說:“不是、不是,我想讓你陪我去他的‘怪景屋’。”
薄莉想了想,幹脆湊近他的耳朵,窸窸窣窣地對他說了自己的計劃。
埃裏克垂眼看着她, 注意力全在她的唇上。
如此鮮潤,如此濡濕。
上面可能還殘留着他的唾液。
一想到她可能已咽下他的唾液,他就什麽都聽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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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莉對上他如饑似渴的眼神,忍不住問道:“……你聽明白了嗎?”
“沒有。”
薄莉:“……算了, 我回去寫下來給你吧。”
埃裏克不置可否。
薄莉見不得他不說話的樣子,故意說:“你要是不想陪我去‘怪景屋’也沒事, 我可以再去問問別人……”
他終于開口,冷聲打斷她:“我陪你去。”
薄莉這才滿意。
埃裏克說完這話,就轉身離開了。
薄莉沒有追上去。
她目的已經達成, 慢慢悠悠地欣賞了一下劇院的裝潢, 才回到馬車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新奧爾良已步入冬季。
幸而溫度算不上低,只需在裙子外面披上一件羊毛呢鬥篷即可。
不知是否真的怕她找別人去怪景屋, 埃裏克不再像之前一樣神出鬼沒。
現在, 每天早上, 薄莉睜開眼睛,都能看到他在卧室的陽臺上看書。
可能因為她又開始後退, 他對她的态度,帶上了幾分微妙的進攻意味。
她起床以後,他會拿過她手上的梳子,為她梳頭。
他的身材太過高大,面龐在鏡子之外。
有時候,薄莉想看他梳頭時的表情,但只要她一擡頭,他就會扣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臉轉回去。
明明這裏冬天算不上冷,但她每次出門,他都會用手試探她衣服的厚薄,判斷她是否需要添衣。
新奧爾良氣候濕潤,臨近沼澤,蟲災泛濫,有許多小爬蟲。
有一天早上,薄莉甚至從靴子裏抖出了一條死透的蜈蚣——她膽子不小,但還是吓了一大跳。
然而,那也是她最後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
從那以後,她每天穿鞋,鞋子裏都是潔淨而幹燥的。
仿佛已經有人替她試過鞋子裏是否潮濕,是否有蟲。
薄莉總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已變得極為暧昧,僅剩一紙之隔。
然而,不管她如何暗示,他都沒有捅破那一層窗戶紙。
他甚至沒有再吻她。
薄莉不知道他在等什麽。
她已經看過了他的臉龐,甚至親過了。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原著裏,他曾在極端憤怒的情況下,對女主說:“如果一個女人看見了我的真面目,那她就是我的人了,必須永遠愛我。”
是他還不夠憤怒嗎?
不知為什麽,薄莉對原著的印象越來越淡了。
可能因為眼前的埃裏克,并不像原著那麽瘋狂且歇斯底裏,也不像恐怖片那樣冷血無情。
他既是一個虛構人物,又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在她眼中的形象越立體,記憶裏原著的描述就越模糊。
最重要的是,他們現在在美國的新奧爾良,而不是法國巴黎。
他們相愛的地點,也不是巴黎歌劇院。
薄莉有時候會想,她真的穿進了恐怖片版《歌劇魅影》嗎?埃裏克真的是魅影嗎?
他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埃裏克捕捉到了薄莉看他的眼神。
她不時就會用這種令人不适的眼神看他——仿佛透過他,在看另一個陌生人。
他可以控制她的視線,卻無法控制她視線最終的落點。
這種感覺,令他感到說不出的焦躁。
每當她這樣看他時,他都想逼問她,你到底在看誰。
可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
盡管他已揭下面具,卻還沒有徹底暴露真面目。
她只知道,他似乎是一個危險人物,但并不知道他具體做過什麽。
他對她的過去,也不盡了解。
遇到薄莉之前,他從不會感到恐懼,簡直像天生缺乏恐懼的情緒。
然而只要一想到,他那些肮髒血腥的秘密,會在她的面前暴露無遺,她不再視他為天才,而是一個冷血殘忍的兇手。
……他就感到難以遏制的恐懼。
·
轉眼間,又一個星期過去。
格雷夫斯的“怪景屋”終于布置完畢,在報紙上宣布即将正式營業。
薄莉早就準備好了稿子,立刻聯系報社刊登出來:
——“究竟誰的演出更吓人?克萊蒙小姐不日将親自挑戰‘怪景屋’!”
與此同時,鮑勃——報社的記者,給薄莉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通訊社選中了他們的新聞,準備分發到全國各地的報社去。
薄莉聽見這話,愣了一下:“他們選中了哪篇報道?”
鮑勃說:“三紳士被吓得嘔吐不止的那一篇。他們還聽說了你和格雷夫斯的賭約,如果你贏了的話,《紐約時報》那邊,可能會有記者過來找我們做一次專訪。”
他激動極了,忍不住握住薄莉戴着手套的手:“克萊蒙小姐,你說得沒錯,我們會出名的!”
薄莉眨了下眼睛,剛要抽出手,鮑勃已經猛地松開了她。
他臉色慘白,冷汗涔涔,看向她的身後,聲音顫抖地問道:“……克萊蒙小姐,這是……”
薄莉還沒回頭,埃裏克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籠罩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她的“員工”面前。
她和鮑勃雖然沒有簽勞務合同,但幾乎所有人都默認,鮑勃是馬戲團的一員,只是工作地點跟他們不同而已。
薄莉跟自己的員工接觸,一直不怎麽講究社交距離,埃裏克也從未表現出異樣,甚至很少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誰知這次,鮑勃只是握了一下她的手,他就直接現身了。
這是個好兆頭嗎?
薄莉心念電轉,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這是我的朋友,馬戲團的機關都是他親手設計的。他也會陪我去格雷夫斯的‘怪景屋’。”
鮑勃後背的冷汗越來越多,幾乎浸濕襯衫。
他被埃裏克盯得遍體生寒,胃部像塞了一塊石頭似的又冷又沉。
有那麽一刻,他差點脫口而出——克萊蒙小姐,你這位朋友的眼神,簡直像殺過人一樣吓人。
最詭異的是,這人還戴着白色面具。
除了通緝犯和搶劫犯,鮑勃從來沒有見過誰在馬戲團之外的地方戴面具。
“是朋友我就放心了,”鮑勃不敢看薄莉,也不敢看埃裏克,“我先走了,克萊蒙小姐。等通訊社那邊有消息了,我再來找你。”
薄莉問道:“不留下來吃飯嗎?”
“不,不了!”鮑勃連連擺手,飛也似地逃走了。
薄莉擡頭看向埃裏克,感覺他的眼神也沒有多吓人,居然把鮑勃吓成這樣。
埃裏克低下頭,對上她的視線:“怎麽。”
“你要留下來吃飯嗎?”薄莉故意問道。
原以為他會拒絕,或像之前很多次一樣直接離開。
誰知,他居然毫無停頓地說:“好。”
這下,薄莉傻了。
他不可能在人前揭下面具。
那他要怎麽吃飯?
半小時後,薄莉得到了答案。
別墅的餐廳裏,餐桌呈長方形,可以容納八個人同時進餐。
在此之前,薄莉一直坐在餐廳首端,其他人則零零散散坐在餐桌兩側。
今天,馬戲團衆人走進餐廳後,卻發現餐桌末端多了一個陌生的高大身影。
只見他一身考究的黑色大衣,露出一截鉑金表鏈,衣領、袖子和衣擺均顯示出價值不菲的精細做工,似乎是一位出身高貴的紳士。
然而,他的臉上卻戴着白色面具,皮帶上挂着槍套和繩索,靴子側面甚至插着一把匕首。
薄莉沒有主動介紹,周圍人也不敢主動詢問男人的身份。
只有索恩臉色慘白——男人是他的老師,埃裏克。
事實上,馬戲團的人都算得上他的老師,西奧多教他識字,艾米莉教他唱歌,裏弗斯教他算術。
瑪爾貝和弗洛拉則教他怎麽跟人鬥嘴——他性格膽小怯懦,這兩個女孩怕有一天薄莉遇到麻煩,他在旁邊幫不上忙,于是狠狠訓練他出口成“髒”。
而這當中,最可怕的一位,毫無疑問是埃裏克。
時至今日,索恩都忘不了那種肉體和靈魂都被操縱的感覺。
如果僅僅是被催眠,索恩不會那麽害怕埃裏克。
問題是,他清楚地記得,催眠過程中,埃裏克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冷不丁問了一句:“你對波莉·克萊蒙是什麽感情。”
當時,索恩頭腦清醒,卻感到內心深處的想法在膨脹,在向外延伸,從口中鑽了出去:
“……敬仰之情。”
埃裏克用一種恐怖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放過他。
事後,索恩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場景,總感覺只要他對薄莉抱有非分之想,對方就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
那種在鬼門關走過一趟的感覺,始終壓迫在索恩的胸口,以致他一看到埃裏克,就直冒冷汗,雙腿打顫。
薄莉沒有注意到索恩驚恐不安的表情。
她在琢磨埃裏克想幹什麽。
只見他坐在餐桌末端,往後一靠,一只手搭在桌子上,用面具上的眼洞盯着他們用餐。
馬戲團衆人坐在餐桌兩側,在他的注視下大氣都不敢出,只能拼命幹飯。
薄莉:“……”
算了,這場面雖然有點詭異,但也怪溫馨的。
晚餐過後,衆人收拾完餐桌上的殘羹剩菜,就迅速作鳥獸散。
埃裏克也站了起來,似乎想離開別墅。
薄莉叫住了他。
他站住腳,微微回頭。
薄莉:“你來我家那麽多次了,卻一次也沒有帶我去你家……”
“你想說什麽。”
“我的意思還不明顯嗎?”薄莉走到他的面前,歪頭看向他的眼睛,“我想去你家看看。”
埃裏克垂眼對上她的目光。
一瞬間,數不清的畫面從他的腦中一閃而過——筆跡淩亂的樂譜,琴弦斷裂的鋼琴,書房裏意義不明的畫作。
尤其是畫作。
一眼望去,那些畫作各不相同,有栩栩如生的人物肖像,有層次分明的山川河流,也有對光影、紋理和材質刻畫入微的靜物繪畫。
然而,無一例外,那些畫作上都有薄莉的影子。
即使畫布上,只有一個平平無奇的深棕陶罐,也能從微微凸起的顏料筆觸上,看出薄莉五官的微妙紋路。
仿佛從一開始,他想畫的就是薄莉,只是被強行塗改成了其他畫作。
那不是他的家。
而是一幢充斥着“薄莉”的房子。
在那裏,薄莉無處不在。
連空氣都是他想到薄莉時呼出的氣息。
于是,埃裏克移開視線,冷靜出聲:“以後再說。”